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人(相山学术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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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经典细读》:论《红楼梦》对爱情独具个性的深刻阐释

《红楼梦》并不是一部单纯的爱情小说,它的内涵要丰富复杂得多。不过,爱情显然是它的一条主要线索,是作者透视社会人生的一个重要视角和层面。如果抽掉了它,这部奇书就会黯然失色。不仅如此,在这部书里,作者还将爱情作为一个独立的内容进行了创造性的开掘和阐释,从而赋予这一人类至情独特的文化意义。

爱情一直是古今中外文学作品所表现的永恒主题,在曹雪芹、高鹗的笔下,这一异性间的美好情感,有些什么新的发现和拓展呢?

作者在开篇就借石头和空空道人之口将自己所写的爱情与以往的“野史”“风月笔墨”“才子佳人等书”中所写的男女私情区别开来:“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荼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而自己所作“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子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可比。”又借僧人之口说:“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由此可以看出,曹雪芹一开始就立志写出“儿女之真情”。通观全书也可发现,作者确实开掘和表现了不同凡俗的爱情绝唱。那么,这种儿女真情的内涵又是什么呢?窃以为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爱情的非人间性、爱的不可替代性和对女性的诗意观照。在物欲横流、人情浮泛、精神价值消解的今天,反观和探讨《红楼梦》对爱情的充满个性和创造精神的阐释和建构,我觉得是有极其深广的现实意义的。

一 木石前盟、生死之恋——爱情的非人间性

《红楼梦》第三回写到宝、黛初见时,作者着意描写了二人神奇的体验和感受:“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中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何等眼熟到如此!’”而宝玉见了黛玉,也说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接着又补充说:“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二人为何初次见面就有这种似曾相识之感呢?这里曹雪芹有一个神话般的铺垫和交代,借僧人之口道出了“千古未闻的罕事”,即所谓宝、黛二人有前世的木石之盟:宝玉前生为石,警幻仙子让他做赤瑕宫神瑛侍者时,他常以甘露浇灌一株绛珠仙草。这绛珠仙草就是林黛玉的前身,因受甘露的滋润而脱草木之胎,幻化成人形。故而因承甘露之惠,决定以一生的眼泪还给宝玉。宝、黛在人世间经历了一番爱恨缠绵,于黛玉焚稿魂断之后,作者安排宝玉在梦中重游太虚幻境,亲睹了那“降凡历劫,还报了灌溉之恩,今返真境”的绛珠仙草,从而构建了宝、黛之恋的一个完整的神话结构。

现代科学、生物学告诉我们,所谓前世之缘、木石之盟都是没有任何依据的,这不过是小说家言即作者的想象和虚构罢了。但透过这貌似荒诞不经的神话外衣,我们却可以看出作者对那种非人间性的、理想美好的爱情的神往、体悟和构画。

第一,作者通过这一神话模式描画了一种超凡脱俗的神圣情感,是对世俗恋情的超越和否定。与木石之盟相对的是金玉良缘。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就从《红楼梦·终身误》的曲子里听到:“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第三十六回宝玉在梦中说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金玉良姻是指宝玉、宝钗之间的姻缘,它是一种世俗的婚姻关系,追求的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满足着吃、穿、住、行等的日常需要,实现着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功能。而木石之盟即宝、黛之恋,则是一种得之天意、难假人力的神奇遇合,二人刻骨铭心的爱情不仅建立在美丽的容貌和俊雅的风度的相互吸引上,更源于彼此内在心灵、情感的相互呼应、撞击之中,是一种超越了俗世的琐屑凡庸的至真至纯的美好情感。作者否定了前者,而对后者的赞美之情则溢于言表。

第二,作者在这一神话构建中寄托了渴求美好爱情持久不变、永世长存的愿望。作者为什么把宝、黛之间人和人的感情转化对应为木石之情呢?这是因为:首先,木石具有人所不具备的持久性。人是一种有死的存在,死了就无法复生,当然相互间的感情也就不存在了。而木石则超越了人的有限性。石头坚硬,不易磨损,男女常以“海枯石烂不变心”的誓言来表白自己的诚意;而草木则有着更新生命的特性:花谢了来年还可再开,叶落了明春尚能复生。何况二者又是灵石仙草呢?这使他们既具备了人的生命和灵性,又拥有了物的永恒不变的特性。其次,人充满着欲望,是不知满足而又多变的,故而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乃其天性。而物无情无欲,自自然然,显然就专一可靠得多。这一点作品中的紫娟有着独到的见解,黛玉死后宝玉痛悲时,紫娟曾发了这样的感慨:宝玉“常时哭想,并非忘情负义之徒。今日这种柔情,一发叫人难受,只可怜我们林姑娘真真是无福消受他。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乃至无可奈何,那糊涂的也就不理会了,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紫娟的草木之论颇有见地,蕴含着对人性人情的深刻体悟。

宝、黛爱情的非人间性还表现在与木石之盟有着内在呼应的二人的生死之恋上。凤姐、贾母巧设调包计,使处于痴迷状态的贾宝玉错娶了薛宝钗,黛玉也误认为宝玉负情而焚稿泪尽而死。后来清醒而知晓实情的宝玉虽未像罗密欧、祝英台那样为恋人而殉情,但却以出家为僧来回应了黛玉的深情。前世的仙界的木石之盟并未在今生的俗间化为美满的姻缘,而是以一场凄惨的悲剧告终,一反传统小说“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这既是当时的社会原因促成的,从而使这一爱情悲剧具有社会文化的深厚意蕴;从心理学角度看,这又体现了作者别具匠心的美学追求和对爱情的独特体悟。

黛死宝入空门的安排阻断了二人的世俗结合,从而彼此拉开了距离,也产生了情感上的升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死亡带来了诗意。因为世俗的日常生活往往是对诗意最大的破坏和消解,如若走得太近了,看得太清了,彼此没有任何秘密了,那么美也就不存在了。诚如赫尔岑所言:“在同一个屋顶下共同生活,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婚姻的一半由于它而遭到毁灭。人们在一起生活太密切,彼此之间太亲近,看得太仔细、太露骨,就会不知不觉地、一瓣一瓣地摘去那些用诗歌和娇媚簇拥着个性所组成的花环上的所有花朵。”[1]假如宝、黛二人美梦成真,结为夫妇,生儿育女,那么还会有后来宝玉对黛玉的深切悲悼和铭心刻骨的思念吗?牛郎织女为什么以天河分隔而只能在每年七夕一会,我想也是出于同样的心理机制和美学原理吧。正像梁祝化蝶一样,黛玉的死和宝玉的另一种形式上的死又演化为一种独特的生,肉体死亡了,却换来了精神上的长生不死,从而使宝黛之恋成了爱情绝响。这是其一。其二还在于:黛玉正值青春美丽、绚烂未凋之时而溘然长逝,是死得其时,恰到好处。因为宝玉喜爱的是诗意亮丽的少女,假如林黛玉一直活到八十岁,满脸皱纹,齿残背驼,整天唠唠叨叨说些家长里短,那么宝玉心仪的对像不是就被破坏了吗?作品中的黛玉死了,但却将十五六岁少女的美丽永远留在了宝玉的心中,以至于后来给贾母守灵时看到宝钗穿孝服的雅致还联想到黛玉的美:“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又不知怎样的丰韵了!”

《红楼梦》从木石前盟和生死之恋两个层面构建了宝、黛的非人间的爱情蓝本,它突出了爱情的理想性和神性。虽然与俗世的爱情形态拉开了距离,但却是我们心灵深处一直渴望、向往、追求而在现实中又无法拥有的爱情样式,它是我们现实的爱情生活平淡、乏味、灰暗的一种弥补和超越。人不仅是一种现实的存在,还是一种精神、情感的存在,人们渴望得到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的美丽童话的慰藉,希望在虚幻中获得一种心理补偿和审美愉悦。而《红楼梦》所表现的宝、黛之间的如诗如画、如仙如幻、死去活来被王蒙概括为“天情体验”的美好恋情,正好满足了世俗中的人们使自己的心灵得到洗礼、灵魂得以超度的愿望。

二 只取一瓢饮——爱的唯一、不可替代性

宝、黛虽然未能在人世间长相厮守、白头偕老,但在有限的相处中,却体验到了丰富深刻的爱情内涵。他们彼此都认为对方是最完美、最理想的,是生命中的唯一,别人无法替代,从而在心灵情感深层产生了契合与碰撞。

在大观园这个女儿国中,走进宝玉视野和生命的美丽多情的少女很多,但宝玉最终却只选定了黛玉。在第九十一回黛玉以说禅的方式进一步对宝玉试情,宝玉做出了这样的回应:“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是二人非常独特的海誓山盟,也是二人正面的以心相许。宝玉爱情上的由泛而专,是经历了一个过程的。这首先源于他对人生的独特感悟。最初,他与女子的交往是很孩子气的,带有游戏的色彩:泛泛地爱着每一个女子,也自以为每一个女子都爱他,因而他就陶醉在这自造的幻梦中。最早惊醒他这梦的是龄官。第三十回宝玉对龄官冒雨痴心划“蔷”而惊奇疑虑,至第三十六回,目击了龄官不理自己而对贾蔷撒娇、缠绵,宝玉领悟了其上次划“蔷”的深意,不觉怅然若失,终于“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归来对袭人叹息道:“……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自得眼泪罢了。”“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这次经历和感悟是其由泛爱而专一于黛玉的转折。

此外,也是主要的,宝、黛之所以将对方作为生命的唯一,除去前生之盟的神秘外衣,乃在于二人外在容貌的相互吸引和内在心灵情感的彼此呼应。作品写他们初次相见时,彼此就被对方容貌的秀丽、神态的飘逸深深打动了。在黛玉眼中,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以至于“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而呈现在宝玉视野中的黛玉则是“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两情相悦,首先总是导源于感性的相互吸引,二人初见就产生了非同凡响的感应,激起了情感上的阵阵涟漪。这是一种无功利的纯粹审美意义上的相互欣赏和爱慕。

大观园中,美貌的女子很多,而宝玉也曾不止一次地留情于宝钗、湘云、晴雯、妙玉,而之所以最终选定黛玉,深层动因还是心灵、情感上的共鸣与契合。在宝玉爱情的天平上,与黛玉相抗衡的主要是宝钗,宝钗的美丽大方、雍容华贵曾多次打动宝玉。但这架天平之所以倾斜于黛玉,是因为宝钗的守拙藏锋、世故圆滑、逢迎长辈的人生态度引起了宝玉的反感:“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而黛玉则与宝玉志趣相投,同是当时违背人性的主流文化的叛逆者,“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当湘云、宝钗劝他应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时,宝玉说道:“林姑娘从来不曾说过这些混帐话?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林黛玉的我行我素、任性自然使其具有迥异于宝钗的诗情魅力,从而深深地吸引和打动了宝玉。

爱情是生命的最高体验,是人性丰富深刻程度的重要尺度,正如勃洛克所言:“只有恋人才有权叫作人。”[2]而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爱情,也就得到了最大的幸福。《红楼梦》的深刻和独特之处就在于它不是一般地书写宝、黛二人的皆大欢喜,而是根据他们的性格与所处环境的冲突写出了他们的如恩格斯所言的得不到爱的最大的痛苦。他们在爱中体验更多的是负面的人生感受,并在其中拥有了非常个性化的生命体悟。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

我不厌其烦地大段抄录原文,是因为这段文字详尽地展示了二人爱恋中的隐秘心迹、个性化的心理体验和爱情的真谛。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情真至极而变假。宝、黛二人都是真心实意地爱对方,但又不愿轻易表露自我,而以假意试探对方是否真心。这是人性的通理使然。社会学的交换理论认为:人际间的交往互动实际上不过是一种资源的交换。而爱恋中的人彼此交换的是一种特殊的资源,即自己的整个人,包括身体、人格和自尊。人们恐惧着将自己交出来之后得不到期望中应有的回应,因而对心上人表露心迹时总是谨小慎微,甚至隐藏真情而代以假意。这是人性的常态,也是人性的弱点。而对于宝、黛二人又有着特殊的境遇和心态: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是不允许私订终身的,否则就是大逆不道。特别是林黛玉,作为一个生长于深闺的贵族女子,在那样礼节森严的大家庭里,如果主动对宝玉示爱,那是有违闺道的。贾母见黛玉误听宝玉订婚而生生死死的表现说道:“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顽,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由此可见,她面对爱的选择时承受着多么巨大的伦理上的压力。所以,在爱得不到印证而陷入痛苦时,她只能以扭曲、逆反的方式来表露自己的心迹,即故意疏远宝玉、挖苦宝玉,对走进宝玉而威胁到自身位置的女子采取刻薄、敌视的态度。比如宝玉让黛玉挑一样元春送来的礼物时,黛玉不仅不领情,反而反唇相讥:“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同样因为麒麟的风波,林黛玉对史湘云也大加猜忌,出言不逊。二人真极而假,爱极而恨,发展至相互猜疑争吵,甚至闹到一个砸玉、一个剪信物的地步,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都充分表现了二人相爱之切但却又无法实现的苦闷、忧郁和焦虑的非常个性化的生命体验。

其二,真爱的对等性。二人都是真心地、整个地爱着对方,同时也希望对方整个地、毫无保留地爱自己。二人要求彼此不是一般地相切、相交,而是心灵、生命的完全契合,甚至不假言辞而做到心心相印、情情相通。因而要求彼此都要至真至纯,通体透明,不存任何杂念和暗影。彼此都渴望相互间成为生命中的唯一,而不是唯二、唯三,追求的是不可替代的那种爱情的至高境界。

其三,爱中的无私和奉献。二人渴望的是心灵的回应,并不要求功利性的回报,因而总是用心和生命无私地奉献自我。宝玉的心思是:“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黛玉也有同样的想法:“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二人都是无功利地慰藉对方,甚至甘愿牺牲自我来换取对方的欢乐和满足。这又是与木石前盟的一种遥相呼应:灵石在绛珠仙草还未回应时,就以甘露润泽对方,而仙草又以来生之泪来回报灵石的恩泽之惠。世俗中的宝玉,也是首先主动向黛玉表明心意。当黛玉误会他用情不专时,宝玉真诚而大胆地说:“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是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这就把黛玉作为自己的唯一的选择的态度表露出来了。后来更进一步大胆地向黛玉倾诉衷肠:“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而当听到宝玉将自己引为知己时,黛玉也打破了封建伦理对人性的束缚,大胆地回应了宝玉的关爱:“……我为的是我的心。”从而对宝玉少了猜忌和挖苦,转化为日常的体贴和痛爱。

宝、黛二人的不可替代的恋情更突出地体现在意识到将失去对方、永远得不到对方时他们的刻骨铭心之痛、无法承受的精神崩溃,甚至以理智、生命为代价而抗争的极端行为:一个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另一个是疯疯傻傻、傻傻疯疯。从而使彼此间生死相依、无法分离的生死至情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示。

紫娟试情一章突出地表现了林黛玉在宝玉生命中的不可或缺。当听紫娟说林家的人将接黛玉回老家时,宝玉的心灵受到了难以承受的冲击,以至于发呆变傻,昏死过去,继而又变得失去理智,如疯似狂。而后来知道是紫娟试情时,宝玉便吐出了自己的真心话:“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而当受骗误娶宝钗,黛玉泪尽而死,真正失去至爱时,宝玉更是痛不欲生,多次去潇湘馆凭吊、痛悼。虽未以死相殉,但是最后离家出走也是对因失去黛玉而变得没有意义的人生的一种否定和抗争,是以心死来殉情。

林黛玉为了爱则经历了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痛苦磨难。她痴情于宝玉,但却无力将之现实化,因为无人替她做主,自己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她只能被动地听从命运的安排,陷入了自怨自怜的痛苦之中,以至于在抑郁苦闷的相思之中变成了一个多病之身。但这时她仍怀着一线希望:贾母会给自己安排宝玉这样一个可心的归宿。而当无意中听说宝玉订婚也就是自己将永远失去宝玉时,黛玉便以自戕的方式只求速死,以至于病情加重,奄奄一息。而让人深感惊奇的是,当听到宝玉订婚是误传时,她竟又神奇地死而复生。直到从傻大姐那里得到宝玉将娶宝钗的确切消息,才焚稿断情,含恨而死。由此可见,黛玉是将宝玉当作自己的精神乃至生命的支柱来对待的。

寻找唯一的、不可替代的爱似乎是只能发生在男女交际受限制的封建时代,因为在异性交往日益频繁随意的今天,这似乎已成了天方夜谭般的童话。不过男女之间渴望心灵、情感完全契合的追求仍是人类的爱情理想,有着超越时代、民族的普遍意义。柏拉图在《会饮篇》将之称为“这一半对那一半的寻找”,而刘小枫认为“纯粹的爱情只能是同一个苹果的两半重新再合”[3]。宝、黛越过时空、仙人之隔,实现了精神情感的合二为一,这使他们成了最幸福的人,从而构成了人类情爱史中一道美丽的风景;但在特定的空间二人又失之交臂,带来了永恒的情爱悲剧。亦悲亦喜的设置,既蕴含了艺术的张力,又给受众以深刻的人生哲理的启迪。

三 意淫——爱的诗意观照

贾宝玉将林黛玉作为自己唯一的选择,从而将爱情的专一、忠贞推向了极致。但同时他并未因此封闭阻断对其他少女的爱慕之情,即使在与黛玉定情之后,他仍然对宝钗、湘云、妙玉,乃至平儿、玉钏、香菱、傅秋芳、晴雯、五儿、莺儿等缠绵多情。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并未满足于一种美丽的爱情童话的编织,而是写出了人性的真实、复杂和丰富。宝玉的泛爱并不是一般纨绔子弟的那种对女性的亵玩和纵欲,而是对女性的一种审美的观照和爱怜。这突出地表现在他的“意淫”。

“意淫”是警幻仙子对宝玉的评价,但其内涵是什么,并没有说出来,只是说:“‘意淫’二字,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但从上下文看,“意淫”是和“皮肤之淫”相对的:“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从作品的具体叙述可以看出,宝玉泛爱女子的行为与薛蟠、贾琏、贾珍一流的寻花问柳、淫奢无度、违背人伦相反,而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也就是说,他注重的是内在心灵、情感的相悦而不是肉体上的贪恋、占有。这一点在作品中两个身份极端不同的人物对宝玉的评价上就从不同的角度展示出来了。一个是贾府的绝对权威贾母,她这样评价宝玉:“……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评价宝玉的另一个人是个放荡的女人,即晴雯的嫂子灯姑娘。宝玉探望病危的晴雯,灯姑娘见了便引逗宝玉,但发现宝玉害羞发窘,便这样说道:“……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两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

之所以如此,源于宝玉天性中对女孩子的一种诗意化的钟爱和虔诚。抓周时抓的是脂粉钗环等物,稍大后又常出怪言,以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又说“……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故而,他将女孩子当作纯粹的审美对象,对应实现着自己的审美情感和理想。换言之,宝玉的“意淫”就是对少女的一种无功利的、充满诗情画意的审美观照,其内涵体现在以下几点。

首先是审美欣赏。对进入他视野的美丽少女,宝玉都是以纯粹审美的眼光进行打量和欣赏的。这种欣赏是不涉功利,而是纯形式、感性层面的,也就是说关注的是外在的形、色、容、貌,而淡化了对方的思想、观念、情趣等内在质素。比如与宝钗志趣各异、话不投机,但却挡不住宝钗外貌上的诱惑,当看到宝钗“生的肌肤丰泽”“雪白一段酥臂”时,“不觉动了羡慕之心”,“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这种对外形容貌的恋慕甚至可以超越社会地位的间隔,宝玉对那些女仆如莺儿也常常是“不胜其情”,“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即使在给秦可卿送葬时遇上的村姑二丫头,宝玉也是依依不舍,“以目相送”,“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当然,这种对美丽少女的欣赏更集中的还是体现在地位相当、心灵契合的林黛玉身上。“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一章写宝玉见黛玉“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传神地描述了宝玉情动而难以自禁的神态。作者借秦可卿之口这样论男女之“真情”:“……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宝玉对少女的欣赏就是这种远观而不亵玩、情动于内而不形显于外的真情、纯情。

其次是对美丽少女的无私奉献和倾心呵护。脂砚斋曾以“体贴”来解释宝玉的“意淫”:“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4]这一阐释极准确地道出了宝玉善待女性的特点,宝玉走近那些美丽的少女,不是为了贪其姿色,更不是占有她们的身体,而是不求回报地关爱她们,润泽她们,在付出中得到一种审美享受。平儿被凤姐、贾琏打骂,受了委屈时,宝玉便领她到怡红院中,命丫鬟给其换衣、洗脸,又亲自递送脂粉让平儿妆饰,“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宝玉“色色想得周到”的细心与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的粗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宝玉之所以如此,深源于天性中怜香惜玉的同情之心:“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当然,这种怜爱是含有性的成分的,不过性仅仅是内在的动因,显现的仍然是那种含蓄、纯洁、诗化的美。这突出地表现在“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他对香菱的呵护、怜爱上。香菱以夫妻蕙斗草,宝玉用并蒂菱来凑趣,而一见香菱裙子被泥水弄脏,宝玉赶忙喊袭人来将其裙子给香菱换上,然后又挖坑将夫妻蕙、并蒂菱和着落花埋在一起。这里的夫妻蕙、并蒂菱、裙子等物象以及宝玉对香菱的态度和行为,都有着浓浓的性的色彩甚至暗示,但宝玉绝对不是出于调情占人家的小便宜,而是一种充满童心和爱意的帮助:“宝玉听了,喜欢非常,答应了忙忙的回来。一壁里低头心下暗算:‘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的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因又想起上日平儿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宝玉帮助香菱不仅是物质上的,而且主要还是在情感上给其慰藉,心灵上给其体贴,让这个可怜而又可爱的少女得到在呆霸王那里无法得到的人间温情。而宝玉也在呵护、关爱她的过程中,体验到了心理上的满足和审美的愉悦。有时,为了让那些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少女得到安全和快乐,宝玉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名誉、痛苦为代价来袒护她们、讨好她们。自己淋了雨,还心疼划“蔷”的龄官,劝她快走别让雨淋病了;自己编了谎来承担责任,以庇护弱小无助的五儿;司棋被逐出大观园时,他又以保护人的身份仗义执言;把心爱的扇子送给晴雯,看着她一把把地撕掉而不痛惜,只为以此可以换来她的开心。

这种多情和体贴更突出地体现在对黛玉的精心关爱上。宝、黛定情之后,不再相互猜忌斗嘴,而是化作了日常生活中的牵挂体贴:“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这句问候看似平常,实蕴贴心贴骨的关爱,只有至情才会这样。脂砚斋就此也评道:“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5]即使对并不可心的宝钗,一旦成了自己的妻子,也是细心周到,恩爱有加。一次让童仆这样传话给宝钗:“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怜惜之情,溢于言表。对心上人的真感情,往往表现在日常琐事上的呵护、关照。这让我想起了契诃夫的《春夜》,那一对新婚的小夫妻,晚上从花园里散步回来,新郎对新娘说:“你的裙子都让露水给打湿了。”一句普通的问候,让旁边的那位独身的老处女姑姑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以致不久就死了。

再次,还表现在宝玉对美丽少女的痴情上。冷子兴认为宝玉属正气邪气杂赋之人,即所谓“情痴情种”;作者又借僧人之口说其为“情痴色鬼”。“情”指的是注重与女子感情、精神上的联系而不仅仅是容貌美色,更不是皮肉体肤;“痴”是情之深,思之切,以至于达到痴迷忘我的程度。而痴情就是对那些少女不止于当下的欣赏、帮助和体贴,还进而产生了超越时空的思念和牵挂。这又有两种不同的表现形态:其一是移情,就是爱屋及乌,由于环境、伦理等的制约而无法当面直接表达的情感,转而在与那对象有关的人或物上得以对应或寄托。宝玉对待傅秋芳及其嬷嬷的态度就是这样。宝玉本来对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很厌烦,但对傅秋芳家的嬷嬷却一反常态的热情礼待。这是因为傅秋芳“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宝玉作为世家公子在那个时代是无法与一个陌生的深闺秀女会面传情的,但他通过对其家人的热情曲表了自己的爱慕之心。这种移情更突出地表现在宝玉将对黛玉的深情移诸晴雯、五儿、芳官等丫鬟的行为上。宝玉用情最多最专的人是黛玉,虽然二人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两小无猜,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大家庭的规矩却限制了他们的体肤之亲和情感的表达。而晴雯作为侍候宝玉的丫鬟,就随便多了,宝玉可以更直接、坦率地倾诉自己的情感,在黛玉那里因礼法而被压抑的感情在晴雯那里畅快淋漓地宣泄出来了。而晴雯则是黛玉的影子——她的形象容貌、性格、为人处世以及命运结局都与黛玉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故而宝玉对晴雯的感情虽然有独立自存的一面,但也是对黛玉情感的一种延伸和转移。而后来对长相与黛玉、晴雯相似的芳官、五儿表现出的不同寻常的亲近和喜爱,在心理深层也可追溯到宝玉对黛玉的遥思和重温。其二是感应和悼念。刘姥姥信口胡诌了一个雪下抽柴的美丽姑娘,宝玉就信以为真,念念不忘,还刨根问底。当听刘姥姥说这个茗玉小姐死后塑了像,宝玉还认为她“虽死不死”的,派茗烟四处打探找寻,希望尽自己的思慕之情。在受自己连累而含冤死去的金钏的忌日,宝玉撮土为香,以示祭奠;晴雯病死,宝玉撰写《芙蓉女儿诔》,以寄深情悼念;黛玉泪尽而死,宝玉则多次凭吊、痛悼。美丽的少女肉体虽然不在了,但宝玉却认为她们的灵魂还在,她们化作了仙,化作了神,而自己以诚敬之心追怀,就是希望她们在另一个世界得到感应。

值得一提,也值得玩味的是,宝玉“意淫”,诗意而非肉欲地对待那些走近他的美丽少女,并非说他不具有性行为的能力以至于让人误会为性无能者。作者对此有个独具匠心的安排:宝玉出场之初,警幻仙子就对他“秘授以云雨之事”于梦中,而醒后又与袭人“初试云雨情”,这说明他在性生理、性心理上都已成熟;婚后与宝钗也曾“如鱼得水,恩爱缠绵,所谓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了。”这表明他一直都拥有性行为的能力。宝玉之所以“意淫”而不“皮肤之淫”,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他是在通过扼制自己的生物冲动、占有欲望而转化为文明、审美的心灵观照和日常体贴,是一种含蕴着丰富人性内涵的爱的升华。

宝玉“意淫”的动因在于他把美丽的少女当作了美好理想的化身。在他心目中,那些走入他视野和生命的青春少女是诗是梦,那么虚幻缥缈又那么美丽动人。而他的梦想就是在大观园中营造一个女儿国,并希望这些女人青春常驻,永不衰老,而他守护着她们,彼此终生相伴,永不分离。当袭人说就要赎身离开荣国府时,宝玉急切地说:“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以后又对袭人说:“……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这个现实中大观园里的女儿国与想象中太虚幻境里的女儿国交映在一起,汇入了宝玉的生命中和梦幻里,显得如此美丽动人,如诗如画。

美丽的东西虽然动人,但却是脆弱的。宝玉的“意淫”、对女子的诗意观照、女儿国的营建,都只不过是个梦,而梦总是要醒的,美丽的童话在严峻的历史面前总是像肥皂沫那样被碰得粉碎。《红楼梦》作者的深刻处就在于既能入于梦又能出于梦,既追求审美价值又兼顾了历史意蕴。宝玉以护花使者的身份出现,但却难以自保,又如何去保护那些处于可怜地位的女子呢?因为他厌恶仕途经济,无法融入主流文化,在社会上难以找到自己的位置从而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所以当晴雯、司棋、芳官等被逐时,他虽为贵公子,但却无可奈何,只能暗暗掬一把同情之泪而已。更主要的是还有一些超自然力的东西是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左右的。比如宝玉希望女子年轻美丽、永不结婚,但时光却会将人带入衰老,社会伦理要求“女大当嫁”,这不是宝玉可以主宰的。当宝玉说“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时,李纨对他的一番教训是很有道理的:“这可又是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其他姊妹们都不出门的?”所以最后的结局是,元春抑郁病死,迎春、探春、湘云出嫁,晴雯、芳官等被逐,妙玉被劫,惜春出家,黛玉含恨而死,女儿国分崩离析,而宝玉也只能以“悬崖撒手”为自己画上了一个句号。

《红楼梦》的作者虽然距我们已经两百多年了,但他对爱情的体悟和建构并没有成为历史。在新旧交替的文化转型期,在人们有的以满足肉欲为乐,有的因自我压抑而人格扭曲时,在文学或者宣扬性暴力,或者消解爱情的神圣性,或者相反建构虚幻苍白的爱情“乌托邦”时,我们重温宝玉对待爱情的态度,感受作者对爱情的神圣性、诗性的独特体悟和阐释,这对我们寻找心灵、情感的归宿,重塑我们的人文精神,完善和丰富我们的人性,是有着非常重要的建设性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