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1章 夫人请自重
碧落城城主府,位于南坊正中,门前朱漆未干,石狮高踞,门匾上“敕封碧落”四字金光灿然,看着就一副“不好惹”的架势。
陆羽随城主而入,一路走过雕梁画栋、亭榭花台,只觉处处华而不实。
两边丹木朱瓦、柱廊环回,倒也气派,但若细看,便能察觉出那份刻意雕饰下的浮夸与急功近利——就像某些公司前台摆的那几盆常年塑料的发财树,风一吹就哆嗦,华丽得很假。
墙上挂着几幅所谓的“丹道题诗”,笔力浮泛,架势十成有九成是摹来的;堂前香炉不熄,檀香馥郁,却浓得过了头,一脚踏入,就像走进了高档灵堂。
陆羽默默收回目光,没说话。
——老爷们的门面工程,从哪个时代都一个样。
他前世也见得多了,几个穿金戴银的老板搞个办公室非得铺名贵木地板、挂书法,结果连“善”都写成了“羊言”;如今穿过来了,换了一身衣服,一样的虚头巴脑,甚至连“香”都没换味道。
城主走在他前面,一边擦着汗一边脚步虚浮,时不时回头偷瞄他一眼,心里满是牢骚。
“我刘俭好歹也是城主……管着一城人马,怎么连个巡卫都要避让三分?”
“真要讲规矩,他能动我一个指头?”
“这陆羽也太不识抬举,居然还真敢护送……谁要你送了?”
“你来送我,是打算在路上把我也送走?”
——可这念头刚起了个头,城主便猛然感觉到陆羽停了下来。
他下意识一愣,转头看去。
陆羽并未言语,只是抬眼,朝他淡淡地扫了一眼。
没有威压。
没有煞气。
只是那么一眼,如剑锋划过水面,悄无声息,却将他心头所有欲言又止,尽数斩断。
城主刘俭脸上的油光仿佛都被那目光吓干了,舌头瞬间打结,汗水噗地一声从鬓角滑落,滴进衣领。
所有的抱怨、倚权的自恃,全在那一瞬崩塌。
他终于明白一件事——
这人不是“不识抬举”。
而是根本不需要识。
陆羽收回目光,继续走路,步伐稳健,神情如常,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掸了掸衣角。
进了正厅,他没有寒暄,也没入座装客。
而是径直在主位前落座,斜倚椅背,一只手搭在刀柄上,语气极轻:
“名单,拿来。”
那语气不重,却让城主不敢违拗半分。
他弓腰小跑到偏室,没过多久便抱来一个漆封木匣,双手呈上。
陆羽接过,未急着翻开,只是低头轻抚匣面。
木料很新,漆却老旧,是改装过的物什。
他嘴角微挑,语气依旧不缓不急:
“你这封得挺讲究。”
“看来是真的怕有人翻。”
城主赔笑,脸上僵着:“这……毕竟名单上的人,多半不是该接触这东西的。”
“有时候,知道得多了,命就短了。”
陆羽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
“你说得没错。”
“不过也别急着怕。”
“你后面的命,还得我保着。”
城主猛然低头,双腿发软,嘴里连声应“是”。
他不敢看陆羽的脸。
——也不敢问,他刚才那句话,是不是一句威胁。
厅中寂静。
陆羽将那只漆封木匣在指间转了转,啪地一声轻弹开扣。
匣中有一道薄符,已经泛黄,边角残损,看得出是用来镇封气机用的——不是什么高明手段,但足够遮掩普通人探视。
他将符纸撕开,里面静躺着一沓薄薄的灰纸,字迹极小,密密麻麻,却极整齐,每一行皆是姓名、坊属、接触对象与摄寿丹品阶备注。
陆羽目光扫过前几页。
“韩晋,西坊酒楼掌柜,服三品丹,死于坊内狗妖袭击。”
“赵武,城防副备,服二品丹,死因失踪。”
“严观,执法司六级记录员,服四品丹,五日前突发癫症暴毙。”
一页页翻下去,陆羽脸色未变,眼神却逐渐冷下来。
这份名单上的人,绝大多数都已经“失联”或“出事”。
有的死于暴乱,有的说是病亡,有的甚至连尸骨都未寻回。
——而他们,恰恰是那批摄寿丹的试服者,或丹药流转的“跳板”。
城主早已低着头,额上的汗滴顺着鼻梁滑落到地上,砸出一点点轻响。
他不敢看陆羽的表情。
因为他知道这份名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不是“协助办案”,而是给人“送上门”的名单转交人。
陆羽将最后一页慢慢合上,指节敲了敲封匣,轻声道:
“处理的挺干净啊,上面的人没一个活着的?”
他语气淡然,像是在讲评一场商人跑路前的资产清洗,听不出喜怒。
可城主的心却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连连低头:“我……我也是被逼无奈,实在是抵挡不住……”
“当初只是想借几颗养身丹……”
“谁知后面愈陷愈深,我若不交人,交名单,恐怕早……”
“你活着,不是因为你识趣。”
陆羽忽然开口,打断他。
他缓缓将匣子合上,语气平淡,却像一柄钝刀贴着城主的脖子缓缓划过:
“你活着,是因为他们还没空杀你。”
“可接下来,就说不准了。”
城主的手开始抖了。
陆羽站起身,将匣子丢回桌上。
“这份名单,你给得不迟。”
“我可以当你还没全烂。”
他走到厅门口,步子不急,声音却从背后传来:
“这名单,你好好保存。”
“若它有一页不见——你也可以准备后事了。”
城主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头皮被地砖磕得发红,鼻音都带着颤:
“在、在的!我一定守着!一页都不敢动!”
陆羽头也不回,只将门推开一线。
就在他准备离开之际,一阵淡香忽然飘来,仿佛什么人在厅外刚刚转过回廊。
那香气不同于厅中香炉的檀韵,更柔、更轻,像拂尘的羽毛、像春夜窗前缭绕的雾气——轻得几不可察,却足以撩动心神。
他下意识微微一顿脚步,抬眼望去。
前方回廊,一名女子正缓步而来。
那女子身着浅绯长衣,步履轻盈,腰肢柔软得像一缕烟,一举一动都像是被细风拂过的花枝,连眼神都是含着水的笑。
面容不妖,却艳得惊心。
尤其是她微微一福身时那句柔声出口的招呼,仿佛落在心上的温泉水:
“妾身阮氏见过陆大人。”
陆羽下意识点了点头,口中嗯了一声,语气并无异样。
可他心底,却已然起了警兆。
她的嗓音仿佛混着雨后桃花的湿润与炉中香雪的温软,每一个字音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滑润得过分,又轻得让人不自觉想要去倾听、去回应。
“陆大人……妾身久闻您之名,如今得见,果然气度非凡。”
话语柔和如玉,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与依赖,恍若一根透明的丝线,从她的指尖牵至人的心头。
陆羽一瞬间竟真的怔住了。
那不是错觉。
那是他的神识、意志,真切地被牵了一寸。
眼前的香雾仿佛更浓了些,声音更柔了些,世界……忽然像被一层薄纱包裹,模糊而温柔。
就那么短短一息,他的意识竟轻飘飘地,仿佛有要“附和”她的冲动。
——若他是个心绪尚乱的凡人,此刻多半已经走近她,甚至主动开口寒暄。
但下一刻——
他体内的噬心蛊猛然炸动!
那是一种从骨缝里爬出来的躁鸣,如凶兽拍响锁链,疯魔嘶吼!
气海震荡,玄道本元自行运转,将那道即将倾斜的神识狠狠一拽!
陆羽身形未动,背脊却像被冷水泼了一盆!
心神急撤,他右手指骨微绷,袖中灵息凝滞,强行将噬心蛊镇压回气府,面上却只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神情淡漠,连眉都未动一下。
但他的心跳在那一刻,确确实实快了半拍。
“差一点。”
“这女人……”
“不只是妖。”
“她是那种专门‘夺人心魄’的妖。”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微垂眸光,声音淡淡:
“见过城主夫人。”
说完,他就像掐断一根无形丝线一样,果断扭身离开。
“告辞。”
语气冷静,却带着掩不住的压迫和一抹心惊未平的“快走”。
站在回廊之中的阮氏微微一怔。
她没有料到——自己以本能散发的“引念媚意”,居然只在陆羽身上起了短短一瞬的作用。
她本打算缓缓攻心,不动声色地试探这位年轻人的心性与弱点。在她的媚术引导下,甚至不需要开口诱导,只需几个呼吸,就能让大多数人对她心生亲近、卸下提防。
但陆羽的反应……不是迟钝,也不是抵抗。
而是——强硬到近乎本能的“切断”。
而且在意识挣脱后,他连一丝多余的交流都未留下。
阮氏微微眯起眼,脸上的笑意依旧温婉,姿态仍恭谦如常。
可在陆羽背影消失的那一刻,她那双仿佛盛满水意的眼眸却忽地暗了几分。
像是一池水结了霜,静得诡异,又冷得惊心。
她缓缓收回目光,掩唇轻声一笑。
“……果然有点意思。”
……
片刻后,厅内。
刘俭才小心翼翼地从角落里走出,瞄了一眼夫人的脸色,小声道:
“我已经把名单交出去了,他也没说什么……应该、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们麻烦了吧?”
阮氏闻言,收回那冰冷的眼神,只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柔声笑道:
“没关系的,他既然已经走了,就不用再担心了。”
“夫君,你的辛苦,这些日子,我都看在眼里。”
语气温软如水,仿佛从心口浸出来,让周俭原本压着的情绪,顿时就顺了下来。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赌气般的心虚,又带着几分男人向家中妻子诉苦时的隐忍:“这姓陆的,怎么连说话都不带客气的,我好歹也是城主,朝廷官员……”
“说白了,他不过是巡卫出身,得林重山恩宠罢了——现在连我都不放在眼里……”
他越说越委屈,像个受气的掌柜,眉头皱着,心里全是“被人骑头上”的愤懑。
阮氏却始终未打断他,只是轻轻抬手,为他整了整衣角,又帮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动作温柔如水。
待周俭絮叨完,阮氏才柔声开口:
“夫君说的是。”
“可陆大人如今得统领信重,连执法司中几位高层都未敢拦他。”
“你又何必在此生气,不如……顺了他这阵风,等风过再说?”
周俭张了张嘴,还想再辩,却被她一指轻轻点在胸前,声音更轻了:
“夫君当初如何上位的,不记得了吗?”
“那时你也是耐得住气的。”
周俭神色微僵,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阮氏目光如水,看着他满头大汗的背影,嘴角仍带着那一抹安抚般的温柔笑意。
可那笑意深处,却如水底漩涡,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