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岁新年

腊月廿八的清早，高杰踮着脚往门框上刷浆糊。

母亲裁的红纸还带着松烟墨香，“五谷丰登“四个字被他贴得有些歪斜。

雪球在底下转着圈咬自己尾巴，扑簌簌震落檐角积了一冬的雪。

“往左些！”父亲扛着半扇野猪肉迈进院门，胡茬上还挂着霜。

高杰慌忙去扶摇晃的板凳，却见父亲单手托住板凳腿，粗糙的掌心稳稳擎住他晃荡的布鞋底。

灶房里蒸汽氤氲，母亲正在揉面。

高杰凑过去偷揪面团，被拍了一鼻子白粉。

“去把蒜剥了。”母亲笑着塞给他一辫紫皮蒜。

雪球立刻凑上来，被蒜味呛得打了个喷嚏，逗得柴火堆里蹦出两颗火星。

“小哭包又醒了！”

他搓着手往屋里跑，差点撞翻母亲端着的蒸糕屉。

九个月的弟弟裹在虎头襁褓里，

正蹬着藕节似的腿，把父亲新削的桃木剑踢到炕沿下。

母亲往灶膛添了把松枝，火光映着弟弟鼻涕泡：

“阿雄见着门神怕哩。”

高杰蹲在炕沿逗弄弟弟，用狗尾草挠他脚心。

小家伙挂着泪珠咯咯笑，伸手抓他束发的布条，扯得发髻歪向一边。

黄昏时，高虎抱着蹴鞠来寻人。

七八个男孩在晒谷场踢得满头大汗，

雪球追着滚动的藤球上蹿下跳，惊得觅食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晾晒的腊肠。

不知谁家先飘出炸丸子的香气，金黄的油泡在暮色里炸开，裹着花椒的辛香钻进每个巷口。

守岁那夜，高杰裹着新絮的棉袄蹲在院门口。

父亲破例允他燃了支线香，星火明灭间，雪球忽然立起前爪作揖。

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声响快速的变大变近，

院子里的爆竹炸响时，阿雄吓得直往高杰怀里钻。

他捂着弟弟耳朵站在檐下，看火星在雪地里溅出金点子。

雪团叼着炮仗红纸满院疯跑，撞翻了腌酸菜的陶缸，年三十的院子里漫开冬日里最后一缕酸香。

惊醒了蜷在柴垛里的狸花猫，琉璃似的眼瞳映着满天星斗。

五更饺子下锅时，高杰困得栽进面缸。

母亲往他额间点了抹胭脂，父亲将温好的屠苏酒喂他抿了一口。

雪球扒着桌沿立起身，竟真叼住枚包着铜钱的饺子，尾巴扫落供桌边的松枝。

晨光染红窗纸时，高杰揣着压岁钱往村口跑。

雪地上还留着昨夜守更人的草鞋印，深深浅浅蜿蜒向冒着炊烟的屋檐。

屠户张叔家的胖丫头正在派米糕，见他来了，偷偷多塞了块枣泥馅的。

祠堂前的空地上，耍狮人正抖开红绸。

雪球追着绣球钻到狮头底下，金铃铛响成一片。

高杰被高虎拽进跳大神的队伍，彩绸拂过鼻尖时，

他看见父亲站在人堆里笑，这笑容比供桌上的麦芽糖还稀罕。

却没有看到陈明，本来高杰还想打听下陈夫子的情况，

归家路上遇见卖糖画的老人，高杰用三枚铜钱转出条腾云龙。

糖稀在冬阳下泛着琥珀光，雪球急得直转圈，直到分给它个龙爪子才安静下来。

屋檐下的冰凌滴滴答答化水，把“出入平安”的春联润得更红了。

暮色再临时，高杰枕着雪球数剩下的炮仗。

母亲纳鞋底的棉线在烛火里起起落落，父亲磨箭镞的沙沙声混着柴火噼啪。

院角的梅花偷开了两朵，

暗香浮在屠苏酒残留的气息里，酿成十年后仍会突然袭来的年味记忆。

十个月大的高雄像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在炕上爬来爬去。

高杰正蹲在灶前添柴，忽然听见“咚”的一声，

转头就见弟弟撞翻了装黄豆的竹筛，金黄的豆子滚了一地。

雪球立刻竖起耳朵，尾巴摇得像风车，却不敢靠近，上次它想帮高雄捡玩具，被这小祖宗揪住耳朵不放。

“咯咯咯”

高雄坐在豆堆里，胖乎乎的小手抓起一把豆子就往嘴里塞。

母亲慌忙冲过来，却被父亲拦住：

“让他玩会儿。”

高杰看见父亲眼里闪着难得的光，连带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雪球趁机叼走几颗豆子，躲在门后偷吃。

高雄发现了，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抱住雪球的尾巴。

大狗僵在原地，求助似的望向高杰，尾巴尖却轻轻摇晃，生怕惊着怀里的小祖宗。

“来，哥哥抱。”

高杰把弟弟抱起来，高雄立刻把沾满口水的豆子往他嘴里塞。

母亲在灶台前笑弯了腰，锅里炖着的腊肉香气四溢。父亲趁机往灶膛里添了把松枝，火光映得高雄的脸蛋红扑扑的。

午后，高杰带着弟弟在院子里晒太阳。

雪球趴在一旁打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地面。

高雄突然扶着高杰的膝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迈出第一步。雪球立刻竖起耳朵，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像极了当年跟着高杰学打猎的模样。

“爹！娘！快来看！”高杰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父亲从柴房探出头，手里的斧头差点掉在地上。母亲举着锅铲跑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

高雄摇摇晃晃地走了三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也不哭，反而咯咯笑着朝雪球爬去。

大狗立刻躺平，任由小祖宗揪它的耳朵，尾巴在地上扫出一片扇形。

傍晚，父亲破例多切了块腊肉。

母亲蒸了碗鸡蛋羹，高雄吃得满脸都是。

高杰把弟弟抱在怀里，看他挥舞着小手去抓飘散的炊烟。雪球趴在桌下，时不时抬头看看小主人，尾巴轻轻拍打高杰的脚背。

夜幕降临时，高雄在父亲怀里睡着了，嘴角还挂着奶渍。

高杰轻轻擦去弟弟脸上的污渍，忽然发现父亲的眼角有些湿润。

雪球悄悄凑过来，把脑袋搁在高杰膝上，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手背。

高杰望着满天星斗，忽然觉得这个冬天格外温暖。

“爹，阿雄这就会走路了。”

父母的脸上都露出笑容。

“爹，三婶家的堂哥县里回来说，李员外家还在招书童。”

父母脸上的笑容很快散去，眉头慢慢皱起

母亲问道，

“小杰，家里的日子渐好，在家不好么？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今年也十岁了，等开春，娘再给你找个媳妇，

等你弟弟大些，就给你办喜事。”

“娘，我就是想多书，也算是给弟弟探探路，

虽然爹没说过爷爷的事，我也猜到咱们家祖上不简单，

但躲着肯定不是事。”

父亲沉思一会，轻声说道，

“我和你娘先商议，现在大雪封山，也不急着这几天。”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