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补造化:中唐至宋末诗歌叙事传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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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杜甫纪乱诗歌中的叙事

由上篇诗歌分析可看出:杜甫安史之乱以前的诗,虽然有意识地在诗中加强了叙事性,但也不可避免地还带有那个时代浓厚的抒情底色,诗人在写作时,这种抑制自我表达冲动的努力,做得不是很彻底。因为整个社会洋溢在一片乐观向上的喜悦之中,一种普遍向善的美好情绪在大众间漫延,这个时代需要优美的抒情。虽然卢照邻等人的《长安古意》这类都城诗中,在展现广阔的城市生活时运用概括性叙事手法,但这里的叙事只是抒情的有机补充,没有上升到一种美学需要。安史之乱起,诗人杜甫出生入死的险绝经历,已不适合用“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11)的创作方式和兴象玲珑的盛唐诗歌美学来书写,也不适合用沉静唯美的六朝诗歌体来展现。刻骨惊心和复杂多变的社会现实需要一种相应的美学范式来记录、来表达(12)。如《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诗:

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

茂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

(其一)

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

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

(其二)

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

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

(其三)

经历贼乱是一件不堪回首的事情。“心死著寒灰”写出了身处危境的绝望感,“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写出了偶然活下来的庆幸感,“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写出了个体在海立山飞的世道面前的渺小感。人与世界的审美关系出现了迥异于盛唐时的那种状况,现实的复杂性进一步抑制着诗人们直接抒情的冲动,加速朝着强化叙事的方向发展。例如,同样是叙述征兵(“抓壮丁”)这件事,作于安史之乱前的《兵车行》与作于安史之乱中的“三吏”“三别”,就很难从同一个道德层面去责难官府了。《杜诗详注》于《新安吏》诗下引明人张綖语曰:“凡公此等诗,不专是刺。盖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故可已而不已者,则刺之;不得已而用者,则慰之哀之。若《兵车行》、前后《出塞》之类,皆刺也,此可已而不已者也。若夫《新安吏》之类,则慰也;《石壕吏》之类,则哀也,此不得已而用之者也。”在无比复杂的社会现实面前,需要表达“刺之”“哀之”“慰之”的不同态度,出路何在?杜甫的应对策略就是:尽量摆脱情绪化表达的文字,加强客观“叙事”成分,在一定程度上以“再现”生活场景取代直接抒情。

古人对杜甫的这个艺术匠心似已有觉察,宋人叶梦得《石林诗话》谓:“长篇最难,晋魏以前诗无过十韵者。盖常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叙事倾尽为工。至老杜《述怀》《北征》诸篇,穷极笔力,如太史公纪传。此固古今绝唱也。”司马迁于纪录历史事实时不拒绝虚构合理的情节,即“叙事”(讲故事)。叶梦得在这一点上将杜甫与司马迁相比。明人胡应麟《诗薮》亦谓:“杜之《北征》《述怀》,皆长篇叙事。”“长篇”云云,暗含叙事之中有情节之谓。梁启超1922年在清华大学作的一场题为《情圣杜甫》的演讲,是学人周知的:“如《羌村》《北征》等篇……从极琐碎的断片详密刻画,确是近世写实派用的方法,所以可叫做半写实。这种作法,在中国文学界上,虽不敢说是杜工部首创,却可以说是杜工部用得最多而最妙。从前古乐府里头,虽然有些,但不如工部之描写入微。这类诗的好处,在真事愈写得详,真情愈发得透。我们熟读他,可以理会得‘真即是美’的道理。”(13)梁启超作演讲的那个时候,浪漫主义与写实主义两种文艺思潮正盛行于文学界,前者以想象丰富、抒情夸张为特征,后者以叙事手法摹写现实为圭臬。梁氏此处将杜甫归入写实主义一路,实则是赞叹其叙事有方。“三吏”“三别”《北征》诸诗,论其叙事者已多,本文不再重复,另取《彭衙行》《羌村三首》《义鹘行》等诗为例,分析杜甫在安史之乱中所作诗的叙事性。

先看《彭衙行》:

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

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参差谷鸟吟,不见游子还。

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

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

既无御雨备,径滑衣又寒。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

野果充糇粮,卑枝成屋椽。早行石上水,暮宿天边烟。

少留周家洼,欲出芦子关。故人有孙宰,高义薄曾云。

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暖汤濯我足,翦纸招我魂。

从此出妻孥,相视涕阑干。众雏烂熳睡,唤起沾盘餐。

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欢。

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别来岁月周,胡羯仍构患。

何当有翅翎,飞去堕尔前。

这是一首通篇叙事回忆之作。诗的前半叙述一家人当初避贼,夜经同州白水县(汉代彭衙县)的艰难之状。地方荒凉,又无车马代步,天还不停地下雨,没有挡雨之具,泥泞中相互牵引前行。概述之中复有细节描写:“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读来如见其状,如闻其声。诗的后半写途中幸遇故人,得其庇护,其中的细节描写相当感人:“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暖汤濯我足,翦纸招我魂。从此出妻孥,相视涕阑干。众雏烂熳睡,唤起沾盘餐。”将故人半夜开门延客的惊讶、热情好客、体贴关怀以及诗人一家庆幸得救、疲惫、饥饿之状,一一毕现。“别来”一句将叙述者从回忆状态拉回到眼前现实之中;“何当”一句表达了叙述者对将来的一种心愿、期盼。杜甫此诗,从叙事时间来讲,涉及过去、现在、将来,构成一个完整的叙事时间。

《唐宋诗醇》评此诗谓:“通篇追叙,琐屑尽致,神似汉魏。”此评点出三个关键意思:叙事、细节描写、汉魏传统,点评非常到位。杜甫之前,类似的叙事作品已经消失于中国文学史很久了,由此上溯可及蔡琰《悲愤诗》。二者从语言风格到叙事手法,如出一辙。《悲愤诗》也是回忆之作,从记忆之中的汉末董卓之乱开始叙述,董卓借平十常侍之乱而率胡羌之兵入都,“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蔡琰即是被掳女性之一。她们随胡羌兵撤回到西北边地,一路上历尽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留有大量的细节描写。苟全性命的蔡琰配嫁胡人,十馀年后,得到朝廷的关注,被接回中原,复忍痛与亲生骨肉分别。诗中叙母子分别场景特别细致感人。蔡琰回到老家,发现亲人已尽数离世,旧居已荒芜,唯听得豺狼号叫之声。奉旨再嫁,“常恐复捐弃”,馀生注定在痛苦、恐惧中度过。杜诗不同于蔡诗之处在于:以冷静刻画(叙事)代替直抒抒情。

杜甫《羌村三首》对普通人在乱世的悲欢离合作了十分动情的叙写: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其一)

本诗叙述了诗人“我”乱世回家的情景,由四个场景构成。场景一是诗人回家时的背景:红霞满天,夕阳即将落入地平线,乌鹊在枝头聒噪乱飞,疲惫的诗人拖着长长的身影迈向家所在的村子。场景二是妻子、小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还能见到丈夫、父亲在乱世久无消息之后回来了。“怪”“惊”“拭”三个动词刻画了重逢时那悲喜交集的场面。《读杜心解》论此诗:“公凡写喜,必带泪字,其情弥挚。”场景三是邻居纷纷赶来看望,隔篱歔欷不已。场景四是夜深了,一家人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举烛相对,怀疑眼前一切都是梦中。“更”暗示时间过了很久,“相对”于无声处胜有声,“如”展示了惊魂未定的心态。《诗经·绸缪》诗有句曰“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今夕何夕,见此邂逅”“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写夫妇闺房之乐,杜甫此诗反用其意,写乱世贫贱夫妻之悲。四个场景的转换即按事件的发展顺序进行四个时空转换,是一首标准的叙事诗。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

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

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其二)

本诗中,以童稚的天真烂漫与成人对时局的忧惧对照叙写,倍增感染力。对儿童是实写,以细节描绘为主;对成人是虚写,以情感抒发为主。“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两联,写出了小孩子的喜悦、恐惧和用心诸种心理活动。世道的艰难对幼小的孩子造成了心理阴影,读来令人鼻酸。在铺叙小孩的烂漫动作方面,此诗诚不如左思《娇女诗》,但在刻画心理方面,此诗胜《娇女诗》。中唐诗人施肩吾《幼女词》诗云:“幼女才六岁,未知巧与拙。向夜在堂前,学人拜新月。”尚不如老杜笔下小孩那样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

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戈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其三)

本诗有陶渊明《移居二首》诗写乡邻之情的影子在,特陶诗写乐,此诗写悲耳(14)。“艰难愧深情”是本诗的基调。诗中叙写了五个场景。场景一:庭院中鸡群发出骚动不安的叫唤声,这是有生人靠近的信号。“我”闻声赶来,驱散了鸡群。场景二:静下来后,听到柴门外隐约传来叩击声,开门一看,四五个父老站在门外,说是见我久出归来,特地带着酒来看望“我”。场景三:父老们一边与我畅饮,一边抱歉地解释酒味薄的原因——壮丁尽从军,庄稼无人种,没有足够的粮食来酿酒。荒乱之景从父老口中传出,诗中表面写饮酒之乐,实则是以欢写悲,倍增其悲也。《杜诗详注》评此诗谓:“再叙饮中问答,皆乱后悲伤之意。”最确。场景四:我为父老们吟诵诗篇以表谢意。场景五:悲伤的诗篇吟毕,仰天长叹,座上的人都老泪纵横。五个场景前后连贯,叙述一个完整事件,展现了凄凉时世下的人性之美。浓浓乡情是诗人以及父老们身处乱世而得以安身立命的重要精神慰藉。《史记·太史公自序》:“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司马迁所谓“见之于行事”,即纪事也。杜甫学司马迁,以强烈的叙事性表达“深切著明”之诗意。

从内容上看,《义鹘行》诗在杜甫的诗歌中算是比较特别的一篇:

阴崖有苍鹰,养子黑柏颠。白蛇登其巢,吞噬恣朝餐。

雄飞远求食,雌者鸣辛酸。力强不可制,黄口无半存。

其父从西归,翻身入长烟。斯须领健鹘,痛愤寄所宣。

斗上捩孤影,噭哮来九天。修鳞脱远枝,巨颡拆老拳。

高空得蹭蹬,短草辞蜿蜒。折尾能一掉,饱肠皆已穿。

生虽灭众雏,死亦垂千年。物情有报复,快意贵目前。

兹实鸷鸟最,急难心炯然。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贤。

近经潏水湄,此事樵夫传。飘萧觉素发,凛欲冲儒冠。

人生许与分,只在顾盼间。聊为义鹘行,用激壮士肝。

全诗共十八联,前十联叙述白蛇登老鹰之巢,尽噬雏鹰,雌鹰力弱不能敌。雄鹰归来见其惨状,翻身入云找来一只苍鹘报仇。义鹘从天而降,与千年白蛇搏击,最终白蛇脑袋被鹘爪击破了,肚皮被鹘嘴、鹘爪扒开了。后八联议论抒情,先是赞扬了义鹘急人之难的侠义行径,“功成失所往”,有大侠鲁仲连之风;其次嘲讽千年白蛇就要在成精前因残杀雏鹰而丧失了性命;最后希望此诗能激发壮士们的捐身赴国难之心。对于诗中的议论,有人不满意,如钟惺《唐诗归》论此诗时就说如果没有最后三联那些大道理,全诗更有味、更有章法。总体上讲,本诗的叙事性还是挺有特色的,《杜臆》评此诗曰:“是太史公一篇义侠客传,笔力相敌,而叙鸟尤难。”《读杜心解》评此诗:“奇情恣肆,与子长《游侠》《刺客》列传争雄千古。”两人都不约而同看到了此诗前半叙事与司马迁《游侠》《刺客》列传在叙事精神上的相通性。

顺便说说杜诗叙事的艺术成就问题。谢思炜认为,“三吏”是“记事与叙事相拼合”,“他(杜甫)一方面缺乏丰富的虚构人物和故事的想象能力,缺乏戏剧性地展开情节冲突和驾驭各种场面的能力,一方面无法摆脱已深深进入角色的作为抒情主体的诗人自我意识,很难彻底抛开自我换用旁观叙述者的语气”。因此,“他未能建立起一套足资取法的文人叙事诗的独特范型”。(15)从叙事技巧的成熟度而言,谢氏的见解有一定道理,杜甫的叙事,还夹于抒、叙两端,与元稹在《梦游春诗七十韵》《连昌宫词》、白居易在《长恨歌》《和梦游春诗一百韵》中展现的叙事手法相比,尚有差距。但杜甫很完美地用抒情性及人道主义精神弥补了叙事性不足的弊病,所以他的“三吏”“三别”仍是诗歌史上的典范之作。杜甫作为一个从盛唐气象中走出来的诗人,他能走出固有范式,并成功地尝试了一种新的写作范式,无疑是值得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