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特币惊雷
与传统上的所谓无政府社区不同，在加密无政府状态中，政府不是暂时被摧毁，而是永久被禁止和永久不必要。
——Wei Dai
没有思想观念的裂变，就很难造就一个新世界。
在我们看来，余额宝与比特币的最大历史贡献，恰恰在于此。2013年，余额宝热潮属于中国，而比特币热潮属于世界，其影响更为广泛。
世人对比特币的了解，大多始于2013年的大牛市。那之后比特币拥有了类似于“数字黄金”的定位，在全球范围内逐渐流行开来。
然而，比特币所蕴藏的力量不止于此。
作为去中心化的产物，比特币在观念层面的冲击是巨大的，它代表了一种货币理想，甚至是社会理想，既契合了人们对现有金融体系的无力感，又迎合了人们对移动互联网突飞猛进的亢奋情绪。
无法否认的是，比特币的诞生和发展，有着深刻的社会经济原因。比特币诞生于金融危机爆发后的2008年年末，并在2013年因塞浦路斯银行危机彻底被引爆，从而开启了一场全球性的数字货币与区块链浪潮。
数字黄金登场
在比特币诞生之初，它是一个极其小众的数字产品，主要在程序员圈子里小范围流行。那时候人们很难预料到它在后来会成为一个市值千亿美元的“数字黄金”。
最早的比特币价格记录出现在2009年10月5日，当时的汇率是1美元=1309.03比特币，也就是1BTC=0.00076392美元。
2010年5月，美国程序员拉斯洛·豪涅茨成为第一个在现实世界中使用比特币的人，当时他用10000个比特币换回了披萨零售店棒约翰的1个披萨优惠券（价值25美元）[25]，这就是著名的“披萨交易”。
之后比特币的价格在跌跌撞撞中逐渐上行，并且在2013年迎来第一次大牛市。这一年，一枚比特币的价格从年初的13美元，一路涨至1147美元，涨幅超过88倍。
有人认为这是一场伟大的货币革命的开端，有人则将其视为当代“郁金香泡沫”[26]。但没有人会料到，比特币第一次大牛市的始作俑者，居然是一个位于地中海东部、面积不足1万平方公里的小国——塞浦路斯。
塞浦路斯于2004年加入欧盟，2008年加入欧元区；2012年6月，受希腊债务减记影响，塞浦路斯陷入财政危机，不得不向欧盟申请救助。欧盟方面愿意提供100亿欧元的援助，但前提是塞浦路斯必须通过对银行账户征税筹集58亿欧元，也就是对储户存款强制收割。
2013年3月16日，塞浦路斯政府宣布，将向该国银行10万欧元以下的储户征收6.75%的存款税，10万欧元以上的储户的税率则是9.9%，均为一次性征税。
这就是震惊世界的塞浦路斯事件，一度引发国际金融市场动荡。尽管最终的存款税方案有所调整，通过存款保险制度豁免了存款10万欧元以下的储户，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冲击，但该事件所带来的心理影响早已无可挽回。
对于塞浦路斯银行的大储户而言，他们成为了金融危机的牺牲品：超过10万欧元的存款，37.5%将转为塞浦路斯银行股权，其余部分被冻结——其中约22.5%转为无息存款，剩下的40%继续计息，但是在银行经营状况良好前不会退还本息。
塞浦路斯虽小，但毕竟是隶属于欧盟的发达国家，并且是重要的离岸金融中心。这使得发生在塞浦路斯的这场储蓄税事件，作为一场文明社会的惨案，令人心惊胆战。
英国《每日邮报》讽刺道，“这是一场伟大的欧盟银行抢劫案”。媒体引述一位塞浦路斯人的评价称，“这是政府对我们的一次抢劫，这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候，这让我想起了1974年土耳其对塞浦路斯的入侵”。
华尔街投行摩根士丹利当时指出：“征税是个令人担忧的信号，如果其他非欧洲核心国的储户担心自己将来也会面临类似待遇，这可能会产生一系列系统性的后果。”
受塞浦路斯事件的影响，欧元区的其他国家也出现了一些民众挤兑现象。更重要的是，该事件加剧了人们对存款的担忧、对法币的不信任，很多人将目光投向了比特币，接着大量资金的涌入带来了比特币价格的暴涨，这又反过来吸引更多人的加入。
换句话说，恐惧中的人们，将比特币当成了对抗法币的武器。在短短几天之内，比特币的价格从30多美元飙涨到265美元，并且第一次让全球真正注意到了比特币的存在。换句话说，塞浦路斯事件令比特币“出圈”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比特币成了媒体报道与社交网络的持续热点，并开始受到各国监管部门与金融机构的密切关注。比特币流量以无法遏止的态势迅速增长，其价格在大起大落中一路向上。
如果说塞浦路斯事件点燃了比特币这把火，而中国用户的蜂拥入场，则让比特币市场呈现燎原之势。于中国人而言，余额宝与比特币带来的冲击形成了共振，使得在2013年下半年，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亢奋与癫狂。
那一年最后两个月里，比特币价格从130美元暴涨到了1200美元，直逼一盎司黄金的价格。在此期间，人民币交易在所有比特币交易量中的占比迅速蹿升，很快达到了2/3，远远超过美元以及其他币种。
事实再清楚不过了，人民币玩家令这场大牛市再起高潮。中国变成了全球比特币交易的主战场。
比特币“数字黄金”的地位从此被确立。而一旦被确立，就很难再被撼动了。实际上，没过多长时间，单个比特币的市场价格就彻底碾压了一盎司黄金。
加密货币的幽灵
自2013年以来，比特币的价格在炒作之中大起大落，已然成为这个时代最耀眼的数字资产。
尽管世人对比特币有着诸多的指责和质疑，但比特币的设计初衷并非为了炒作，而是代表了一种货币理想和社会理想。
2008年11月1日，一个化名为中本聪的人发表了一篇论文——《比特币：一种点对点式的电子现金系统》（“Bitcoin：A Peer-to-Peer Electronic Cash System”），标志着比特币的问世。
在这篇论文中，中本聪详细描述了如何创建一套去中心化的电子交易体系，且这种体系不需要创建在交易双方相互信任的基础之上。他宣称，“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基于密码学原理而不是信任的电子支付系统，该系统允许任何有交易意愿的双方能直接交易而不需要一个可信任第三方”。
中本聪提出了一种“通过点对点分布式的时间戳服务器来生成依照时间前后排列并加以记录的电子交易证明，从而解决双重支付问题”。也就是说，所有的历史交易都通过区块的方式记录进账本，这个账本全网公开，保存在每个接入比特币网络的计算机上，这就确保了交易记录的不可篡改，并且摒弃了中心化的管理架构。
这套系统的强大之处在于它在结构上的简洁性，“节点之间的工作大部分是彼此独立的，只需要很少的协同。每个节点都不需要明确自己的身份”。而针对比特币系统可能被攻击的风险，“只要诚实的节点所控制的计算能力的总和，大于有合作关系的攻击者的计算能力的总和，该系统就是安全的”。
2009年1月3日，比特币创世区块诞生了。在货币创造机制上，新的比特币需要通过运行软件获得计算结果，最先算出结果的拿到区块奖励，对应一定数量的比特币。这种货币供应机制就是所谓的工作量证明（POW），被形象地称为“挖矿”，而挖矿的人则被称为“矿工”。
永久固定的货币总量，是比特币迥异于法币的核心特征。在比特币刚刚诞生的时候，区块奖励是50个比特币，随后比特币就以约每10分钟50个的速度增长；当总量达到1050万时，区块奖励减半为25个；当总量达到1575万时，区块奖励再减半为12.5个；最终总数量将被永久限制在约2100万个。
比特币在历史上第一次让加密货币成为了现实。但加密货币的概念并非中本聪首创，而是在1998年由Wei Dai（一般翻译为戴伟）在cypherpunks邮件列表中首次描述，暗示了一种新形式的货币概念，它使用去中心化的加密技术来控制其创建和交易。
在《比特币：一种点对点式的电子现金系统》的参考文献中，中本聪将戴伟的论文b-money [27]放在了第一位。
与比特币类似，b-money是一种匿名的、分布式的电子加密货币系统，强调点对点的交易和不可更改的交易记录。在发明比特币的时候，中本聪借鉴了很多戴伟的设计，二人之间还有过邮件交流。
就像人们迄今为止都无法确认中本聪的真实身份一样，对于戴伟，人们也所知甚少。仅有的一些公开资料显示，戴伟是一位很早就活跃在加密技术领域的华裔，毕业于美国华盛顿大学，曾在微软的加密研究小组工作，参与了专用应用密码系统的研究、设计与实现工作。
戴伟在阐述b-money时提到：“与传统上的所谓无政府社区不同，在加密无政府状态中，政府不是暂时被摧毁，而是永久被禁止和永久不必要。”
中本聪在比特币系统中完美地实现了这套加密货币的构想，使得比特币成为史上第一次尝试去中心化、不再依赖对中央发行机构信任的货币系统。
自此，加密货币的幽灵在全球活跃起来。而要想深入理解加密货币，很难绕开无政府主义思想和奥地利经济学派。
无政府主义，又译作安那其主义，是一系列政治哲学思想，其目的在于提升个人自由及废除政府当局与所有的政府管理机构。不管戴伟还是中本聪，他们均崇尚自由主义，对政府和银行持怀疑态度。
奥地利经济学派简称“奥派”，他们通常主张减少政府管制、保护私人财产、捍卫个人自由，与占据主流的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分庭抗礼。以弗里德里希·哈耶克为代表，奥派学者对现代法币体系提出了激烈的批判。
哈耶克曾指出，“历史基本上就是政府制造通货膨胀的过程”[28]。他认为，既然在一般商品、服务市场上自由竞争最有效率，那为什么不能在货币领域引入自由竞争？基于此，哈耶克建议：废除中央银行制度，允许私人发行货币并自由竞争，通过这个竞争过程将会发现最好的货币。
而从凯恩斯学派的视角来看，政府应该积极调控货币总量，用货币政策的松紧来为经济适时地加油或者刹车，因此比特币固定总量这一特征牺牲了可调控性，并且会不可避免地导致通货紧缩，进而伤害整体经济。
对于比特币的批判远不止于此，诸如比特币的“挖矿”机制就饱受诟病，需要耗费庞大的计算力，消耗不菲的能源。著名经济学家保罗·克鲁格曼（Paul R.Krugman）就在《纽约时报》专栏文章中指出，“金银货币最愚蠢的地方是它们的功能是象征性的，但在生产中却需要消耗真实的资源，用纸币取代它们是明智之举。虽然现在是信息技术时代，但比特币却在复制亚当·斯密于18世纪所说的愚蠢”。
值得一提的是巴菲特，多年来他从不掩饰自己对比特币的厌恶。2013年5月，在伯克希尔股东大会上，当被问到对待比特币的态度时，巴菲特说：“我们的490亿美元资金当中，我们一分钱也没有投到比特币上面。我对比特币成为一种通用货币一点都没有信心。”
几天之后，美国福克斯电视台就比特币问题采访巴菲特、查理·芒格和比尔·盖茨三人。芒格直言不讳：“我觉得比特币就是能害死人的老鼠药，我虽然不懂，但我知道这玩意就是不靠谱。”盖茨相对温和：“我觉得它是技术上的杰作，但它所涉及的领域应当让政府保持主导地位。”巴菲特来了句：“我不了解比特币，但我知道他俩肯定有一个是对的。”
各国监管众生相
无论如何，比特币犹如一记惊雷，引起了各国政府的广泛关注。毕竟，有史以来第一次，我们曾以为稳如泰山的现代法币体系，正在受到挑战。
更要命的是，这套加密货币体系似乎牢不可破，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直接消灭比特币，它的本质只是一堆数字，并且依托于点对点的去中心化系统。
比特币由此带来了一个世纪性的监管难题。出于不同的监管制度与社会环境，各国政府对比特币的态度不尽相同。
2012年10月，欧盟央行发布《虚拟货币体制》报告，将比特币定位为“第三类虚拟货币”，可用来购买虚拟或实体的商品和劳务；由于这类虚拟货币不具有法偿货币的性质，因此不受现有法律的监管。该报告还对比特币在信用、流动性、操作和法律等四个方面提出了风险警告。
2013年3月18日，作为美国《银行安全法》的执法机构，美国金融犯罪执法网络出台了关于虚拟货币的指导意见，其将虚拟货币定义为“一种在某些情况下扮演货币功能的交换媒介……但是目前还不具有法定货币的地位”。该指导意见还将比特币定义为“可转换的虚拟货币”，即具有真实货币的等价价值或可替代价值，因而在一定程度上需要适用于《银行安全法》。
2013年夏天，美国政府掀起了一场对比特币的监管高潮：交易平台bitfloor和交易机构Canadian bitcoins的银行账户被突然关闭；移动支付服务Dwolla被责令关闭对比特币交易网站Mt.Gox的转账支持；纽约州金融服务部还向大约20家从事与比特币相关业务的公司发出了传票。
2013年7月，泰国央行宣布，比特币目前仍属于非法交易，所以相关交易平台必须暂停比特币业务。泰国外汇管理和政策部门投票认为，比特币横跨多个金融业务，但目前该国缺少适用法律和资本管制。泰国成为全球第一个公开封杀比特币的国家。
相形之下，德国对比特币的态度非常友好。2013年8月，德国政府宣布认可比特币的合法性，德国财政部将比特币归类为“货币单位”和“私人资金”。德国政府此举认可了比特币的法律和税收地位，成为全球第一个正式认可比特币合法身份的国家。
同样态度温和的还有新加坡政府，该国税务部门对外宣布，出于征税的考虑，将比特币等同于商品处理。当比特币被出售或者对商品进行支付的时候，需要收取一定赋税。
2013年11月18日，美国举行比特币听证会，时任美联储主席的伯南克在信函中表示，美联储无权直接监管比特币，但他认为比特币及其他虚拟货币“可能拥有长远的未来”，并申明“谨慎祝福”的态度。
在中国成为比特币交易的主战场之后，中国政府的态度也就备受关注，并成为主导比特币市场行情的关键因素。
与很多国家不一样的是，中国金融市场尚不够成熟，金融消费者教育更是极其匮乏，导致散户投资依然占据主流，并且投机氛围浓厚。
在此背景下，当比特币被全面“传入”中国，很快引起大量资金涌进比特币市场，从而造就了一场大牛市。而借助社交网络的传播，比特币成为社会热点，一时间颠覆论四起。
2013年12月3日，中国人民银行、工业和信息化部、中国银行业监督管理委员会、中国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中国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联合印发了《关于防范比特币风险的通知》（银发〔2013〕289号），以铁腕的姿态否定了比特币的货币地位。
这份文件明确了比特币的性质：比特币不是由货币当局发行，不具有法偿性与强制性等货币属性，并不是真正意义的货币。从性质上看，比特币是一种特定的虚拟商品，不具有与货币等同的法律地位，不能且不应作为货币在市场上流通使用。
在此前提下，监管部门指出，比特币交易作为一种互联网上的商品买卖行为，普通民众在自担风险的前提下拥有参与的自由。
央行则特别强调，社会公众对比特币还缺乏足够了解，一些个人出于跟风或者投机的心理持有、使用和交易比特币，可能带来以下风险：
一是比特币的网络交易平台、过程和规则等都缺乏监管和法律保障，容易产生价格操控和虚假交易等行为，其账户资金安全和清算结算环节也存在风险；
二是比特币价格缺少合理的支撑，其涨跌主要取决于参与者的信心和预期，甚至主要依赖于比特币未来将成为“世界货币”这一假想，容易沦为投机炒作的工具，一旦市场或政策出现风吹草动，就有可能泡沫破裂；
三是比特币交易具有较高的隐蔽性、匿名性和不受地域限制的特点，其资金流向难以监管，为毒品、枪支交易和洗钱等违法犯罪活动提供了便利。
基于此，该文件要求，各金融机构和支付机构不得以比特币为产品或服务定价，不得买卖或作为中央对手买卖比特币，不得承保与比特币相关的保险业务或将比特币纳入保险责任范围，不得直接或间接为客户提供其他与比特币相关的服务。
另外，比特币交易平台应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电信条例》和《互联网信息服务管理办法》的规定，依法在电信管理机构备案；同时，要求相关机构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反洗钱法》的要求，切实履行客户身份识别、可疑交易报告等法定反洗钱义务，切实防范与比特币相关的洗钱风险。
实际上，早在2011年10月，当时任职于中国人民银行南京分行的洪蜀宁，就在《中国信用卡》杂志上发表了题为“比特币：一种新型货币对金融体系的挑战”的文章，相对系统地介绍了比特币的原理，是体制内最早研究比特币的学者之一。
在这篇文章里，洪蜀宁对政府提出了三点建议：
如今来看，洪蜀宁的建议并不那么切合实际，却点出了中央银行大举介入数字货币的可能性。过去几年里，中国央行一直在推进数字货币项目，并有望成为全球第一个发行数字货币的中央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