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献给鹰:伊沙的现代诗写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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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西外诗人2

最理想的听课状态是手上有诗,能够看到这些文字。诗最后毕竟是文字,而不仅仅是声音。没有书干听的话,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没有书的同学,赶快订书。我们的教材就是这本《新世纪诗典·第七季》。

上周讲了四位校友诗人,如果你脑子里还有这四首诗的记忆,那是最好的听课状态。这同时也是一个自测。有的同学上课前会打开笔记,温故而知新,也有的同学什么都不看,这就是我一贯说的个体差异。如果你能记得上周讲过的四首诗的任何一首,那么你就在一个好的状态,这说明你是爱诗的。爱和记忆互为因果,你忘不了的东西,你会更爱;不爱的东西,你记不住。

大家都上过我的课,也知道我上课的特点:一、计划性强,我每一周安排的内容都会给大家讲到;二、目的性强,我会不断提醒大家,我们上课的目的何在。我建议同学们在每周上课前把上一周的内容回顾一下,也自测一下自己的状态。还有一个我更希望的状态,也是咱们这门课召唤大家进入的状态,就是在上次课过去的七天里,你已经写了诗了。我们班在三个班里表现得尤其好,就在那天下课的时候,有一个女同学已经写了诗让我看,就在课堂上写的。

我们这门课跟别的课不一样,允许大家“走神”。比如说,你听着我讲别人的诗,讲那些关于诗的话,突然来了灵感,你可以暂时放弃听讲,马上把这首诗写下来。因为我们的目的,不是学一大堆知识,到期末再把知识还原一下。我们不是那种出题式的考试,而是考你写诗。当然考写诗的话,还可以更宽松一点,不用在现场写,就是你这一学期的积累,把最好的一首交给我。在上课的过程中,我也会让大家读读自己写的诗,这样就可以随手记一个平时成绩出来,不要都压到最后。我们这门课的效果一定要体现在写作上,而且一定会体现在写作上。每个人都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写出自己最好的诗。我能够吸引到的人,都是写作很勤快的人。我喜欢强调目的,那就是经过这一学期的课程之后,不论是场内的同学,还是场外的同行,你们写作的状态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都会得到提升,而且这门课在未来较长时段内对大家的诗歌写作都会有价值。

好,我们马上进入文本。说起文本,我想起之前带过的研究生课程《现代诗研究》,我得到的经验是:讲诗歌课不能离开文本。离开文本空讲,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还会带来很多观念上的误区。《现代诗研究》是要培养研究能力的,研究能力体现在做论文上。那时候我教他们也是不能离开文本,一个学期下来,读了两百首以上的诗。当然训练他们的方法和训练大家不完全一样,但开始时也是这样。先读一首诗的文本,然后再读我的点评,持续了半个学期,等到后半学期时,我就让他们去读指定的诗,不再看我的点评,而是自己现场做出评点。这难度就很高了,那些研究生同学开始也很不适应,但后来就玩得很溜了,现场马上做出评点,而且文字已经组织得非常成熟了。这就是我对研究型学生的训练:读一首诗,马上就能评点它。这就是将来做论文的基础,甚至是论文的“核”;而且对文本把握得准不准,也决定了将来论文的质量。我训练大家写作,读一首诗,首先一定要读得准,要理解得到位,逐渐地积累起来,你写的诗才是对头的、对劲的。我们要的不是你的点评,而是要你来写一首诗。所以这个课,不论讲多少诗,说多少话,最后都是为了刺激你写出来,而且尽可能写得好一些。

今天我们接着讲西外诗人。当我说到“西外诗人”时,我又有感慨了,西外有诗人,这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你现在设想,如果西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诗人,我这门课前两周所讲的内容不存在,我五十三岁,退休倒计时了,再来呼唤出诗人,那感受能一样吗?在座同学的感受会一样吗?如果西外从来没有出过诗人,现在我们看别的学校出了诗人,然后再召唤大家进行突破,那个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讲这个话是建立在对中国高校涌现的诗歌人才充分了解的背景下的。不少高校在引进驻校诗人,大张旗鼓地投资诗歌活动,那么多的资源,那么多的研讨会,最后的结果却是没有培养出自己的诗人。所以,当我书写“西外诗人”这四个字的时候,我感谢讲到的这些同学,这叫争气。这些诗人的成长,可以说没有花纳税人一分钱,但是他们成了诗人,成了这个学校的光荣。

有同学在手机上给我发了一条微信:“我就是要成为下一个!”这个态度太好了。我不知道是谁。我希望而且相信,可能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句话的人不止他一个。我们这三个班加起来,就是要涌现,不是下一个,而是下一批诗人。我们现在咬牙切齿发个毒誓:我们一定要涌现!因为这个时候你已经开始引用资源了,从现在起,我们正儿八经享受到了诗歌专业课的资源,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们现在要培养诗人,就变成了教学大纲的要求,就变成了学校的法度。你既然上了这个课,那就应该出诗人。我不希望七年之后退休了被人嘲笑,当你真的有这个专业、有这个班的时候,你没有人才出来了,那就充分说明,前面出的诗人是人家投胎投得好,是那些种子好,不能说明你环境好。

今天要讲的第一个诗人是蒋涛。说到蒋涛,对西安外国语大学这个性质非常重要,因为他是外语专业的,是我们学校的主流学生。必须承认这个事实,汉语专业是西安外国语大学的边缘学科,我们是“非主流”学生。但在我们擅长的项目上,在诗歌创作上,我们才是主流的。我所讲的这些同学里面,毕业于外语专业的就他一个,这也给西安外国语大学的外语专业保留了一点颜面。他是1969年的,我66年,我们差不了几岁,在校园里面都认识。我不能称为他的老师,那时候我还在校刊编辑部,没有走上课堂,所以我跟他是朋友关系。那时候他是一个摇滚青年,实际上是中国第一代摇滚青年,从北京来,追着崔健的演出跑,还成立了一个西安摇滚普及办公室。我们都是“崔粉”,当时共同的爱好是摇滚。他那时候也写诗,但写得不多,他第一首诗还是我推荐到美国发表的。中间就没写,忙着生存,忙别的事情,再写的时候也就是最近八年。所以,他的年龄虽大,但他跨入诗坛不见得比我们西外80后诗人更早,甚至晚于这些人。我们来欣赏这首诗——

打架

蒋涛

说好

脱了衣服打架

可他脱下衣服裤子后

跳进旁边的泥塘里

我转身就跑

我不能和大地

过不去啊

2017/06/09

我的点评:蒋涛从一个参会积极分子变成了消极避会者,其核心因素就是诗的状态不好(上一轮还掉了轮子),这就是《新世纪诗典》新文化:诗不好都不好意思露脸。这种新文化与中国诗坛旧文化形成了多大的反差!所以在《新世纪诗典》绝不可能诞生交际花、交际草、职业会虫。好了,因为本诗,他又可以复出了。本诗好在哪里?好玩就是好,有人一辈子都不会懂。

我们回溯一下这首诗:两个小男孩打架,说好脱了衣服打,结果一个脱了衣服,扑通跳到旁边泥塘里去了,另一个一看,转身就跑,架就没打成。但凡打过架的人,读这首诗可能体会都比较深。现在的同学们都是90后“宝宝”。我们那一代的男孩估计人人都会打架,你若不会或不敢打架,这是很羞耻的。我们看诗里两个男孩,既然已经约了架,等到真的见了面,其中一方又怯了,自己找个台阶,一脱衣服扑通跳到泥塘里去了,另外一个一看,也顺着台阶就下了,妙趣横生地表现了男孩的心理。

我说这首诗好玩儿,而中国人理解的好玩儿跟诗意往往没有关系,他不知道,起码有一部分好玩儿是跟诗意有关的。在生活中,我们把人分为好玩儿的和不好玩儿的;在经历的人生中,我们说哪一段是美好的,哪一段是不美好的,这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跟诗意有关的。有些人没有诗意,他把诗意理解成“以前的诗框定的东西”。而中国人认为哪些是框定的、法定的诗意呢?就是古诗。春天来了,伤春!秋天来了,悲秋!谁规定了春天就必须伤感、秋天必须悲苦?是古诗规定的。你对你生命的某些诗意没有感觉,很可能是传统文化牵制了你的感觉,走进了一种文化的误区。大家需要唤醒自己,去寻找那些使你的心灵为之颤抖的东西,寻找那种真正的诗意。

我觉得这首诗写出了事实的诗意:两个小男生的一次撞击竟这么不了了之,而在不了了之的时候,他们的心理一定很好玩儿。暴力被消解了,没有变成一次野蛮的打架。蒋涛同李勋阳一样,也是很怪的风格,他们的怪在中国诗坛上都数得着。我对我们西外的教育表示满意,我们没有把“怪的人”变成“不怪的人”,这就是教育的宽松度。有时候,一个大学上下来,大家都变成一样的人了。中国最怪的两个诗人出自我们西外,特别好!这叫个性。社会要不断磨平你的个性,而写诗要求你把个性推到极致。有的人等到抵达诗歌时,已经被磨得毫无棱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个性在哪儿了。但是如果你不做妥协,就有可能死在途中,社会完全不接受你,你连正常地和人群发生关系的能力都没有,这就是两难。

下一位诗人叫李异,这个名字多么像真名,但实际上是笔名。起笔名也是诗歌文化的一部分,在座的同学既然开始写,可能有些人也想起一个你心仪的笔名。起笔名是怎样一个心理呢?就是你自己掂量一下,起的这个名字将来会不会让你成为很厉害的诗人。还要注意,名字会不会喧宾夺主,会不会给人带来异样感。李异的真名叫覃清,这个“覃”字很多人还不会念。所以,他的笔名起得比他真名还正常,比真名识字率还高。他是2001级的,就是韩敬源那个年级的,那个年级为我们西外贡献了最多的诗人。用我的话说,人才是扎堆出的。01级就出得最多,加上00级还有李勋阳,所以00和01级构成了一个现象。我也在思考为什么那时候出得多,可能跟一个事情刚出现时元气很盛有关。有人发现一个“长子规律”,多子女的家庭,老大身体最好,因为生第一个时父母更年轻,元气很盛,这个好理解。有人还发现了“次子规律”,这个很神妙,比如说有一些家族病,次子就可以逃掉。我们的00级就是“长子”,01级就是“次子”,在很快的时间里证明了,在一个外语大学里创建汉语专业的成功,而且为我们“西外诗人”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我们看李异这首诗——

就像住在屠宰场附近

李异

对面楼的婴儿声

总是在午夜

把我哭醒

你注意,有的现代诗题目很长,就像一句话,甚至这一句话就是一句诗。我在讲《基础写作》时纠正过大家一个观念:标题是文章的一部分,标题和正文共同构成了一篇文章。大家过去可能从中学老师那儿形成的一个观念是:文章是文章,标题是标题。后来我又给大家介绍了一个观念:修改是写作的最后一部分,不是写作之外的另一部分。诗歌的道理也是一样的,标题是整首诗的一部分,不只是诗的名字。这首诗就完全利用了这一点,在正文和标题之间构成了一个张力。这个张力其实针对了一些传统诗歌的习惯。传统诗歌只要写婴儿,一定是美好的、温柔的、抒情的。但这首诗的标题竟然叫《就像住在屠宰场附近》,好像写得很酷,他是不是故意要这样玩呢,是不是玩得很不自然呢?我觉得不是,我认为这是过来人才能写出的诗,是诗人有了孩子之后的经验。等你自己有了小孩,就会体会到小孩并不仅仅意味着宁静、和平、安详。他熟睡时,你当然很安心,当他突然啼哭,却常常会让父母心惊肉跳。这是大家可以学习的一个现代诗技巧:标题和正文之间构成一种冲突感、一种违和的张力,一下子扩大了想象的空间。

我当时的点评也读一下:这是《新世纪诗典》推荐的第两千三百首诗,我将节点上的“荣誉推荐”留给为《新世纪诗典》的美术化做出过重大贡献的诗人李异。本诗是一首从意象与口语各自的逻辑上都可以读通的作品,也许诗的最高境界正在“众神合一”。李异的问题我在重庆讲话中说得很多了,重庆讲话似乎本来就是因说他而起,在此还想说一句:总觉得李异写得很苦,是从内到外没有过日常写作这一关造成的。

今天的头两位诗人,蒋涛是日语专业,自身也有日本血统(他奶奶是日本人),后来他又去日本留学拿了硕士,现居北京;李异是海南岛的孩子,是我们课堂上的作文尖子,然后开始写诗,现在又回到了家乡海南岛。他们两个年龄有落差,一个是60末的,一个是80初的。但他俩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文艺青年。他们都喜欢摇滚流行乐,喜欢先锋电影,喜欢文艺青年喜欢的东西。他们写诗,一个比较怪,一个比较酷,这也是文艺青年的特征。所以大家注意,写诗作为一种时髦的精英艺术,也在召唤着文艺青年。在座的文艺青年们,其实你们离诗歌不远。文艺青年写诗会有自己的特色,比较强调文艺性,玩酷,当然也会有一些缺点,比如我刚才点评里提到的。问题先不多说,我们接着看诗。下一首李勋阳又来了,我们再次看一下李怪怂怪在何处——

国考场上的幽灵

李勋阳

参加高考监考

他们要求

既让考生感到敬畏

又不能让考生感觉到

你的存在

早上出发前

我特意换上自己最喜欢

却又容易捂得脚臭的

帆布鞋

果然在考场上

我走路无声

来回穿梭

像个幽灵

自嘲与他讽在这首诗里融为一体。我的点评是:在惠州诗会上,00前老诗人遭到了00后小诗人的围困,诗会第一天上午,姜二嫚无可争议地力压阿吾,从容拿走冠军;第一天下午,老诗人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在游若昕、江睿、茗芝的包围中,李勋阳突出重围而夺冠,何以如此?从我这个裁判的感受来说,00后提高了新鲜度,让00前显陈旧了,只有“李怪怂”能够以怪致新,再加入成人之长——重,所以夺冠,这是伊门的光荣!

在中国诗坛上,已经有伊门之说了,我感到很自豪,希望大家来壮大我们伊门。李勋阳这首诗有“重”的东西,它不光是对高考制度,可能还是对我们奉行了几千年的科考制度的嘲讽。如果你要批判,就要抓住事物的破绽,猴屁股露出来了,你上去就是一脚。

好,我们接着进行,韩敬源也要再次出现——

卖金雀花的小女孩

韩敬源

问过价之后

我说我随后来

这个学校门口

在卖菜的旁边

怯怯的小女孩

守着她

从山上摘来的

金雀花

眼巴巴地看我离去

走出好几米了

我还没忘记

那眼神

我返回去

买完了她所有的金雀花

2017/06

点评:如果有个“在校诗”排行榜,韩敬源可凭其《儿时同伴》进入Top10 ,我说的是自改革开放四十年来——这是天才的见证。现在他遇到的问题是:好男人不容易写好诗。本诗说明:好人,美好的情感,也能出好诗。

我相信在座的同学对这首诗的亲切度要高一些。这就是真善美,本来没打算买,但后来看到小女孩的眼神,又返回去全买了。这是大家更容易理解亲近的一种普遍的情感。你要说先锋还是传统,无论情感还是态度,这首就相对传统一些,而李勋阳的就先锋一些。没关系,大家可以先接受传统的。一开始就让大家怪如李勋阳、酷如李异,这不容易。

什么人写什么诗。韩敬源是一个很早熟的天才,在那一级学生里年龄偏大,班干部出身。而李勋阳是一个爱向我提怪问题的学生。三岁看老,后来在丽江高师,韩敬源已经是中文系主任了,李勋阳副教授还没评上,还是讲师,甚至职业堪忧。他们两人的成长轨迹也印证了我刚才说的,好男人不容易写好诗。韩敬源绝对是好男人:好丈夫、好儿子、好老师、好领导,什么好都被他占了。你太社会化、太符合常规了,那你写好诗就比较困难了。而李勋阳写作没问题,能不断出新,怪的辨识度很高,但他职业上却堪忧了,在社会环境里有时就把自己置于险境。他们两人的成长,对我们大家很有借鉴意义,这都是大家将来要面对的,不仅是职业上的,还有事业上的。写诗和职业是两条道。这是一个常识,你要做一个诗人,就必须先找一个职业把自己养活。有时候职业和事业的关系会有矛盾。怪不得大众不那么欣赏诗歌,不那么欣赏诗人。一般人哪能理解这样的事:我的职业和事业是分离的,我的事业可能给我带不来一分钱,带来的只是虚名而已。所以写诗、当诗人不会被大众所接受,却会被少部分精英所接受。精英的价值观是:我这可不是虚名,很可能是千古之名。做诗人就有这样的优势,千古留名。你走到大雁塔广场的时候,看看那些塑像,里面有多少是诗人?

好,我们继续,里所又出现了——

东福寺

里所

灌木团团

像圆脑袋的小沙弥

蹲在雨中

青苔闪着绿光

绿色是会咬人的吸盘

细密的雨珠

从天宇飘落

树木的香味涨开

在桥与桥之间蒸腾

挂在松针针尖的水

亮如盏盏星星

我在此时回头

身后寺院的屋顶

端坐小叶枫林中

层层叠叠充满我的眼睛

我感到身处宋朝的震颤

眼泪忍不住涌出

2017/09/09

点评:又是一位85后。七年前《新世纪诗典》刚起步时,85后还是有待发现的盲区,现如今他们已然成熟,汇入整个80后的队伍,与大多数80后没有明显的区别。在技术上,里所有一点做得非常好:她的意象诗,不是词咬词,而是语言流。读过本诗,我更想去日本看看了,这是诗的氛围与感染力所激发的。

说到西外诗人的结构,让我很高兴的一点是,他们是有区别的,彼此能够分辨出来。不是说凡西外诗人,大家都写得一样,也不是说伊门弟子全写得像我。每个人都有显著区别,最明显的就是韩敬源和李勋阳。里所的区别,可能女同学更有亲切感,一看就是修养素质特别好的一位女性诗人。她写的意象诗,文气很足,意象比较密集,但有一点特别好,不是很干燥的词咬词,她的语言是流动的。意象诗写不好就成词咬词。我希望我们西外诗歌军团的构成,每一个个体都是独特的。所以,里所占的意象诗这一点非常好。不是我觉得奇怪,是别人觉得奇怪,有一位旅美华裔诗人评价她:“口语诗王培养了一个超现实主义诗人。”

这首诗写的是日本京都的东福寺。以前日本的遣唐使带回去长安城的图纸,他们就按照这个图纸建了奈良,结果一场大火,烧了大半个城,后来又在京都复建,也是按照长安城的图纸。当然,我们要尊重诗人的主观感受,她觉得像宋朝,那就是像宋朝。但如果从史料的科学眼光来看,应该更像唐朝,这是毫无疑问的。注意,诗歌不是科学论文,诗歌要把主观感受放到更重要的位置,当然最好不要离谱。她“泪水涌出”的感觉,我去京都和奈良旅行时深有体会。在座的西安出生的孩子,有机会你一定去京都和奈良看看。我们虽说身在古长安所在的地方,但什么叫古长安?我们这儿已经看不到长安的任何景象,除了大雁塔。而人家的寺庙,甚至民居都是仿唐的,而且保存得如此完好。再加上它很多建筑与长安城都是等大的,所以它就完全是一个活的长安的博物馆。人家一个新疆女孩去了以后都“眼泪涌出”,一个出生在西安的孩子,如果见到了京都和奈良,那真是要泪如泉涌。一个有长安情结的人、有唐诗情结的人,一定要到那儿去看看。我自己在诗里写过,不要说那儿的城,就连那儿的山、那儿的树,都让我有种梦回唐朝的感觉。这也是世界文化交流中的一个佳话:一个国家伟大的古城被另一个国家复建了!自己不知道珍惜,没有保存好,结果另一个国家像宝贝一样守着,最后让这个国家的人来看,告诉他们:这叫长安。

下一首诗是90后女诗人蛮蛮的——

不敢相信

蛮蛮

我和姐姐弟弟小的时候母亲总对我们说

要不是为了你们仨

我早跟你爸过不下去了

姐姐出嫁以后

她常对我和弟弟说

要不是为了你们俩

我早走了

后来

我和弟弟都去外地上学

她又说

要不是为了你们仨

有个家可以回

我早就不想守着它了

点评:蛮蛮与口语诗的关系似乎是天生正好——这样的关系是否就是最理想的呢?不一定,如果是天生自发,那还将经历一个自觉的阶段。在近四十年的当代诗歌史上,有不少人是十首以内的天才诗人,十首以上啥都不是,作为整体甚至反动腐朽,那就是永远停留在自发阶段的诗人。

蛮蛮的诗是典型的口语诗,有明显的事实的诗意。她的母亲老是这么说,但从来不会真的这么做。这就比一般的抒情诗复杂、微妙。爱,不仅仅是用爱的语言说出来的,有时候是用怨的语言说出来的,这就是世界的丰富性。文学表现得先进与否,就是看能不能表达更复杂、更微妙的东西。我们看到口语诗代表了这种潮流,能够表现出更具体、更微妙、更个性化的东西。蛮蛮属于天生语感好的诗人,语感的控制、诗意的感觉,天然的就好。这类诗人在开始的自发阶段写得特顺,可能到自觉阶段时障碍反而出现了。当然,目前这跟大家没有关系。像蛮蛮这样的诗人,倒是应该唤醒更多在座的同学。这首诗就跟大家很近、很亲,应该具有更多的感触点。

下一位诗人是第一次出现的星尘小子,这是一个陕西籍的学生,毕业之后去了李异的家乡海南岛,他们在海南还经常一块儿玩。我们看这首诗——

南国

星尘小子

哪里有秋天

树叶哪里黄了

只有台风

和我手上蜕皮了

什么是麦子淹死在麦浪里

只见过

水稻田里捉泥鳅

出太阳下雨

和高大的棕榈树

那上面不长椰子

你别搞错了

点评:星尘小子是我学生中毕业后才开始写诗的,就像我的同学侯马是毕业后才开始写诗的。他写得很踏实,已露后来居上的迹象。这是一首写南国的诗,充满了发现与南方质感,80后诗人正在走向成熟,只专注诗歌的人成熟不了。

中国人读诗老有一种密电码思维,看到一首诗马上想:“他写的是什么意思?”其实你想问的是:“他写的是什么意义?”诗歌不是因为意义而存在的,其本身就可以自证存在。这首诗写出了南方的质感,这是我比较欣赏它的原因。一个地方的质感,往往是外省人去了之后才能感受到,本地人反而写不出。海南岛的环境和陕西的差异很大,所以他能够敏感地意识到这种东西。到哪儿写哪儿写得像,这是一个人的本事。我以前读海明威的小说,钦佩不已,这个作家写打猎像打猎,写斗牛像斗牛,写拳击像拳击,一看就是干过的内行人。在海明威和福克纳之间,我显然更喜欢海明威,因为他代表了我喜欢的“生命体验型”的作家。包括年轻时读中国当代作家马原的作品,看他写一个倒卖香烟的烟贩子,把香烟行市搞得那样清楚,我也钦佩不已。你写什么就要像什么,这就是写作的质感。

好,我再把“怪”的两个诗人给大家强调一下。先来说李勋阳。我也是通过讲才发现,李勋阳在我们西外诗人里面,目前似乎是最重要的。诗歌这东西是个性决定高度,怪有优势。那么多人在写,你要从中间跳出来,被大家注意到,成一家之言,建立起个体风格,谈何容易。所以,一定要有很强的个性。李勋阳在我讲课的这两周里,从西外诗人中一下子凸显出来,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们来看他这一首——

黑白照

李勋阳

前段时间

朋友圈

流行黑白照

有朋友艾特我

也希望我加入黑白照拍摄

传递活动中来

我随手在路上拍到一张

一个卖水果的妈妈

收摊后直接用三轮车

接儿子放学回家的照片

将其调为黑白

发现变成黑白后

母子二人很像难民或流民

便失去了兴趣

点评:何为“先锋诗”?不但要有形式创新,还要有观念革新。黑白摄影在技术受限的时代曾经创造过辉煌,现在已降格为博物馆艺术,满足怀旧的情调需求与业余摄影爱好者快速抵达的“像摄影”,既腐朽又反动——譬如其内含的暴力,本诗指认到了。一帮口语诗人乐此游戏,令我震惊不已:他们根本不懂口语精神与口语美学。要敢于对“自己人”说“不”,本诗正是。

“有朋友艾特我”——我们完全过着这样的生活,但有些人根本不敢这么写,这就是芸芸众生和少数天才的差距。一帮诗人玩黑白摄影艾特了李勋阳,李勋阳拍了一张照片,转成黑白后发现,他们看起来更像难民或流民,这就是我说的“技术的暴力”。你拍的这个东西真实吗?转换以后的黑白照是真实的感觉吗?我在点评里说到,有些人这样操作是因为他们想要追求专业,好像这样看起来更“专业”,但是艺术追求的方向是什么?什么东西是更真实的?人的肉眼所看到的世界才是更真实的。在座的有哪个同学看到的世界是黑白的?我们人眼看到的世界就是彩色的。其实过去拍黑白照是技术受限,当然那时候也成全了很多好的摄影。但是后来人类的技术越来越先进,越来越符合人眼所看到的世界。我不知道大家看高清电视感觉怎么样?反而还不适应,这个清晰度不是我们肉眼所能看到的。我父母是搞生物研究的,我在高倍显微镜下看过自己的手,看了以后恶心得几天不想吃饭。那多可怕啊,上面有多少东西啊?而且汗毛从汗毛孔中长出来的样子,放大以后就是一列疯狂的黑色火车从隧道里猛地开出来的样子。如果天天让你看,说那才是你真实的手,那是真实的吗?不是。这首诗里充满了批判和怀疑,对现代技术的怀疑,其实更是对陈旧技术的怀疑,还有对某些现代都市小资情调的怀疑。所以,李勋阳就在西外诗人里显出来了,他写的东西更关键,不论是写考场那个,还是写摄影这个。大诗人和小诗人的区别在哪儿?大诗人找的点都是在文化中比较致命的点,小诗人找的点往往是大家都能找到的点。

我对李怪怂提出表扬,而且他给了大家一个启示,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的个性。终于有一门课,可以纵容你的个性。我跟当代诗人打交道也是这样的,尽量容忍每一个诗人极强的个性,只要这种个性不是恶的,因为我知道个性对写作的好处。

李怪讲完了,我们讲蒋怪。蒋涛这首诗一看到名字,有人就笑了。刚才“艾特我”有人不敢写,现在“丁字裤”有人照样不敢写。那不就是正常的一种裤子吗,为啥不敢写?你看他写得多好玩——

丁字裤

蒋涛

回农村过年

晾的那条丁字裤

奶奶帮她收了

然后说

你的皮筋干了

娜娜赶紧拿下来

假装绑头发

2017/10/10

你看现实生活的微妙,人的那个好玩儿,其实是很收敛的。娜娜作为孙女还很厚道,避免了奶奶的尴尬,奶奶不知道丁字裤是干吗的,以为是皮筋,那她就顺势扎到头上算了。这种好玩儿里有一种人性的美好,它当然是属于诗意的,而且是事实的诗意。我希望前面的诗人能开凿出我们每个同学内心的诗眼。其实你知道什么是诗意,只不过你过去没有很明确,现在他们的诗把你们内心的诗眼突然就凿开了,那诗歌的石油也就要喷出来了。

我的点评:当《新世纪诗典》推荐到第两千五百一十首诗,没有新意的诗推出来也会被淹没掉,不论是内容还是形式的新意,都尤其难能可贵。本诗从内容的新颖,构成了一个富有新意的视角,成就了一首时代的妙诗,也开启了《新世纪诗典》读诗过年的模式。

总结一句,我们西外诗人有两个“怪”,这种怪在中国诗坛上是顶级的,比他们再怪的诗人我觉得是没有了。耍怪是要有内涵的,不是瞎耍,有些人耍得很笨,很粗糙,很没有诗意,那也不成立。

下面这个诗人,今天就在现场,就是负责直播的你们的学长李海泉。他以后会和大家相处得更多,我希望他同时能够担任一个类似课代表兼辅导员的角色,在我和大家之间做一个更好的沟通。所以,大家给他一个特别的掌声。

彩色记忆

李海泉

1997年夏夜

我在张宝得家

看了一晚上电视

张宝得睡了

她姐张海莲睡了

张爸爸张妈妈也睡了

只有我

一个六岁小朋友

在黑暗中

坐小板凳

看一闪一闪的屏幕

像彩色的魔法盒

直到深夜

仍无睡眠

那是第二天早上

全青林乡的孩子问我

在张宝得家

看了什么电视

我灵光一闪

郑重其事

对伙伴们说:

“谢谢收看”

点评:90后被称作“宝宝一代”,即便如此,他们的童年也照样是贫乏的。中国大了,什么状况都有,诗是用来干吗的?诗就是用来打破概念的……听了我一学期的课,李海泉长诗了,不如此倒是奇怪的。

李海泉1991年出生在青海的一个小地方。他童年所经历的生活,从中国的一线城市来讲,感觉很像我们60后的生活,但是中国有地域的差异,所以好的诗就是要打破概念。好像全体60后的童年生活都是一个样子,全体70后又是一个样子,80后又是一个样子,但中间复杂的是中国有地域的差异。所以,他一个90后竟然经历了这样的童年生活:全乡的孩子只有一个六岁的孩子首先看过电视,问他看了什么东西,他说“谢谢收看”。我是在1972年父母的单位里第一次看到了电视,这就是一个反差。不论生活多么贫瘠,你的童年都是快乐的、美好的、彩色的。贫瘠的年代,节日的乐趣反而更大。

这刚好和蒋涛那首诗形成对比。我刚才说了,重要的诗人能够选择关键点。比如说,什么东西有价值呢?一个是新出现的事物,比如“丁字裤”,在中国绝对是蒋涛第一次让这三个字出现在诗里。还有行将消亡的事物,也是有价值的,比如李海泉写到的“第一次看电视”。对今天的孩子来讲,看电视再也不会成为一个问题,但同时也就没有了第一次看电视的新鲜和激动。你看有些人在拍北京的胡同,等到将来再也看不到胡同了,再也看不到四合院了,他们这些照片就成了最珍贵的艺术品。还有就是新出现的、抢先的表现,跟我们的生活同步,也是有价值的。这是两个关键点,刚好两位诗人分别选择了不同的一点来表现。

最后我讲一首我的诗。我作为西外的老师,当然也属于“西外诗人”这一部分。北师大也是这么对待我们的。北师大正在以两三年一辑的节奏出一套书,第一辑的四位作者是:鲁迅、牛汉、任洪渊、郑敏。因为鲁迅是北京国立女子师范大学的教授,而北师大的前身就是北京国立女子师范大学,所以在我们北师大出的“北师大诗丛”里,第一辑第一位就是鲁迅。这就是我们的资源,大家都感到很自豪。第二辑今年就要出版,第一个就是我。这么隆重地对待自己的诗歌子弟,北师大应该是做得最好的学校了。

我跟大家讲的第一个单元是西外诗人。第二个单元要讲陕西高校培养的诗人,大家也会有兴趣,你们会看到隔壁学校培养了谁。因为北师大诗歌军团比较壮大,加上又是我的母校,我也专辟一个单元,第三个单元就讲北师大诗人。等到第四个单元,就是全国其他高校诗人,这个范围就更大了。我所有的线索都是在高校,就是为了让大家接受起来有兴趣。

我作为一个老师,在西外执教。1998年的一天,当时的院长跟我说:“小吴啊,你别光顾自己往前奔,也给咱们外院培养一些诗人出来。”我的回答是:“诗人是培养不出来的。”当你手下一个都没有的时候,你只能这么回答。到了2000年,我们就有了第一批汉语专业的学生,等我知道我们汉语专业的学生在写诗的时候,已经到01年、02年了。也就是说,我的话说出去未及三年,我们的情况就变了,就是因为有了汉语专业。专业对学生的心理暗示非常强。没有汉语专业,打算当诗人、当作家的人就不会来西外,来了的人都是没有这个梦的。等到汉语专业有了,他就来了。好,我赶快讲我自己的一首诗——

木偶剧团

伊沙

西安有西安的木偶剧团

北京有北京的木偶剧团

但在我的记忆中

它们所在的街是同一条

那条街除了走木偶

只有一个人骑车而过

我高中的地理老师

一个帅气的卷毛

他妻子

是木偶剧团的演员

在我的记忆中

他娶了一个漂亮的木偶

然后是高考前的一天

我们正在上地理课

他刚徒手在黑板上

画了一个标准的世界地图

自己便仰面倒地

四肢抽搐

口吐白沫

不省人事

事后我们得知

那种病叫癫痫

我总觉得那是木偶身上的病

传给了我们的帅老师

自我点评:上一轮我自荐时说自选诗要看人脸色来选,大家喜欢什么选什么;这一轮我偏不看任何人的脸色,我根据自己创作一首诗时的新鲜感来选。在过去四五个月里,本诗带给我自己的新鲜感无疑是最大的,这种物我合一的写法,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这种多个重心集于一诗,在我以往的作品中比较少见,具体到木偶,更是没写过,所以我在创作中感到莫大的新鲜。对于一个自觉的成熟的诗人,你为中国诗歌创造了什么,自己应该心知肚明——对不起,我刚巧就是这不多的人之一。

最后我把自己的名字也写在黑板上,作为西外军团的最后一个人。我希望这个名单不断壮大,所以我得到的最好回应就是发我微信上的那句:“我要成为下一个!”我希望有更多的同学这样说,不用喊出来,就在心里说:“我要成为下一个!”然后汇集到一起,这个话就变成了:“我们就要做下一批!”

因为我们是第一次上这个课,而且是中国高校的第一次,你可以想象我们背负的压力有多大。在今后的八年里,我们每个年级都要出诗人,每个年级至少得出一个。就像有人说过去的苏联:“没有大师,挖都要挖出来一个!”人家这个民族习惯了,我们必须大师无穷,一个民族真那么骄傲、那么习惯的话,最后就真的做到了,不论是白色的俄国,还是红色的苏联,还是现在又回到蓝色的俄罗斯,人家就是代代有大师。

本讲授课时间为2019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