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悠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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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潮汐

第二天下午的自习课,教室里的气氛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又或者说,是暴风雨从未真正离开过。逄萱瑶老师没有出现,据说是请了病假。然而,昨天那两位“主角”——学生会副主席袁大宇和主席方沐欣,却再次不请自来。

这一次,他们的姿态与昨天截然不同。不再是咄咄逼人的指控,反而显得有些“按规矩办事”。他们甚至先找到了班主任老高,后者正坐在讲台后,表情复杂地看着班里的学生。

“高老师,”方沐欣走上前,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反思”意味,“昨天您恰好不在,我们学生会在处理卓韬同学的事情上,方式确实有些……急躁了,不太妥当。”

老高抬眼看着他们,没说话,似乎在揣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袁大宇紧接着上前一步,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似乎是一段手写文字的复印件。“我们也是事后接到同学反映,说卓韬同学的一些个人行踪被记录了下来,”他将那张纸递向老高,又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后排的卓韬,“我们认为,无论如何,私下记录同学的行踪,都涉嫌侵犯个人隐私。这一点,我们学生会也是不赞成的。”

他这话一出,连老高都愣了一下。昨天还拿着这些当“证据”指责卓韬“败坏风气”,今天怎么就变成“侵犯隐私”了?

卓韬坐在座位上,看着他们这一唱一和,心里却是一片雪亮。他瞬间想起了昨晚钟晓钧的提醒——管元兴不会轻易罢手,他们很可能会变换花样,用别的方式来逼他就范或者套话。眼前这一幕,不就是吗?他们不再直接攻击他和阮晖的关系,反而举起“隐私”的大旗,看似在为他“打抱不平”,实则是想引诱他就“行踪被记录”这件事本身做出反应。只要他开始争辩、解释自己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和谁在一起,就正中他们的下怀,无论他说什么,都可能被断章取义,成为新的“罪证”。

想通了这一层,卓韬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他没有像对方预期的那样,因为“隐私被侵犯”而表现出愤怒或急于辩解。

老高拿着那张复印件,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又看了看卓韬,显然也觉得这事儿透着蹊跷,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袁大宇见卓韬没反应,便直接转向他,语气带着一种貌似公允的质问:“卓韬同学,关于这份记录你行踪的文字,你怎么看?你认为这是否侵犯了你的隐私?”

卓韬抬起头,迎上袁大宇探寻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同学之间放学后偶然遇到,一起走走聊聊天,是很正常的个人交往。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别人怎么记录或者怎么想,我管不着,但事实就是这样。”他不解释具体行踪,也不评价是否侵犯隐私,只是给出一个模糊而坦然的定性。

“是吗?”方沐欣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你觉得没问题,不代表学校觉得没问题。走吧,跟我们去办公室一趟,你亲自跟年级主任解释清楚这一切。”说着,她和袁大宇就作势要“请”卓韬起身。

“我不去。”卓韬干脆地拒绝,甚至微微侧过身,摆出不想再理会他们的姿态。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袁大宇。他大概是没想到卓韬如此“油盐不进”,脸色一沉,上前一步就想动手去拉卓韬的胳膊:“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教室后门突然传来了动静。阮晖和牧云不知何时又叫来了保卫科的老师。还是昨天那两位,他们一脸无奈地走进教室,看到又是这几个人,一脸的无奈。

“又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嘛,不能动手啊。”其中一位老师制止道。

袁大宇和方沐欣见状,便停手站正,撇撇嘴,晃着手上的“证据”。

——班主任老高立刻抓住时机上前:“对!保卫科老师说得对!有话好好说!”他迅速转向僵持的几人,“这样,这事儿等下课,都到我办公室来谈,别在这儿影响大家自习!”

他话音刚落,教室后排就响起了几个压抑不住的抱怨声:“又来……课都上不成了……”“就是,进度都拉下了……”

这抱怨声不大,却足以让保卫科老师立刻会意。他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立即对袁大宇和方沐欣说:“那,你俩现在先出去吧,别耽误同学们学习。”语气带着不容分说的催促。

袁大宇和方沐欣脸色难看,但也只能狠狠瞪了卓韬一眼,不甘不愿地跟着保卫科老师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种尴尬而紧张的气氛。老高看了看若无其事的卓韬,重重叹了口气,示意他先坐下。风波暂时平息。

短短几天内,关于高一(三)班那场“闹剧”——学生会干部在班主任缺席的情况下试图强迫卓韬写检讨,结果被保卫科介入又不了了之——的各种版本,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借由几位保卫科老师私下里的议论和困惑,迅速在校园内部传开了。

很多老师,尤其是那些资历较深、熟悉学校运作规则的人,都对此感到不解甚至不安。首先,管元兴作为年级主任,直接绕过班主任处理学生纪律问题,甚至向校长直接提交“拟处分意见”,这明显是越级,是对正常程序的一种粗暴践踏。其次,在没有经过正式调查、缺乏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试图依据一些涉及学生隐私的材料(比如那份被提及的、记录同学行踪的文字)来给学生定性,这不仅不合规矩,甚至可以说是侵犯了学生的权利。

最让人费解的是,他为什么偏偏揪住卓韬不放?最初矛头似乎是指向牧云的,怎么突然就偃旗息鼓,转而对卓韬穷追猛打,甚至不惜动用这种近乎“施压”的手段?他一个年级主任,到底想要从一个普通高中生身上得到什么?这背后难道仅仅是所谓的“整顿学风”吗?

其实,管元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当初对牧云的针对,是一场经过精心设计的权力演习。那时的他冷静而克制,选择了一个恰当的目标,控制着风险范围,通过处理一个看似“出格“的学生来巩固自己的权威和影响力。这完全符合他一贯“以规则之名行掌控之实“的行事风格。那时的管元兴,依然是那个擅长借用体制力量的冷静管理者。

然而,事情的走向,却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一次次地拐弯。

根据逄萱瑶最新的回复与报告,这两个学生之间那种不设防的信任、坦荡的维护、甚至可以说是“幼稚”的互相“挂念”,竟然在同龄人中引发了某种程度的共鸣和保护欲时……管元兴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恐慌的不安。

他意识到,这种纯粹的、非功利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合时宜”的情感连接——这种不基于利益交换、不考虑权力层级、仅仅源于人与人之间本能的亲近和认可——竟然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他试图用规则和秩序牢牢掌控的校园里。这种连接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一直以来所信奉的那套生存法则的嘲讽和颠覆。

他一直坚信,人际关系的本质是价值交换和实力博弈,维系秩序靠的是清晰的层级、有效的管控和对利弊的精准计算。权力,理应让一切变得理性、有序、可预测。

可现在,一群半大的孩子,用他们那种看似“天真”的方式,轻易地绕过了他精心构建的这一切。他看到卓韬,即便面对学生会和年级主任的双重压力,也绝不松口,不愿通过撇清关系、甚至“出卖”朋友的方式来换取所谓的“清白”;他看到阮晖、钟晓钧、牧云这些人,在风声鹤唳中,依然本能地站在一起,互相支持……

那不是愚蠢,那是一种他无法理解,也因此无法容忍的纯粹。这种纯粹本身,就构成了对他所代表的那个“秩序”的最大挑战。

所以,他现在放弃了对牧云的追究——那场风波的起因和目标,终究只是他权力运作中的一个策略性步骤,可以随时调整或放弃;而将矛头死死对准卓韬——因为他真正想要摧毁的,已经不是卓韬这个人,而是卓韬所象征和代表的那种“可能性”:那种不依靠权谋算计,不仰仗层级关系,仅仅凭借人与人之间真诚的好感和信任就能建立起来的、坚固的连接的可能性。

这就是为什么他愿意冒险,愿意突破自己平日里恪守的分寸,也要将卓韬置于不利境地。他要证明,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的那套法则是真实有效的,只有服从和妥协才是生存之道。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惩戒,而是一场他无法退让的价值观之战。他必须“打败”卓韬才行。

傍晚的校园笼罩在一片柔和的余晖中,光线透过窗棂,在空荡的走廊里拉出长长的影子,一切显得宁静而有秩序。管元兴仍未回家,安静地坐在办公室内,反思着前几日的执行卓韬的失败。

就在前几日,他的代理人——最会揣摩他心思的袁大宇和方沐欣,拟好了针对卓韬的“检讨书”,计划趁着上课时间,“突击”进入教室,借学生会检查之名,当众逼卓韬签字。他算准了上课时的围观效应和突来压力的双重作用,认为卓韬定会无从招架,只能乖乖就范。这样既能达到目的,又能将自己完全摘开。这本是个在他看来万无一失的局。

然而,这步棋却走偏了。袁大宇和方沐欣闯进教室,拿出“检讨书”,卓韬的反应却出人意料。他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在短暂的愕然之后,异常冷静地表示质疑,并提出要找学校保卫科协调。上课时间被干扰,加上卓韬搬出了保卫科,事情立刻闹开,显得袁大宇和方沐欣的行为荒谬而越界,校园里很快传开了各种议论和猜测,管元兴精心设计的“秘密行动”瞬间暴露在光下。

事态的失控让管元兴连日焦虑。为了压住影响,他赶紧在这天放学后,在办公室里召见袁大宇、方沐欣,以及善于出谋划策与执行计划的逄萱瑶,商讨对策。

此刻,办公室里气氛凝滞。管元兴手里夹着一支烟,没有点燃,他只是时不时用指节轻叩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声音不高,但语调里压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恼火:“上课时间?你们怎么想的?这种时候冲进去,是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他的目光扫过袁大宇和方沐欣,没有激烈的咆哮,却透着一股冰冷的不满。

袁大宇和方沐欣低着头,感到委屈。“管主任,我们想着趁上课大家都在,他没地方躲……也让大家看看他的问题……”他们小心翼翼地辩解,语气里带着学生特有的单纯和不擅伪装。

“看看问题?”管元兴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你们是让全校都看到了学生会怎么上课捣乱,怎么仗势欺人?现在大家怎么说,你们听到了没?现在保卫科都惊动了,一句‘措手不及’就完了?”他的声音带着愤怒的嘶哑,“呆头呆脑,不假思索!”伴随着的一声响亮的桌面叩击,谩骂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两个学生透不过气。他们这才隐约意识到,自己自以为的“执行任务”,造成的麻烦远超想象。

逄萱瑶在一旁沉默地听着,颤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夹的边缘。对此结局她也感到无力。她心里清楚,这场败局,是因为管元兴小看了卓韬。那个男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却能抓住规则的漏洞,一招就打乱了全局。他那天在学生会办公室的表现,那种超出同龄人的冷静,让她这个惯于掌控局面的老师,都感到了一丝意外和棘手。

管元兴的视线移向逄萱瑶,语气稍缓,但其中的压力不减:“萱瑶,你看呢,现在怎么收场?”他倚仗着她的头脑,希望她能提出一个能让自己脱身的办法。

逄萱瑶抬起头,眼神平静。“管主任,袁大宇和方沐欣其实想把这件事做好,只是经验不足。”她先是为两个单纯的学生稍作开脱,也是巧妙地提醒管元兴,他是幕后主使。

“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不利影响降到最低。”她顿了顿,条理清晰地分析,“卓韬找保卫科,我们可以定性为他小题大做,不按校内流程解决问题。而袁大宇和方沐欣,我们可以强调他们是出于维护班级秩序的责任心,只是方式欠妥。”她的思路是争取解释权,试图在规则层面找到回旋空间。

管元兴听着逄萱瑶的分析,脸色稍有缓和,但眉间的阴霾并未散去。这个方向能应对学校的调查,但根本问题还在。“这些只能应付明面上的。”他沉声说,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那个卓韬,他要是不松口,不放弃,或者我们找不到能让他不得不放弃的东西,这件事,就没完!”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光,像毒蛇盯上了猎物,一股子令人不安的算计。

袁大宇和方沐欣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他们从未想过校园里的冲突会走向这个方向。他们之前对卓韬的那些朦胧的敌意和偏见,此刻似乎也变得有些不确定,被更深的恐惧所取代。

逄萱瑶却清楚:要让卓韬那样的人“不得不放弃”,需要付出的代价和手段。她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复杂光芒。她意识到,目前这场校园“清风”行动,已经彻底偏离了最初的轨道,开始滑向一个更加阴暗、更加不可预测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