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悠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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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罅隙

保卫科负责人杨老师对前一天发生在自习课上的那一幕,心里是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学生会干部找学生谈话,这本身没什么,但哪有在正常上课时间跑到教室里去“执行公务”的?这不合规矩,也太张扬了。他们隐约觉得这事儿背后不简单,又想起上次那位校董谭晓龙轻描淡写定性的“学生私事,纪律教育”,心里便有了计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有“大人物”定了调,他们这些负责看门巡逻的,何必去蹚浑水呢?于是,“几个学生的私事,不参与”便成了他们内部心照不宣的共识。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通过学生之间的传播,老师私下里的议论,管元兴绕过班主任、动用学生会、试图依据涉及隐私的材料给卓韬强行定性的做法,还是很快在教职工群体中传开了。相当一部分老师,尤其是那些有些资历、看重程序和规则的老教师,都意识到管元兴这种做法有多么冒进和出格——这不仅是越级操作的问题,更是将正常的师生矛盾,甚至可能是私人恩怨,强行升级为一场“违纪风波”,手段粗糙,用心也过于明显。

几位平日里就与管元兴理念不合、暗中角力的校董,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信号。在一次校务会议的间隙,他们交换了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管元兴这次行事,严厉有余,分寸尽失,这不仅难看,更重要的是,留下了可以被攻击的把柄。

风暴的中心,除了被针对的学生卓韬,还有被裹挟其中的逄萱瑶。连日来的高压、良心的不安以及对未来的恐惧,让她终于到了临界点。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她主动找到了管元兴,地点是在他那间象征着权力和秩序的办公室里。

“管主任,”逄萱瑶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下定决心后的疲惫,“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保持距离吧。”

管元兴正端着茶杯,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一丝被打断计划的不悦:“逄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逄萱瑶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那眼神里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只是觉得……我以后可能帮不了你了。以后你的事情,我不会再参与了。”

“哦?”管元兴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背着手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当初你找我帮忙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我承认我当初也有求过你。”逄萱瑶的急切地回答道,“可这不代表我就要一直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事。”她的语速逐渐加快,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管主任,我……我没办法再跟着你的要求做事了。对不起。”

说完最后三个字,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不等管元兴再说什么,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办公室。她的脚步甚至带着一种逃离般的急促,留下管元兴一个人坐在那里,脸色阴沉得可怕,手里那杯刚泡好的热茶,正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迅速冷却下去。

随后便是逄萱瑶要调走的消息,似乎是她自己主动申请,学校也异常迅速地批准了。就在她正式离开学校的那天下午,赵珉珂、钟晓钧和牧云在教学楼后门那条相对僻静的小路上,拦住了正抱着一个纸箱、准备离职的逄萱瑶。

“逄老师,你要走?”赵珉珂开口,语气尽量平和。

逄萱瑶停下脚步,看到是他们两个,脸上并没有太多惊讶,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她只是有些疲惫地笑了笑:“还有事吗?”

“没事……”钟晓钧与牧云对视了一眼,斟酌着用词,“祝逄老师以后的前途更加顺利……”

“逄老师,虽然我们接触也不多,但是你也挺关心我的,谢谢你。”牧云真诚地说,在她看来,逄萱瑶只是个身不由己的无奈的人。

逄萱瑶轻轻摇了摇头,“不用谢我……”她目光掠过他们年轻而略带急切的脸庞,眼神复杂,“哎,成年人的世界,有很多灰色地带,你们现在不懂才是最好。”她抱着纸箱的手紧了紧,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她看着他们,语气忽然变得柔和了一些,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混杂着羡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你们现在这个年纪,多好啊……朋友,信任,……这些比什么都珍贵。”她微微叹了口气,“好好珍惜你们现在拥有的一切吧,尤其是……这份友谊。”

说完,她没再给他们继续追问的机会,抱着纸箱,步履缓和地渐渐远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赵珉珂他们三人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时无话可说。而她最后那番话,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荡起了圈圈涟漪,让他们若有所思。

逄萱瑶的离去,并未让风波彻底平息,反而像抽掉了一块本就松动的积木,让整个局面显得更加摇摇欲坠。接下来的一小段日子里,学校真正感受到了来自外部的、实实在在的压力。

起初只是零星的电话,很快就变成了接二连三的问询。数位在本地颇有影响力的家长——他们不仅关心自己孩子的成绩,更在意学校的声誉和环境——措辞或委婉或直接地向校领导办公室打听,为何近期校园内频频出现“异常事件”?是不是学校的管理重心有所偏移,过于“爱找事”,而忽略了教学本身?更有大约十来位家长,在不同的时间点,不约而同地提出了一个让校方最为头疼的问题:如果学校不能保证一个稳定、清朗的学习环境,他们将不得不考虑为孩子办理转学,并要求退还相关学费。

“转学”和“退费”,这两个词像警钟一样,在校领导层的小圈子里敲响了。这不再仅仅是学生纪律问题,而是直接威胁到了学校的声誉和生源。

又一次闭门会议之后,谭啸龙的脸色相当难看。他直接在走廊上拦下了正要匆匆离去的管元兴,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示意他跟自己去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里,阳光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得柔和而不刺眼。门一关上,谭啸龙没有多余的客套,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身体略微前倾,手指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发出一声在安静环境中格外清晰的“叩叩“声。他的目光落在管元兴身上,那种审视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

“元兴,“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你知道你捅了个大漏子吗。“

管元兴站得笔直,像一根不肯弯曲的木桩。他微微低着头,没说话,只是嘴角似乎向下撇了一下,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褶皱在他脸颊边缘浮现又消失。

谭啸龙注意到了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往椅背上靠了靠,继续道,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打着:“你这次处理卓韬,手法过了界,程序也不对。越过班主任,直接动用学生会干部去课堂……“他微微摇头,“这——不是我们学校的做法。“

管元兴的下巴绷紧了,眼神闪烁着掠过谭啸龙的肩膀,落在墙上的教育部颁发的“高级实验学校”匾牌上。

“现在外面怎么传的?“谭啸龙轻轻握住桌上的钢笔,笔尖正对着管元兴,“说我们学校权力滥用,说我们针对学生,说我们不尊重正常教学秩序。再这么下去,把事情捅到上面去,对谁都没好处。“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学生喧闹声。管元兴的呼吸变得略微急促,鼻翼微微扩张又收缩,他的肩膀线条也似乎绷紧了,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谭主任,我做的一切,“管元兴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压抑,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都是为了维护校园纪律。卓韬他们——“

“够了。“谭啸龙抬手打断,他的声音不高,但足以将管元兴的话硬生生截断,“纪律不是靠这种方式维护的。我们是学校,不是审判庭。“他直视管元兴的眼睛,“你的方法,是什么方法,我们学校是不认的,元兴。“

管元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吞下了一句反驳。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斗争。

谭啸龙心里清楚,管元兴此刻定然是满腹不服和怨气的。这个一向自视甚高、习惯了掌控一切的年级主任,怎么可能甘心被这样“批评“和“叫停“?但谭啸龙并不在乎他心里怎么想,他只要结果。

管元兴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那种刻意的平静像一层薄冰,随时可能碎裂。他语气也尽可能地放得平缓,但那丝不甘还是难以完全掩饰:“谭主任,我知道了。我会……注意分寸的。“

“不是注意分寸,“谭啸龙锐利地打断他,眼神如刀,语气不容置喙,“是立刻停止。明白了吗?这件事到此为止。“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像两把无形的剑交锋。管元兴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抿紧了嘴唇,下颌的肌肉紧绷,一条细细的青筋在太阳穴附近若隐若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咽下一口苦涩的药,最终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那个“好“字里包含了多少不甘,只有他自己知道。

谭啸龙看着他这副样子,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管元兴转身离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沉重。关上门的那一刻,他脸上那强装出来的平静瞬间瓦解,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快步走过长廊,每一步都带着无法释放的怒火,一些正好走过的老师看到他的表情,纷纷避让。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恍惚地关上门,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操场上奔跑嬉闹的学生,阳光和青春在他眼中不再美好,他只觉得一片刺眼的混乱。他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形的红痕。收手?冷却?怎么可能。

这盘棋,他还没输!

管元兴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拳头。他拿起桌上的纸杯喝了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中的火。他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份学生会的名单,和几张被圈出名字的学生档案。

他的眼神扫过卓韬的名字和一寸照片,眼神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或许正面进攻行不通,但总有其他方式。

但卓韬,他就像一颗被反复冲刷的石子,棱角更分明了些。这天放学后,他被赵珉珂叫住,没去人多的地方,而是拐进了教学楼后那条少有人走的小径。

小径挨着老旧的围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扑扑的砖。砖缝里钻出的杂草上积着细密的灰尘,在空气中悬浮,被头顶偶尔漏下的光线抓住,显得有些刺眼。空气里混杂着泥土、枯叶和远处食堂飘来的油烟味,说不上好闻,却透着一股生活本身的、带着尘埃的真实。赵珉珂以及四人派的刘梓健、邓逸和凌桦都在。就是他们原来的这个小组,几个少年散开站着,望向款款而来的卓韬,眼神里有一种共同经历过些什么后的沉淀。

刘梓健低着头,用鞋尖磨着地上的石子,扬起一点尘土。“卓韬,那天……是我没过脑子,拍什么同学的牵手照片……早知道这个子弹弯来弯去居然伤到了你,我就不把老高那些话当回事了。”他低声说道,简短一句,却像是在对自己过去的莽撞判了刑。

邓逸靠在墙边,双手插兜,眼神落在远方模糊的树影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少年人看透规则后的不屑:“嗨,卓韬也别往心里去。他们鸡蛋里挑骨头呗,大家都知道。”一句话,点出了他对这场风波性质的判断,精准而辛辣。

凌桦走上前,在他身边站定,只是伸手在卓韬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动作很轻,像是无声的肯定,又像是一种默默的理解。“卓韬,你别难过,还有我们呢。”他诚挚地说。

赵珉珂仍是他们的“老大”,他站在一旁,眼神淡淡扫过每个人,很快,便将管元兴与逄萱瑶的灰色操作,尽量客观、不带感情色彩地讲了出来,包括李薇的笔记本如何消失,又神奇地到了管元兴手里,竟然是演戏去偷窥的手段。

几个少年听着,这些远超他们日常认知的事情,像拼图碎片一样摆在眼前,让他们看到了校园生活平静表面下,那些不曾察觉的灰色地带。没人震惊得跳起来,只是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凝重。

小径的尽头,夕阳只剩一丝余晖时,朋友们陆续地、有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最后只剩赵珉珂和卓韬还站在原地,卓韬不敢看赵珉珂的眼睛,尽管他的眼神一直投来疑问。他也知道赵哥到底在疑惑什么,但他却不知道该主动说什么。

“卓韬。”赵珉珂开口,卓韬抬头望向他,那眼神复杂得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水,“关于阮晖……我也有点奇怪……你们那天,真就只是巧遇?”他的语气克制,压着对长久以来的在乎。

卓韬早就感觉到赵珉珂的紧绷和试探。他知道,此刻的对话,不是关于事实本身,而是关于那个名字背后牵动的心事。他迎着赵珉珂探究的目光,点了点头:“嗯,是偶然的遇到。”他停顿了半晌,似乎在给赵珉珂接受真相的时间,又像是在整理好心绪。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赵珉珂的眼睛说道:“不过……这种偶然我喜欢,所以……愿意承受这份伤痛。”声音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带着青涩的委婉和坚定。

这句话像一根细长的针,精准地扎进了赵珉珂心底最敏感的地方,锥心般的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但他没表现出震惊或失态,因为他早有知觉。然后,他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嘴角却难以控制地向下弯了弯,露出了一个说不出的、带着苦涩的弧度。他望着卓韬的眼睛,发现这个平时唯唯诺诺的小弟,此刻有一种清晰的自我认识感。

“……哦,这样啊。”赵珉珂最终只挤出了这三个字,声音很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是一个讲道理的人,经历了这么多,更懂得用一份少年老成的宽容,去面对自己的失败。

两人又在小径里无言地站了片刻,便各自转身,向不同的方向走去。他们的背影,在昏暗的小径里被拉得很长,但到最后一定会分开,就好像他们各自怀揣的对同一个女孩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