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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看见的过程
“看”这件事情,是从光线照到眼球的网膜开始。但是只靠眼球是看不到东西的,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器官,那就是脑。或者说,在“观看”的时候,本来就不是“看”而已,必须同时捕捉动态、颜色、形状等不同的要素。这些讯息的处理几乎都是脑部进行的。其实,即使把眼睛闭上,也还能看得见东西。像是睡着了以后,在梦中看到的情景,就是这样出现的。即使眼睛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如果脑中“处理视觉”的部分“醒来”活动,就能够产生视觉。所以在整体的视觉作用中,脑是最重要的器官。
我们身处一方水土沉浸其中,漫步在变幻无穷的山影树阴间远观近看,感受春华秋实、冬枯夏荣的面容变换,认识世象、物象、事象,这绝不是在某一位置角度的观看、在任何一个瞬间的断面定格所得。阿恩海姆在《艺术与视知觉》一书中这样解释:视知觉是指视觉对物象的一种信息解释,并利用其来计划和行动的能力。因此视知觉包含了视觉接收和视觉认知两大部分。简单来说,看见了、察觉到了物体的存在,与视觉接收有关;但了解看到的东西是什么、有没有意义、大脑怎么做解释,是属于较高层的视觉认知部分。
视觉接收:大脑生理学中,看的动作是从光照在眼球视网膜上开始的。光线进入眼里,透过眼球的镜头,将聚焦的影像映现在视网膜上,在人的视网膜上有许许多多点状感受器,在光的作用下,这些感受器记录了空间中不同位置、不同形状、不同大小、不同颜色的视觉信息。这些视觉信息被人眼中的视神经所感知,透过视神经传到大脑中,视神经类似于电线,那是从眼球延伸的线,运送至大脑的“视觉丘”,在此组合出视觉信息。于是一个视觉影像出现了。这个过程类似于照相机的照相作用,基本上是一个物理过程,无须依靠先前的学习和经验。视觉接收是视觉认知的开始,常常被认为是自下而上的加工,刺激引发人的视觉意识(图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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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 视觉接收
仅用眼睛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它会带给人类多少欣喜?莫奈的画(图1-2)做了具体表现:物体的形态朦胧模糊,感受不到风景的纵深,不过画面中洋溢着一整片光和鲜艳的色彩,用心去体验那片光线与色彩,自然会感受到幸福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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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 莫奈《印象·日出》
贡布里希指出:“眼睛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仪器,它是为大脑服务的,而大脑必须具有选择性,否则眼睛就会对大量的难以把握的信息应接不暇。‘看见’的过程总是包括寻找、比较、解释与忽略一些东西等活动。”
视觉认知:美学从艺术与审美的“看”的方法入手,探索视觉世界的形式意义;哲学则从视觉与人的本体存在的关系角度,研究“看”的更为深层的方式,视觉成为人类认识、把握真实世界与自我的重要途径;心理学则将视觉看作是思维的另一种形式,认为人们通过“看”即在进行着思考,研究处理复杂的视觉行为的途径与能力;符号学从信源、编码、信道、解码等要素分析视觉意义传递的方式,从图像性、指示性、象征性等方面分析视觉语义的表达类型,从而研究视觉表达的文本结构、隐喻、阐释、同构手法等。所有这些研究都赋予视觉新的内涵与各种可能性,揭示了视觉现象与人们进行视觉活动的深层价值,而这些不同的切入点,就共同构成了视觉的具有哲理色彩的研究路途。先前获得的关于世界的知识,有些贮存在人的长期记忆中,通过与这些知识发生联系,被感知的基本形式具有了一定的意义。这一阶段的信息处理模型是前一阶段的结果,一般而言,我们的注意力是集中在视觉场景的某些部分,会对自身感兴趣的特点和事物予以更大的关注。大脑会将一些信息补充应用到未经加工的视觉印象上,结果,人得到的就不只是简单的刺激,而是更为丰富多彩的意义。视觉接收只反映事物的个别属性,知觉则能反映事物的多种属性。视觉活动总是会有知觉和意识的参与。眼睛要把一件事物体现出来,必须涉及到知觉,没有知觉参与的观看活动不会产生对事物的感觉。
从这个角度来说,在眼睛里的对象是对象映入眼睛的某个角度的形象,而不是对象。对象是一个完整又复杂的东西,首先它是立体的,从前到后,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单凭眼睛在某一个角度观看是看不“全”对象的;其二对象是由表及里的东西,不同的对象有不同的外表与质地及附于外表的各种局部与不同的局部组织,它们是可视的,而对象内部通过特殊观察方法也能见其形状。对象除了可视的部分外还有观察者能感受到的无形的东西,如:对象的温度、声音、重量、力量、气味等等。对象又是在变化之中的,因各种对象变化的周期有长短、快慢,变化短而快的东西变化明显,变化慢而长的东西,变化不明显,甚至看不出变化。对象中人物是最复杂的一员,外表的变化与内心的变化之间既有规律又无规律,外表与内心的变化有时“同步”,有时互相矛盾,所以人是最难捉摸的也是最有深度的对象,因此对对象的认识不是单一眼睛的任务,必须通过其他感觉系统来体验,并用观察、体验、接触一定时间才能较全面地认识对象,才能有丰富的感受。而视觉形象是对象在眼睛某种角度,某种视平线位置和某种视距所看到的映在眼睛中的形象。同一对象因不同的角度、视平线、视距,眼中的形象是不同的,为此,对象的形象在眼睛作用下是可变化的。
以杯子为例,是冷还是热的、光滑还是粗糙的,这些以手触摸得来的触觉资讯,与眼睛所看到的讯息合而为一,杯子的形象就能完整呈现。在此过程中,脑所见到的世界不是只有光及色彩的影像,而像五感统合后共同感觉般的世界。《寻找脑中幻影》这书指出:“当我们看见一只猫时,它的形状、颜色会投射到视网膜,并经过视丘传到视觉中枢,再分成两个通路:一个通路侦查深度和运动;另一个通路侦查形状、颜色和认识物体,最后等所有的讯息都统合后,脑才告诉我们这是一只猫。”在视觉认知阶段往往要调用记忆层中的表象,修改和完善记忆中的内容和结构方式,乃至于造假建构,进一步充实“经验库”。法国当代美学家巴舍拉则这样说:“梦想时的眼睛是视而不见,或者至少是在另一种景象中看见。”古代画家所画的鬼乃至于现代的许多怪异形象正是想象的产物。
经过专业训练的眼睛在对物象进行识别时,往往提取记忆进行比较,或对特征进行搜寻辨识,或从抽象形式的角度进行解构,并非用语言思维进行判断。而创作与设计实际中,创意、勾画草图、修改等步骤展开,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以视觉语言直接发生。爱因斯坦曾经指出,人能不能观察眼前的现象,取决于用什么样的理论,是理论决定人到底能够看到什么。因此,视觉思维意义上的“看见”,并非一般所指“看”或“观察”,不同于训练那些对体积、色彩、线条各有偏重的观察兴趣,也有别于通常概念中的“比较的观察、细致的观察、整体的观察”等概念,它是一种积极地具有选择、评价、整合价值的视觉行为,它的发生将导致形式语言的获得。
我们知道,视点和视域的变化是人身体位置的移动、头部的转动以及眼球运动的结果。当大脑发出命令,才会出现人身体的移动、头部的转动、眼球的运动。一旦出现这些移动、转动或者运动,人的视点和视域就会发生变化,这就意味着眼睛接受新的视觉信息刺激,又经历一次视觉认知,如此循环往复。当代美学大家宗白华先生就曾分析了作为观物主体的画家是如何运用这种视点的不断移动方式进行艺术创作的:“画家的眼睛不是从固定角度集中于一个透视的焦点,而是流动地飘瞥上下四方,一目千里,把握大自然的内部节奏,把全部景界组织成一幅气韵生动的艺术画面。”
清代著名画家郑板桥精辟地论述过画竹子的三个阶段,从“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再到“手中之竹”,即画竹子先观察竹子,直到心中满是竹子的影像再落笔。纵观美术史,不论哪位伟大的画家,都有敏锐超人的观察力,会看才会画,会看的人,能发现常人不易发觉的细节要点,甚至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部分。
同样是“看”,不同的人对“看”的理解和“看”的行为是有很大差异的,脑海中呈现的影像也就大不相同了。这种不同是心理作用的结果,受固有思维惯性、文化背景的影响和约束。不同的艺术家有着不同的“看”的方式,“可见之物”也就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这种面貌有时与普通人眼中的“可见之物”接近,有时却相去甚远。但在任何一种呈现方式中,艺术家都是在呈现个人的“可见之物”,也即是在呈现自身的“视觉表现”。写实绘画呈现的是画家眼中所看到的客观实景,运用透视、色彩、明暗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去表现“可见之物”;现代艺术表现个人对于世界、自我的认识与反思,因此画家的主观性大大加强。作品中观者很难看到自己可以辨识的“可见之物”,因为画家在画面中表现的“可见之物”是其特有的“看”的方式的产物,与写实绘画不同的表现目的导致了“可见之物”的巨大差异。正如梅洛·庞蒂所说:“艺术给予那种世俗眼光视而不见的东西以存在的可能性。”视觉表现呈现的是更为个人化、更为隐秘的意义,对于它的多义的猜测与解释往往正是艺术家“表现”的目的。我们所看到的是经过主观过滤的,是我们想看到的、能看到的。
塞尚和莫奈不同是因为他们看事物的方法不同。塞尚试图证明一切物象都能够归纳为圆柱体、球体、立方体,艺术家应有一种强烈的几何学观念,而实际上“这些几何学形状只能在认识更多未被发现的大自然所创造的形状的过程中作为暂时的栖身处”,并非唯一的方式。这里我们并不是否定塞尚,我们在考量一种观点时要置入当时特定的背景之中。塞尚的这种观点在当时恰恰是新颖的,给后来的现代绘画打开了一扇窗,让后来的艺术家们学会了用不同的方式去打开这个世界。
莫奈和塞尚是同时代的画家,乍看之下,他们两人的画很相似,不过他们的画本质完全不同。例如在画桌上堆积如山的苹果,若是莫奈(图1-3),就会彻底观察苹果果皮表面反射出的光线,画出浮现在苹果表面上的光,他会仔细观察苹果在桌子上显现出的影子,虽同样是影子,但暗度却不相同,有明也有暗。颜色也不是普通的灰色,紫色、绿色,各种颜色混合杂在影子中。若是塞尚(图1-4),坐在那里,不动,只是头晃到左边再晃到右边。仔细看苹果是什么形状,思考苹果的重量如何画才能让观者感受到,坚硬的或是柔软的该怎样画出来,如果有很多苹果,需要思考该如何摆放在空间中,同一座苹果山,从前面看和从旁边看形状完全不同。就这样看几颗苹果看了几个月。塞尚自己写道:“同一样东西,从不同角度去看,会激起我们细看的兴趣,真是变化多端,我几个月都不曾变换位置,只是更往左弯或往右弯罢了。”艺术家之所以能以一种独特的视觉图式进行表达,就是依托自身独特的视知觉感受。而这种视觉图式的形成基于个体主观情感浸润之下的视觉感知,逐渐形成极其自我的体系和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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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 莫奈《一篮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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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4 塞尚《苹果》
贡布里希认为,“观看——这种最自然最常见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异常复杂的文化行为。”相对于莫奈是用眼画画,塞尚则是用脑来画画。若是眼的视觉,只画出某一点看到的形状即可;但是脑的视觉,会想到尽可能画出各个角度看到的形状,在一幅画中画出复数视点所见到的情景,这样的情景应该是和眼睛所见的苹果山情景不一样,因为画中是眼睛看不到的世界。塞尚和毕加索这些画家,就是将脑视觉所看到的世界表现于画中,所以看毕加索和塞尚的画,会有一种想在画作的四周移动,甚至想用手触摸的体验,从画中感觉得到时间和空间的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