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素笔尖锈蚀的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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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夏天的尾巴,糖画的齿痕

如果这就是夏天的尾巴,那种混合着汗水和防晒霜气味的青春躁动总是让我坐立不安。蝴蝶与花朵的缠绵不过是生物本能,却让十七岁的我看着窗外的合欢树出了神。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把他们从床上踹起来去吃午饭,随后便去礼堂参加开学仪式。学生们像被驱赶的羊群般陆续就位,校长和教导主任们开始轮番念那些每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就自动消音的句子。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三下,是林夕发来的照片。照片里,农大图书馆的穹顶正镀着夕阳的金边,四个女孩在台阶上比着傻气的 V字手,但照片边缘有道蓝白相间的运动服衣角。我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这时,主席台上飘来一句“专科生要脚踏实地”,台下一阵哄笑,劣质话筒的啸叫突然刺穿耳膜,惊飞了看台上偷吃的麻雀。

指尖在键盘上悬了许久,最后只回了干巴巴的一句“真好看”。

就在这时,教导主任的麦克风突然啸叫,尖锐的电流声撕开凝滞的空气。前排女生校服下摆扫过我的膝盖,带起一阵柠檬味的静电。我紧攥着口袋里林夕画的那个紧箍便签纸,那股香气猛地刺得鼻腔发酸。当夕阳把主席台的国旗染成橘红色,我突然意识到,又一个本可能充满美好的下午,就这样碎成了记忆里的粉末。

仪式结束回到宿舍,暮色已深。我一脚踹开门口东倒西歪的矿泉水瓶,段旭“晚上开黑”的嚎叫和泡面味一起糊在天花板的霉斑上。公交站点在胃里翻腾,那遥远的距离让我心里发慌,但为了能快点见到她,我还是打了车。

出租车的计价器每跳一次,我就想起食堂三块五的素菜窗口。可窗外的霓虹像彩色河流般流淌,比泡面升腾的热气还要急切。风城虽小,可这等待的每一分钟都像隔了一世那么漫长。

在车上,我像那天一样突然发信息:“我去找你。”

“好!”她的回复依旧果断。

当计价器最终定格在 47.6元,轮胎碾过农大减速带的震颤,正好撞上我胃里翻涌的泡面酸气。校门口罗马柱投下的阴影像镀金戒圈,箍住我的帆布鞋,金属栏杆的反光刺得眼眶发烫,这亮度比我那掉漆的宿舍铁栅栏,多了三分傲慢。

手机贴着耳廓发烫,我轻声说:“我在你们校门口。”背景音里,瓷器磕碰声突然清晰,像是有人把马克杯重重搁在图书馆的木纹桌上。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晚风卷来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学校栅栏后,情侣的影子几乎融在一起,女生发梢扫过男生下巴,肩头的草屑被轻轻拂落。有人把冰凉的饮料罐贴上恋人后颈,惊叫与低笑惊起合欢树上的雀鸟,那振翅声竟与教导主任的训话诡异地重叠。

一个穿宽松卫衣的男生正蹲着给恋人系鞋带,夕照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到我的帆布鞋尖。曾经追逐时,她的帆布鞋也蹭过我的裤腿,三道灰白印痕,就像专科院校掉漆的国旗杆。他们耳机里漏出的钢琴前奏,混着麦克风啸叫,在我太阳穴突突跳动。

“喂,你来啦!”她蹦跳着出现在我身后,马尾辫在肩头欢快地跳跃。我望着她运动鞋上沾着的草屑,压着内心的不安,脱口而出:“能抱你一下吗?”

“这么突然?”她后退半步,“别忘了你还没正式追到我呢。”我哑然失笑,可心里却像被泼了冷水。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痛感让我回神。抬头看见她身后图书馆的玻璃幕墙,我突然看清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隐形阶梯——她的 211院校和我的专科大学,就像她手腕上图书馆的荧光手环和我衣领里军训晒出的分界线。

“哎呀,忘了带礼物。”我挠头,掩饰突如其来的失落。她噗嗤一笑:“下次补上!”那一刻,她眼里的光像雨后玻璃窗映出的彩虹,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给她镀上独特的光。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往前拽,我愣在原地,直到她回头嗔怪:“发什么呆?”她掌心的温度像小火炉,烤得我耳根发烫。她指着小吃街琳琅的招牌欢呼,我望着“欢迎新生”的横幅,喉头梗着羡慕的酸涩。

“你们导员管得严吗?”她咬着一串鱼丸问我,嘴角沾着一点酱汁。“导员?”这个陌生词汇让我舌头打结。她突然大笑,笑声中途变调,像挣脱束缚的鸟,清脆得像打翻一串玻璃珠,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就是大学班主任啊!”她边说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这个随意的动作让我心头一跳。我苦笑着咽下烤面筋:“不愧是本科,叫法都这么高级。”

她一边嚼着鱼丸,一边从包里摸出手机给我看相册:“这是我们宿舍昨天拍的搞怪合照。”解锁时,屏幕映出她疲惫的下眼睑,但很快被相册的亮光淹没。照片里四个女孩挤在宿舍床上做鬼脸,枕头大战的羽毛还飘在空中。她指着一个戴眼镜的室友:“糖豆最厉害,能在查寝前五分钟把火锅藏进衣柜。”说着压低声音,“其实宿管阿姨都知道,只是假装没看见。”

她突然转身,发梢甩出的水珠里混着一丝淡红。我下意识抓住她手腕,这才看清她耳后贴着创口贴,边缘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别看!”她声音陡然尖利,眼神闪过一丝慌乱。我的心猛地一揪,刚要开口问,她却像机灵的小鹿,挣脱我的手,蹦跳着跑到前面的糖画摊。

“你们专科生是不是整天就知道打游戏?”林夕用沾着酱汁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脸颊。我还愣在原地,满脑子都是她耳后带血的创口贴。她已经在糖画摊前蹲下,用手指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画鬼脸,鼻尖几乎贴上玻璃,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晕开又消散。可我哪有心思看这些,目光总不自觉地飘向她,担忧像藤蔓在心底蔓延。

“老板,画两只兔子!”她扭头冲我喊,马尾辫“啪”地甩在我脸上,带着熟悉的洗发水香。我故意夸张地往后跳一步,装作被打到很疼:“哎哟,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去你的!”林夕红着脸捶了我一下,眼神闪烁,还带着被我发现创口贴的慌乱。

“你洗发水换牌子了?”我嗅着发丝间刺鼻的柠檬香,“像医院走廊……”她突然把马尾甩进我领口:“狗鼻子还挺灵?超市打折买的,对了,你带零钱了没?”

我开始翻口袋,装出没钱的样子,眼睛却一直留意着她。她伸手来抢我背包时,我顺势抓住她的手腕,想再次问她耳后的事。就在这时,我隐约看到她手腕内侧有淡淡的淤青和那道浅浅的压痕。我的心一下子悬起来,怒火在心底燃起。

“这谁弄的?”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语气愤怒。她被我突然的质问吓了一跳,眼神惊恐,猛地抽回手,不敢与我对视:“就不小心划破了,贴个创口贴而已。手腕是上次打球弄的。”她声音发虚,回答牵强,我怎么会信。

“你别骗我了,告诉我是谁,我去找他。”我加重语气,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正视我,想从她眼神里找到真相。她眼眶泛红,咬着嘴唇不说话,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衣角。

糖画摊的老师傅点燃煤气灯,蓝汪汪的火苗映着糖锅。林夕避开我的目光,眼神游离:“先不说这个了,糖画快好了。”我怎会放过这个问题,对她的关心让我无法忽视她身上的异常。

“林夕,你只需要告诉我是谁。”我握着她的手,语气生硬,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想给她安慰。她终于轻轻叹气,像是做了一番挣扎。

“其实,前几天学校做了个小检查,抽了血。耳后是抽血时不小心碰到的,有点小伤口。手腕上的压痕是抽血时绑止血带留下的,我不想让你担心,所以不想说。”她声音很小,带着愧疚,头也低了下去。

我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以后这种事别瞒着我。”她轻轻点头,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眼神多了几分安心。

说话间,糖画做好了。“你看像不像你?”她指着兔子,俏皮地说,“呆头呆脑的!”

“你的才像!”我反击,指着另一只兔子的大板牙,“跟你一模一样!”气氛又轻松起来,刚才的紧张消散了。

我们举着糖画站在路灯下,林夕突然把自己的兔子糖画往我嘴边怼:“尝尝!”我作势要咬,她却猛地缩回手,得意地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想得美!”

“小气鬼!”我伸手去抢,她灵活地躲开,像欢快的小鸟在我身边穿梭。追逐间我们撞倒路边的自行车,警报声吓得她一把捂住我的嘴,我们紧紧贴在一起,憋笑憋得浑身发抖,糖画化了滴在鞋带上都不知道。“你鞋带……”我指着她帆布鞋上凝固的糖浆。她突然弯腰扯断我的鞋带,调皮地眨眨眼:“这叫行为艺术!”

便利店机械的报时声刺破夜色:“现在是晚上 9点 30分。”店员把最后两串关东煮捞进塑料碗,卷帘门落锁的哗啦声惊飞了合欢树上的麻雀。

我捏着快化完的糖画签子,糖浆在指缝拉出黏稠的丝:“该回去了。”林夕突然用鞋带缠住我手腕打了个死结,拽着我就往公交站走。荧光手环硌在她腕骨上,映着那道压痕,随着步伐在暮色里明明灭灭。

经过农大校门口时,她突然蹲下把我松开的鞋带系成蝴蝶结:“这样就不会再散了。”她踮脚系鞋带时,我锁骨处的军训晒痕突然刺痛——农大罗马柱的阴影正漫过她发顶,而我的专科校徽在暮色里,锈成了她腕间淤青的颜色。

末班车尾灯把她的影子抻成长条,像根快要融化的糖棍。我撞进车厢时,她的虎牙正咬住下唇。隔着车窗,看见林夕还站在原地,夜风掀起她额前的刘海,露出带着一丝疲惫却可爱的脸庞,她耳后的创可贴被风吹开时,我看到的不是伤口,而是一串刺青字母——LX。她下意识伸手拨刘海,另一只手举着的兔子糖画在路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你刘海该剪了……”我贴着起雾的车窗喊。她突然对着玻璃哈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猪头,还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低头看手里黏糊糊的竹签,糖浆正顺着指缝往下淌。突然,一道熟悉的齿痕映入眼帘——边缘整齐的门牙印旁,那个小小的三角形缺口再熟悉不过。是她的虎牙,那个总爱咬自动铅笔的虎牙。“林夕!”我拍打车窗。她疑惑地抬头,我举起竹签指着那个牙印。她先是一愣,随即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举起自己的糖画朝我晃了晃——上面赫然也缺了一小块。“下次咬轻点!”我比划着口型。她突然张大嘴作势要啃车窗,虎牙在玻璃上刮出刺耳声响。

公交车开始移动,她的身影渐渐后退。最后一刻,她突然做了个鬼脸,虎牙在灯光下一闪而过。我握紧竹签,糖浆黏在掌心,像要把这一刻的甜都留住。转弯时,透过后车窗还能看见她站在原地,举着糖画对我挥手。夜风从车尾的换气扇钻进来,带着若有若无的甜香,混着一丝医院走廊特有的酒精味,分不清是手里的糖画,还是记忆里她发梢的柠檬香。我舔到掌心的糖渍突然发苦,这才发现牙齿咬破了嘴唇,不过此刻,这血的味道里也多了一份因为关心她而带来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