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人们不会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女孩会在寒冬离家去为父报仇。虽然当年这种事也不常见,但是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奇闻。那一年我才十四岁,一个名叫汤姆·钱尼的懦夫在阿肯色史密斯堡枪杀了我的父亲,抢走了他的马、一百五十美元现金和腰带里的两块加利福尼亚金币。
我来讲一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在阿肯色河南岸,离耶尔县的达达尼尔不远的地方,我们家拥有四百八十英亩[1]肥沃的土地。汤姆·钱尼是我们家的佃农,但只干活拿钱,不按收成分成。一天,他饥肠辘辘,骑着一匹灰色的马出现了,马没有装辔头,只用缰绳勒着,马背上搭着一条脏毯子。爸爸觉得那个家伙可怜,就给了他一份活,又给他安排了住处。那是一间由棉花储藏间改造而成的小屋,有正经的屋顶。
汤姆·钱尼自称来自路易斯安那州。他身材矮小,面相凶狠。我后面还会详细描述他的长相。他是个光棍,大概二十五岁,随身背着一把亨利步枪。
十一月,最后一批棉花卖完之后,爸爸打算去史密斯堡买些小马驹。他听说那里有个斯通西尔上校,他以畜牧商人的身份从赶往堪萨斯州的得克萨斯州牲口贩子手中买下了一大批牧牛小马,如今砸在手里,卖不出去。那个商人不想在冬天还要继续养着这些马,打算便宜处理。阿肯色人看不上得克萨斯州的小野马,嫌它们块头小、脾气差。它们平时只吃草,体重都不到八百磅[2]。
爸爸觉得这种小马适合猎鹿,它们吃苦耐劳,身材小巧,在灌木丛中穿梭时能跟上猎犬。他打算买几匹试试,运气好的话,除了用于猎鹿,还能饲养出售。爸爸做事总是很有计划。总之,这笔买卖投入不大。我们家还有一片冬麦地,又囤了不少干草,足够小马过冬。等到开春,就可以在我们家北部的大牧场放养小马,让它们吃上更鲜嫩多汁的苜蓿,它们在“孤星之州”[3]可享受不到这等待遇。我记得,当时每蒲式耳[4]玉米粒的价格还不到十五美分。
爸爸出门前本想让汤姆·钱尼留下来料理家里的事情,但是钱尼嚷嚷着要去,爸爸脾气好,最终耐不过他的央求,便答应了。如果说爸爸有缺点,那就是心肠太好,容易被人利用。我性格乖戾,可一点不像他。弗兰克·罗斯是世上最温柔可敬的人。他在公立学校读过书,是金巴仑长老会和共济会的成员。在南北战争的豌豆岭战役中,他表现得英勇无畏,但并不像露西尔·比格斯·兰福德在《耶尔县旧闻》中所述的那样,在那场“小摩擦”中受伤。对于真实情况,我觉得自己更有发言权。他在田纳西州奇克莫加的恶战中受了重伤,返乡的路上没人好好照料,险些丧命。
动身去史密斯堡之前,爸爸安排黑人亚内尔·波因德克斯特每天来喂牲畜,顺便照看一下妈妈和我们几个。亚内尔在我家下游的岸边租了一块地,和家人住在那里。他出生在伊利诺伊,父母本都是自由身,但是战前在密苏里被一个名叫布拉德沃思的人绑架,拐到了阿肯色。亚内尔是个好人,勤劳简朴,后来在田纳西州的孟菲斯做油漆工,过上了富足生活。每年圣诞,我们都会互寄贺卡,直到后来他死于一九一八年的大流感。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名叫亚内尔的人,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我和弟弟小弗兰克一家一起到孟菲斯参加了他的葬礼。
爸爸没有选择轮船和火车,而是决定骑马去史密斯堡,回程时把小马拴成一排赶回来。这样不仅省钱,还能欣赏美景,享受骑马的快乐。爸爸最喜欢骑马奔腾,四处游逛。虽然我年轻时自认为是个不错的骑手,却一直不太喜欢马。我从来不怕动物,曾和人打赌,说自己能骑着一只暴躁的山羊穿过一片李树灌木丛。
从我们的住处到史密斯堡的直线距离为七十英里[5],在途中美丽的尼波山上,我们有一套避暑小屋,妈妈会去那里躲蚊子。途中还会经过阿肯色州的最高峰马格津山。但是,据我所知,史密斯堡也可能在七百英里外。有船去那里,也有人会去那里卖棉花,我对史密斯堡的了解就这么多了。我们家一般在小石城卖棉花,我也去过两三次。
爸爸骑着坐骑离家出发,这匹马名叫朱迪,是一匹高大的栗色焰斑母马。他将食物和换洗衣服裹在毯子里,外面盖上一件雨衣,然后绑在马鞍的后面。他把配枪别在腰间,那是一把雷管击发式龙骑兵型长左轮手枪,即便在当年看来也过时了。他打仗时用的就是这把枪。他英俊挺拔,我还清晰地记得他身穿棕色羊毛大衣,头戴黑色礼帽,跨到朱迪的背上。在寒冷的清晨,一人一马,呵出的水汽凝结成霜。换在古时,爸爸或许是一位英勇的骑士。汤姆·钱尼骑着他的灰马——那匹马不适合当坐骑,更适合用来拉犁耕地。他没有手枪,但背后挎着一把用棉绳系着的步枪。顺便唠叨一句,他本可以用破旧的挽具做一条好看的皮带挂枪的。他肯定是嫌太麻烦了。
爸爸的钱包里大约有二百五十美元,平时都是我帮他记账,自然知道这些。妈妈一直不擅长算术,大字也不识几个。我说这些没有自夸的意思。算术和识字并非生活的全部。和马大一样,我总被日常琐事烦扰,而母亲则生性平和仁爱,就像马利亚一样“选择那上好的福分”。[6]爸爸藏在衣服里的两块金币是我远在加利福尼亚蒙特雷的外公斯珀林送的结婚礼物。
爸爸如何也不会想到,那日清晨一别便成永诀,他再也无法拥抱我们,再也无缘倾听耶尔县的草地鹨婉转的春日赞歌。
爸爸遇害的消息宛如晴天霹雳。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爸爸和汤姆·钱尼抵达史密斯堡后,在莫纳克寄宿公寓找了一间房住下。他们来到斯通西尔的牲畜房,细细查看了那些小马。得克萨斯州牛仔骑的马都被阉过,原因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想来这种马也不能繁育后代。但是爸爸心意已决,一定要从里面挑几匹。转天,他买下四匹小马,斯通西尔要价一百四十美元,父亲砍到一百美元整,算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他们计划第二天早上离开。当晚,汤姆·钱尼去了一家酒吧,与一个和他臭味相投的“痞子”玩起了扑克牌,输光了工资。他输了钱,却不能像个爷们儿一样坦然接受,而是回到公寓房间里,自怨自艾地赌气。他把一瓶威士忌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爸爸坐在客厅,正与几个旅行推销员交谈。没过多久,钱尼端着步枪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说自己被骗了,要回酒吧讨回自己的钱。爸爸说如果被骗,最好用法律手段维护自己的权益。钱尼根本不听。爸爸紧跟着他出了门,让他把步枪留下。以他当时的状态,拿着枪去吵架恐怕不妙。我的爸爸身上也没带武器。
汤姆·钱尼举起步枪,冲爸爸的额头开了一枪,当场要了他的命。事情经过就是这么简单,我也没有添油加醋,只是转述锡巴斯琴县县长的原话。有人或许会说,弗兰克·罗斯干吗去瞎掺和?我的答案是:他想帮那个五短身材的恶棍一把。钱尼是我们家的佃农,爸爸觉得自己有责任守护自己的兄弟。这样能回答你的问题吗?
公寓里的旅行推销员也没有冲出来抓住钱尼,或开枪打他,而是作鸟兽散。钱尼则从爸爸仍有温度的身上掏走了钱包,又撕开了他的腰带,拿走了那两块金币。我也不清楚钱尼怎么知道金币藏在那里。偷光爸爸的东西后,钱尼冲向街道尽头的牲畜房,用枪托重重地砸到守夜人的嘴上,把他打晕。钱尼给爸爸的马套上缰绳,没装马鞍,一路逃了出去。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等他后来发现城里似乎没有人追来,就有可能装上马鞍,或搭上三驾驿站马车,再抽上一支烟。他误以为那些旅行推销员是好汉。“恶人虽无人追赶也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