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苔痕
晨雾未散,青石板路在露水里洇出墨色。苔藓从砖缝里攀上来,覆住半面石墙,像昨夜残梦的碎片。门扉上的铜环锈成了暗绿,推开时“吱呀“一声,惊醒了蜷在瓦当上的麻雀。
檐角悬着的水珠要坠不坠。老人扫地的竹帚沙沙划着青砖,苔痕便在他脚边裂成细碎的翡翠。拐角处斜出一枝白木香,花瓣簌簌落在石阶的裂罅里,竟像是特意填补那些时光的伤口。
茶寮的老门板被岁月腌渍成深褐色,木纹里嵌着几代茶客的絮语。穿蓝布衫的妇人往粗陶罐插野姜花,花茎上的水珠滚进青苔丛中,惊醒了沉睡的菌子。天井漏下的阳光在砖地上织出菱花格,老猫蜷在光影交界处,尾巴尖轻轻扫着墙根的蕨草。
老槐树的年轮里藏着六朝烟雨。我数着枝桠间漏下的光斑,忽见新芽顶破苍老的树皮。藤蔓从断墙砖缝里探出头,蜿蜒攀过雕花漏窗,在玻璃裂纹处开出淡紫的朝颜。茶馆里的老茶客仍在争论四十年前的棋局,茶烟袅袅漫过他们的白发,又在梁木间结成新的蛛网。
墙根苔藓层层叠叠,最底下的早已化作深褐的尘泥。我俯身细看那些潮湿的绿,忽然明白人生的答案原就写在砖缝的蕨草里,在门环的铜绿中,在檐角将落未落的水珠上。像茶盏里浮沉的叶片,终将在某个晨光里彻底舒展,沉入琥珀色的光阴深处。
暮色漫过雕花槅扇时,檐角的铜铃开始吞吐晚风。百年药铺的抽屉格上褪了金漆,老郎中把晒干的忍冬藤铺在竹匾里,苦香便顺着木纹爬上屋梁。油纸灯笼在穿堂风中摇晃,烛光在青砖地上浇出几团温黄的釉,惊得蟋蟀从砖缝中跃出,蹬碎了满地鎏金。
石桥拱背驮着最后一缕霞光,浣衣妇人搅碎河面的胭脂色。棒槌声荡开涟漪,摇醒了倒映在水中的马头墙。乌篷船贴着桥洞滑过,老艄公的橹摇碎月亮,银鳞便顺着木纹爬上他的皱纹。岸边老柳垂下发丝,蘸着河水书写无人辨认的狂草。
打更人的梆子声漏进深巷,苔痕在月光下泛起幽蓝。褪色的酒旗卷着杨梅熟透的甜腥,酒坛泥封里封存着去年的梅雨。醉客踉跄踢翻矮凳,惊起瓦当上栖着的白鹭,翅膀掀翻的月光落在墙根,凝成霜色露珠。
子夜的天井盛满星斗,青苔在石臼边织出绒毯。守夜的猫儿轻巧地踏过苔痕,露水沾湿的脚印蜿蜒成银河。老宅的呼吸沉在木柱的裂罅里,蛀空的梁木仍托着未坠的晨昏,风穿过空心的房椽,吹响一支斑驳的骨笛。
我拾起阶前完整的蝉蜕,蝉声却从四十年前的盛夏传来。瓦当上的裂痕又深了几分,檐角的铜铃突然噤声——原来岁月才是最耐心的苔藓,终将把所有的呐喊都酿成沉默的青绿。茶烟散尽时,墙根的蕨草正在月光下舒展新叶,每一道叶脉都通向黎明的裂隙。
晨钟撞碎薄雾,石臼里昨夜积的雨水泛起涟漪。卖花人担着两筐茉莉经过,露水从竹篾缝隙滴落,在苔痕斑驳的砖地上种出转瞬即逝的珍珠。药铺门前的铁碾子还粘着苍术的残香,蚂蚁们排着队,把碾碎的星光搬进石缝深处。
茶馆灶台上的铜壶开始呜咽,水汽漫过窗棂新结的蛛网。老茶客用长指甲蘸着茶水,在八仙桌上画出消逝的戏台。水渍被阳光晒成淡黄的印痕,倒像是百年桐木自带的纹理。天井漏下的光束里浮尘游弋,恍惚间化作前朝书生悬腕练字的残墨。
藤蔓终究攀过了西墙,细须缠住风化的砖雕牡丹。深紫的浆果跌进墙根苔藓,爆裂的汁水染出点点醉意。穿蓝布衫的妇人扫起零落的花瓣,转身时发髻擦过廊柱,震得梁间燕巢簌簌落下经年的呢喃。
我坐在老槐盘虬的树根上,看青苔顺着树皮褶皱攀援。年轮里渗出的树脂裹住迷路的草籽,琥珀般凝固着某个春天的悸动。茶盏已凉,沉底的叶脉在釉色里舒展成凤凰尾羽。瓦当承接的雨水忽然倾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宫商角徵——原来苔痕深处藏着五音十二律,须用百年晨昏来慢慢校弦。
风起时,整座古镇开始褪色。砖雕牡丹的裂痕、门环上的铜绿、檐角残缺的瓦当,都在暮光里化作深浅不一的墨迹。唯有墙根新生的苔藓愈发鲜亮,仿佛大地终于捧出珍藏的翡翠。打更人的灯笼掠过巷口,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斜斜印在百年砖墙上,与历代旅人的剪影层层叠合,最终融进砖缝里那抹永恒的苍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