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篇 《诗经》学的基本问题
导言 “古今中西”:《诗经》概说及今日对待传统的态度
一 “六经之首”,诗之国度
提起《诗经》,大家并不陌生。通常说来,《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乐歌总集(英译为:The Book of Songs,一译为The Book of Odes),收录了自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大约五百年间的305篇作品,是中国文学的辉煌开端,具有极高的艺术成就。同时她也是传统的“十三经”之一,而且在“六经”系统中排在第一(今文经学家排列“六经”的次序是:《诗》《书》《礼》《乐》《易》《春秋》),堪称“六经之首”。《诗经》在先秦属“六艺”(指“六经”)之一,自汉代以来一直列为太学以及各级学校的重要学习科目。隋唐以来的科举考试中,也往往将其作为指定教材,对后世影响巨大。我们常讲,中国是一个“诗之国度”,《诗经》乃其重要源头。
春秋时期,有“赋诗断章”的风气,赋诗引诗在处理诸侯国之间的外交事务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孔子即曾云“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在今天,无论哪个人恐怕也都会背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诗句。我们日常生活中习用的许多成语,其实都是来自《诗经》,比如“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周南·关雎》)、“逃之夭夭”(《周南·桃夭》)、“鹊巢鸠占”(《召南·鹊巢》)、“忧心忡忡”(《召南·草虫》)、“小心翼翼”(《大雅·大明》)等。《诗经》可谓家弦户诵,妇孺皆知。
《诗经》的影响,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诗经》在国外有着广泛的传播,不同语种的《诗经》译本就有数种,国外学者对《诗经》的研究也越来越深入。《诗经》早已走向世界!
二 现代人的观念:文学性诗歌总集
随着近代以来经学的瓦解,以及西方分科对于中国学术的影响,我们关于《诗经》一书基本信息的获得,往往来自高校中文系开设的“中国文学史”课程。著名文学史家游国恩(1899—1978)在他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有一段话很有代表性,他说: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共收入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大约五百多年的诗歌305篇,而“小雅”中的笙诗6篇,有目无辞,不算在内。《诗经》共分风、雅、颂三个部分。其中风包括十五“国风”,有诗160篇;雅分“大雅”、“小雅”,有诗105篇;颂分“周颂”、“鲁颂”、“商颂”,有诗40篇。[1]
应当说,游先生对于《诗经》基本问题的描述是准确的。从文学史的角度讲,对于《诗经》一书的定性(“第一部诗歌总集”)也是合理的。不过,假如我们将《诗经》置于其所产生并发挥作用的中国古典社会,就会发现《诗经》其实具有很强的政治性,她在治国安邦的社会政治层面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她的作用不仅是文学的,更是政治的。而“第一部诗歌总集”的说法,加之通常授课时对于具体诗篇“文学鉴赏”角度的解析,很容易让人产生《诗经》仅属于“文学”的印象。
的确,在现代多数人的印象中,《诗经》就是一部纯粹的“文学性”的诗歌集子,我们喜欢她也是因为她具有“文学性”,喜欢她的迷蒙意境,喜欢她的优美文辞,喜欢她能够陶冶人的性情。而对于《诗经》之所以称为“经”,也就是《诗经》在古典社会“意识形态”领域所发挥的政治教化作用,往往斥其为“封建”“落后”。并且,不光是对待《诗经》,对待所有中国传统经典都是如此。这便直接导致“传统”在现代社会的断裂与隔膜,这实在是涉及民族与国家的前途命运、成败兴衰的大事!
举两个身边的例子。曾经看到一本书,名为《诗经的秘密》,书籍封套的推介语中,称“《诗经》是一部两性关系的《圣经》,《诗经》有秘密,关于情爱和人性的秘密。……为当今蜗居都市、宅身网络的男男女女,化解郁闷,疗治情伤。辛辣快意,妙趣横生。如露入心,如饮醍醐”。如此解说《诗经》,便是将《诗经》径直当作了仅仅是调剂情绪的“心灵鸡汤”,连《诗经》的文学价值都无从体现和欣赏,这实在是对作为“中华元典”之一的《诗经》的一种相当程度的“贬低”——尽管此书属于情感类消遣读物,算不上学术著作。须知,《诗经》书名中的“经”字不是随意加的,“经”字背后体现出的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2]的经学信仰。《诗经》在中国古代,曾经自上而下发挥过修己治人的重要作用,绝不等同于普通的文学书!从这一点说,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楚之骚”“汉之赋”“魏晋之骈文”“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等(王国维语),也没有哪一个可以与《诗经》相提并论。
又曾在台北的诚品书店觅得一本《诗经是一枚月亮》,作者是一位网络作家,亦是立足于《诗经》篇章谈男女情感。在书籍扉页的“《诗经》小简介”中,称“(《诗经》)为中国第一部纯文学的专著,开启了中国诗叙事、抒情的内涵,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所谓“纯文学的专著”,更是决然将《诗经》在古典社会更为重要的政治教化作用排斥在外了。这样,我们便无法透过《诗经》以至“五经”“四书”这样的经典系统,去理解那个已经逝去的古典社会,也就无法更好地从我们自身的历史中汲取经验,也就无法“尚友古人”而从古代先贤那里汲取智慧,来为我们当今及未来的社会提供精神资源。
三 降《诗经》为文学,“五四”学者有以启之
现代社会对于《诗经》认识上的偏颇,倘若追本溯源,则实为“五四”前后“新文化运动”中诸名家有以启之。晚清以来,中国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李鸿章语),不光在军事、经济上落后于西方列强,在文化、制度上也自惭形秽——此前之中国,虽亦曾遭外来侵略,但在文化上从来是自信的,而且最终往往会实现“征服者的被征服”(马克思观点),即在文化上同化了外来的征服者,惟此次不同。于是开始全面向西方学习,同时坚定地反传统、反封建,《诗经》《周易》等儒家典籍,便自然成为一个被批判的重要靶子。
就《诗经》而言,主张“新文化”的思想家们,均伸张其“文学性”,而否定其“经学性”。比如胡适(1891—1962)于1925年9月曾在武昌大学(今武汉大学)作过一场演讲,题为《谈谈诗经》,他说:
《诗经》不是一部经典。从前的人把这部《诗经》都看得非常神圣,说它是一部经典,我们现在要打破这个观念;假如这个观念不能打破,《诗经》简直可以不研究了。因为《诗经》并不是一部圣经,确实是一部古代歌谣的总集,可以做社会史的材料,可以做政治史的材料,可以做文化史的材料,万不可说它是一部神圣经典。[3]
这篇讲演后来被收入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1893—1980)主编的《古史辨》第三册中。胡适的立场很明确,他就是要将《诗经》从“圣坛”上拉下来,将其从“经学”降低而为“文学”乃至“史料”。
闻一多(1899—1946)再次强调《诗经》“歌谣集”的文学性质,并且倡导人们要把《诗经》“当文艺看”:
汉人功利观念太深,把《三百篇》做了政治课本,宋人稍好点,又拉着道学不放手——一股头巾气;清人较为客观,但训诂学不是诗;近人囊中满是科学方法,真厉害。无奈历史——唯物史观的与非唯物史观的,离诗还是很远。明明一部歌谣集,为什么没人认真地把它当文艺看呢![4]
鲁迅(1881—1936)对于《诗经》的批判尤为严厉,他几乎连《诗经》的文学价值也给否定了:
……古人不及今人的地方是很多的,这正是其一。就是周朝的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罢,它是《诗经》里的头一篇,所以吓得我们只好磕头佩服。假如先前未曾有过这样的一篇诗,现在的新诗人用这意思做一首白话诗,到无论什么副刊上去投稿试试罢,我看十分之九是要被编辑者塞进字纸篓去的。“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什么话呢?[5]
至此,难免会有这样的疑问——难道把《诗经》作为“歌谣”来看待不可以么?以“文艺”的眼光对《诗经》进行文学鉴赏、陶冶性情不可以么?经学时代既已成为已陈之刍狗,为什么还要去把《诗经》当“经书”看呢?
我们说,从文学角度审度《诗经》当然可以,并且很好!——需知,即便是从文学角度对《诗经》进行鉴赏,难度亦甚大,需要具备专业的知识与素养。关键是,假如都像诸多现代学人那样仅仅把《诗经》当作文学作品来看待,问题就大了。理由在于,《诗》从起初并不是一部纯粹的“歌谣集”,比如通过“献诗”“作诗”而进入《诗》文本的诸多颂诗和雅诗,本来就是政治诗。哪怕是通过到民间“采诗”而来的诸多风诗,当经过了王室的太师乐官之手,修订并入乐而应用于一定的礼仪场合的时候,这些诗篇也已不再是纯粹“民间”的了。《诗》在古典社会的作用发挥,主要在于移风易俗、治国安邦,故而应当认识到《诗经》“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诗大序》)的政治教化作用。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看到真实的“诗经”。
另外,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下,“五四”一代学者消解《诗经》的“经学”地位,以“文艺”的眼光看待《诗经》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对于传统的批判,亦是那一代思想者在当时积极探寻中华民族出路的一种方式。
然而今日之情势,与当年大不相同。一方面,晚清以来受到西学冲击,整个中国社会选择的道路是学习西方,同时彻底地批判传统、抛弃传统;然而倏忽百年已过,今日中国之诸多社会顽疾,在很大程度上恰是因一味学习西方而极力摒弃传统所导致,这就需要我们重新审视对待传统的态度,不可走过去武断批判传统的老路。另一方面,“五四”学者虽批判传统但懂得传统,他们具有深厚的古典学养,而今日社会之古典学养普遍淡薄,因此更需要尊重传统,尚友古人,涵泳经典,进德修业!
惟其如此,方可真正理解《诗经》一书之经学本质;惟其如此,方可由《诗经》等经典进而真正理解作为我们精神思想源泉的中国古典社会。
[1] 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一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30页。
[2]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宗经》。
[3] 顾颉刚:《古史辨》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77页。
[4]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诗经编上》,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14页。
[5] 鲁迅:《门外文谈》,《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