沙与世界:二十首现代诗的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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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诗人之笔与父女之爱

——读北岛《画——给田田五岁生日》

作为中国当代诗歌的标志性人物,北岛(1949— )与顾城、舒婷等诗人同为朦胧诗最主要的代表。他的诗歌与其他两位一样,在上世纪80年代受到广泛追捧。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大都会记得北岛那两句格言一样的、至今令人震撼的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回答》)北岛的整体风格也突显在这短短的两句诗中,冷峻、决绝,顿挫、沉郁,一副毫不妥协的硬汉形象。这个形象与那个时代的整体面貌一致,也与人们对诗与诗人的期待高度吻合。

但实际上,诗人的创作和自身的形象并非总是那么单一。对于一个时代的代表诗人,人们往往会不自觉地将其风格化、面具化,也因此使其在笼统地复述中逐渐失真。这就要求我们回到原初的作品,尤其是那些能够纠正我们“偏见”的作品里。比如我们这里要谈到的《画——给田田五岁生日》。

以我之见,这首诗在北岛的创作中具有特殊的意义,甚至对走过百年的汉语新诗而言,也别有一番意义。虽然它至今都未得到读者和论者足够的注意。

通读这首题为“画——给田田五岁生日”的诗,我们会知道,“田田”是诗人女儿的名字。也因此知道,这首诗是诗人写给自己女儿五岁生日的。可以说,这是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做诗人的女儿,这时总会有一种特别的幸福吧!

诗的主标题叫“画”。为什么叫“画”呢?我们还是先通过细读全诗来寻找可能的答案和线索吧。

全诗总共12句,大致可分为三层:1—4行为第一层,5—9行为第二层,最后三行为第三层。需要先行说明的是,所谓分层、分段,并非为了如教科书式的学习那样,总结大意、归纳思想;而仅仅是为了讨论的方便,最终是为了更透彻地理解这首诗,进而理解一首诗何以成就自身。只有在这个目标之下,并且最终以解读的结果来检视,才能判定分层的方法是否可以接受。否则,即可视为阅读的“非法”和“暴力”。

下面我们逐行来看。

“穿无袖连衣裙的早晨到来”——这个起句就让人惊奇:早晨怎么是穿着“无袖连衣裙的”呢?“穿无袖连衣裙”,我们不难从这个描述中感受到夏日早晨的清爽和舒意吧!或许我们的眼前还会出现清新、美好的早晨,诗人五岁的女儿穿着无袖连衣裙走来时让人心疼、欢喜的样子。“五岁的女儿”不正像一天中的“早晨”?(想想“你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这句著名的话中的比喻;而这种沾染上了意识形态意味的话语,与此处诗句中个人化的话语中间的距离之大怎么说也不过分,或者说,这两种不同话语因叙述的不同而充满内在的张力)“五岁的女儿”与“早晨”之间不仅构成了类比,还通过“早晨”暗示出“女儿”的那份童真的美好与清爽。诗人通过跳跃将“早晨”与“女儿”叠合为一,带来了阅读和想象上的奇妙效果。

“大地四处滚动着苹果”——“大地”何以会“四处滚动着苹果”?请注意,这是早晨。早晨,当我们仰望初升的太阳,仰望洒满大地的和煦的阳光时,当我们眯起眼发现一束束光晕,看到一颗颗像珍珠般的阳光的光点或光斑或大或小五彩斑斓时……不正像诗人所说的“大地四处滚动”的“苹果”?和那美丽的光点一样,只有苹果拥有那份甜美和多彩。

“我的女儿在画画”——这是正常的叙述;但在诗歌中,也无妨看作是象征:女儿自然、自由地成长不就是“画画”——画生命之“画”?

“五岁的天空是多么辽阔”——“天空”可以指女儿此刻置身的具体时空下的天空,这天空多么辽阔、湛蓝和高远……但同时,更可以指向这个五岁小女孩的“天空”,即未来多么辽阔。这句可看作是诗人看到女儿从清晨的大地上走来,进而看到她身后天空的样子,又可看作是诗人在眼见“穿无袖连衣裙的早晨到来/大地四处滚动着苹果/我的女儿在画画”之后由衷的赞美和感叹。诗由此转入第二节。

“你的名字是两扇窗户”——“你”此处指谁呢?指诗人的女儿。诗人的叙述口吻从上面第三人称的说明(“我的女儿”),转入第二人称与女儿的“对话”(“你”),更确切地说是面对此情此景下的女儿的“内心道白”。“你的名字是两扇窗户”,“你的名字”是什么呢?由诗的副标题我们知道,叫“田田”。为什么说“你的名字是两扇窗户”呢?请注意“田”的字形,不正像两扇窗户么?这是奇妙的实指。更为奇妙的是将字形与字义(句义)魔术般神奇地结合进了诗歌——笔者在上文提到的这首诗歌对于汉语新诗的意义,正在于此!它极为巧妙地将汉字的字形与字义之间多重的对照和暗示关系表现了出来,同时,也将汉语在为诗方面的内在可能性充分地表现了出来。如此“巧合”,真令人击节叫好!

诗歌读到这里,差不多近半了。我们发现,在诗人的笔下,几乎每一句诗都在“卖关子”,实际上是深蕴着丰盈的诗意魅力,要求我们仔细玩味和探究。而这正是真正的阅读和思考所要求的深度参与,同时,也是阅读的趣味之所在,是唤起读者继续读下去的吸引力之所在。

“一扇开向没有指针的太阳/一扇开向你的父亲”——这两句在意义上紧承前句,在表达上也与前句一样,把字化用在诗里。作为名字的“田”字,其字形像两扇窗户,因此才有“一扇开向没有指针的太阳/一扇开向你的父亲”。拆解开“田”字,左边是个“日”,右边还是个“日”,所以,“一扇开向没有指针的太阳”。“太阳”直接对应着由半个“田”字而来的“日”。但这个“太阳”为什么是“没有指针的”?想象一个表盘,它是有指针的,时针、分针、秒针。太阳虽然也像表盘的运动一样周转一圈(虽然实际上是地球围绕太阳转,但在我们的感觉上,仍是它在转),但却是没有指针的。不仅如此,“没有指针”,还指没有既定的模子和方向——五岁的孩子,她的生命像初升的太阳一般美好、阳光,充满着无限的可能和无可限量的未来,因此是“没有指针”的。女儿的名字如此(“没有指针”),生命更是如此。而另一扇,“开向你的父亲”。另外一扇还是个“日”字,这扇窗户沟通室内与室外,接纳来自外面的光亮和热度,同时自身是阳光(“日”),无比灿烂地照向/开向父亲,给父亲无限的温暖和安慰。这样的女儿,不仅是父亲的温暖、安慰,而且是未来和希望。很多时候,“窗”都是个无限美好的象征,象征着光明、通达、穿透、交流、自由……就此而言,所有的窗都是美丽的,因为它伸展着窗外可能的美好。

而这是一个怎样的父亲呢?他和其他的父亲一样,享受着女儿带来的纯真与美好,温暖与安慰,同时,又是一个诗人。所以才有下面:

“他变成了逃亡的刺/带上几个费解的字”——这是诗人的自况。“逃亡”说的可以是现实处境,更可以是精神处境。因为诗歌、文学对现实的不苟且,诗人成了“刺”。“带上几个费解的字”——“费解”是因为诗歌的“朦胧”、难度和晦涩,也因为其需要细心的阅读和寻味(而非小资式的消遣或快餐式的消费);作为“逃亡的刺”,诗人带着费解的字,因为他以字、以笔护持着自己的尊严,也护持着诗的尊严。

我们看到,诗人是通过女儿阳光一样的生命开向父亲,从而把诗歌引向自己的。诗人自己作为“逃亡的刺”的生命轨迹(有不得已和既定方向了的),与女儿美好的生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也反衬了女儿生命初长的美好。

这是一首写给女儿的诗。父亲由女儿起笔,中途曲笔写到自己,触景生情(生“思”、生“慨”),最后又恍然如梦中醒来一般,回到眼前的女儿。因此有了最后一节:

“一只最红的苹果/离开了你的画”——“一只最红的苹果”指什么?为什么“离开了”女儿的画?前面也写到过“苹果”(“大地到处滚动着苹果”),我们将之理解为一束束耀眼的光点或光斑。而此处“最红的苹果”指什么呢?也许可以理解为初升的红彤彤的太阳;也可理解为诗人的女儿——太阳一般最为鲜红、美好的生命。结合起来看,“一只最红的苹果/离开了你的画”,前面说女儿在画画——画太阳?而现在,太阳(“最红的苹果”)离开了画,是指早晨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当然,如果将“最红的苹果”理解为女儿这最美好的生命,那么,“一只最红的苹果/离开了你的画”,仿佛就是说,相比画中红红的太阳,女儿才是“最红”、最美的……此处的意义似乎越来越难以确定,尤其是朝既定的、单一的方向确定。这正是诗歌之为诗歌,当然也是文学之为文学的究竟所在吧。它的多义(甚至歧义)丰富了自身的意涵,使它更显摇曳和丰盈。

这两句在整首诗歌舒缓的叙述氛围中稍显陡峭和突兀,既调节了全诗的叙述风格和速度,也使全诗不显得单薄和单调。在这小小的“峭坡”之后,全诗就在舒缓的尾声中告结了——

五岁的天空是多么辽阔

这句重复的慨叹既与首句相呼应,也为全诗完美作结。需要指出的是,在一首只有12行的短诗里,重复的诗句恐怕不无深意。一般来讲,重复当然有增强语势和强调的作用。在这里,需要细究的是,这句重复增强了什么?强调了什么?

“五岁的天空是多么辽阔”。在这声语调舒缓的慨叹和重复里,包含着诗人对女儿多少的爱意,又包含着诗人自身多少的感慨!这慨叹里,既有父亲对女儿的爱,一种自然的亲子之爱,又有一个承载极多的、成年的生命,面对一个刚刚开始、具有无限成长和选择空间的生命的慨叹,以及发自内心的爱。全诗在这暗含着反差和对比的慨叹中看似结束,而实际上余音绕“梁”——缭绕在身为父亲、同时又身为诗人的作者心头,久久地挥之不去……

最后,回到最初的问题:为什么诗的题目叫作“画”?因为女儿在画画,因为诗人眼中看到的早晨和女儿就像一幅美好的画那样动人心扉,因为女儿的生命像一幅刚刚铺展开的画……

现在,终于可以指出,这首诗之所以在北岛的写作中具有特别的意义,一方面在于前文所指出的,诗歌中对字形与字义(句义)的奇妙运用,甚或说幸运的相遇。这种奇妙的结合如果不是只在汉语中才会出现,至少也是极为特殊和具有代表性的。另一方面在于这首诗的情感基调与写作风格在北岛诗歌创作中的意义。它丰富、拓展了北岛的诗歌写作——对于个体的写作者,这更是一种极其有意义的开拓。如果上面所指,主要是针对北岛在诗艺上的开拓,那么这里所着重指出的,是他在个人化的情感和写作宽度上的开拓。有理由相信,基于上面的细读和论述,定然会修正、丰富一直以来我们对北岛的概念式的体认和理解。

【附】

画——给田田五岁生日

北岛

穿无袖连衣裙的早晨到来

大地四处滚动着苹果

我的女儿在画画

五岁的天空是多么辽阔

你的名字是两扇窗户

一扇开向没有指针的太阳

一扇开向你的父亲

他变成了逃亡的刺

带上几个费解的字

一只最红的苹果

离开了你的画

五岁的天空是多么辽阔[1]


[1].北岛:《结局或开始》,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