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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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山间晨雾

寅时的山还蜷缩在夜的褶皱里,石板路却已渗出湿润的凉意。我踩着青苔斑驳的台阶往上走,浓雾像倾倒的牛奶顺着山势流淌,竹影在雾中洇成淡墨色,远山被揉碎成层层叠叠的灰。露水凝在睫毛上,每一次眨眼都抖落细碎的银光。

松林深处传来山雀的啁啾,啼声裹着雾气变得绵软。我放慢脚步,任雾粒在发梢结成珍珠。暗绿的松针垂着晶莹的珠串,风过时簌簌落下几滴,坠入领口化作冰凉的吻。手表指针在雾中停滞,唯有登山杖叩击石板的笃笃声,在寂静里荡开涟漪。

半山腰的野樱探出雾面,粉白花瓣沾着露水微微颤动。苔藓在石缝里沉睡,菌菇顶着毛茸茸的伞盖,暗红伞褶中蓄满银雾。忽有松鼠掠过枝头,抖落的雾珠在晨光中划出弧线,它捧着松果歪头看我,黑豆似的眼睛映着流动的雾气。

行至观云亭,雾浪正漫过飞檐。朱漆廊柱洇出水痕,石桌上凝着细密水珠。倚栏望去,竹海在雾中起伏如波,偶尔露出墨色峰尖,转瞬又被白浪吞没。山涧叮咚声自雾底浮起,与胸腔里的心跳渐渐同频。雾中的世界在收与放之间舒展,像宣纸上晕染的山水,留白处皆是未尽之言。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整座山突然轻轻震颤。金箭穿透雾帐,亿万颗水珠同时燃烧。松针上的露水折射出虹彩,蛛网缀满钻石,石阶的苔藓泛起翡翠光泽。雾气开始升腾,宛如揭去层叠的纱幕,群山的轮廓从混沌中分娩,带着湿润的清新气息。

在下山转角处,望见来时雾霭已化作云海,正在山腰缠绵不去。石缝间的野兰悄然绽放,紫瓣上宿雾未晞。忽然懂得这山中的晨雾原是古老的禅者,它用遮蔽教会我们凝视,用消散启示我们释怀。那些在雾中迷途的时刻,不过是天地在教人放慢脚步,学会与未知温柔相处。

山脚回望,见最高处的薄雾仍缭绕峰顶,像不肯散去的絮语。一只菜粉蝶撞破残雾,翅膀上沾着细密水珠,在阳光下忽明忽暗地振翅。新露自竹叶滚落,坠入深涧的声响,惊醒了整座山的晨光。

转过十八盘最后一道石阶,山风突然裹着草木清气撞进怀里。雾气褪去的岩石裸露出赭色肌肤,裂缝里钻出几簇鹅黄的贝母花,花瓣边缘还蜷着未蒸发的梦。蹲身细看时,发现某片叶子上留着蜗牛银色的行迹——这螺旋纹路里,分明藏着雾的另一种形态。

溪涧终于挣脱雾的襁褓,在阳光下唱起清亮的歌。卵石被水流磨成温润的玉,石斑鱼从倒影中倏然游走,搅碎了浸在水中的半截虹。我掬起一捧山泉,看无数个太阳在指缝间流转破碎,忽然想起昨夜读《坛经》时滞涩的句子,此刻竟在水光里粼粼生动起来。

山岚彻底消散时,那些曾被遮蔽的细节开始苏醒。断木横陈处,新生了乳白的菌丝网络;岩壁凹陷里,凤尾蕨正将卷曲的嫩叶一寸寸打开。就连石阶边缘的缺口都值得端详——青苔填补着石头的伤痕,蚂蚁在裂缝筑起微型的巴比伦。原来雾的遮蔽不是否定存在,而是为万物预留破茧的仪式。

坐在半朽的枫香树下剥橘子,汁液气息惊醒了枝头的太阳鸟。它胸前的金羽掠过残雾,像一簇不肯坠落的星火。忽然懂得山雾的慈悲:当我们看不清远方的层峦时,才会低头发现鞋尖的露珠正映着整个天空。那些在混沌中滋长的困惑,终将在某个晨光倾城的时刻,凝成叶尖欲坠的澄明。

下山的脚步比来时轻缓。经过晨雾抚摸过的草木都在发光,仿佛整座山刚刚完成一场庄严的受洗。忽有钟声自云端跌落,惊起满谷斑鸠,扑棱棱的振翅声里,最后几缕雾丝正化作云烟,袅袅升向永恒流动的青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