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已经忘了东开普台地上的冬天早上有多冷了。他没把该带的衣服带来:只得借了件露西的毛衣。
两手揣在衣袋了,他在花圃间闲逛。看不见的肯顿公路上,一辆车呼啸而过,声音在静止的空气中久久徘徊不去。大雁排成梯队在头顶的高空中飞过。他该怎么打发他的时间呢?
“你想出去走走吗?”露西在他身后道。
他们带上了三只狗一起出去:两只年轻的杜宾犬,露西用一条皮带拴着他们俩,还有那只母斗牛犬,被遗弃的那只。
耳朵朝后抿着,那只母狗想要排便。什么都没排出来。
“她出问题了,”露西道,“我得给她服点药了。”
那只母狗继续努力想要排便,舌头伸出来,眼睛不停地四面扫视,像是被人看得不好意思似的。
他们离开大路,穿过灌木林地,然后又穿过一片稀疏的松林。
“你闹出师生恋来的那个姑娘,”露西道——“你是认真的吗?”
“罗莎琳德没跟你讲过吗?”
“没讲任何详细的情况。”
“她老家就在这一带。在乔治城。她选了我的一门课。学业上只是中等,不过非常吸引人。是不是认真的?我不知道。其后果肯定不是闹着玩的。”
“不过现在都结束了吧?你已经不再追求她了吧?”
都结束了吗?他还在追求她吗?“我们的接触已经终止了。”他说。
“她为什么要告发你?”
“她没说;我没机会问她。她处境很艰难。有个年轻人,她的情人或者前情人,在威吓她。有班上的压力。后来她父母也听说了,就跑到了开普敦来。是压力太大了,我想。”
“而且还有你。”
“是的,还有我。我想我也不好对付。”
他们来到了一个大门前,门上有块牌子,上写道:“SAPPI[64]实业公司——擅入将被起诉。”他们就掉头回去了。
“好吧,”露西道,“你已经付出代价了。也许,回顾起来,她不会把你想得太苛刻的。女人有时候宽大起来真会让人感到惊讶的。”
一阵沉默。露西,他的孩子,这是在教导他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你有没有想过再次结婚?”露西问道。
“娶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人,你是说?我这人天生不适合结婚,露西。你都亲眼看到了。”
“是的。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再这么继续捕食小姑娘是不得体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你会发现这么做是越来越难,而不是越来越容易了,随着时间的流逝。”
他和露西以前还从没说起过他的私生活。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不对她讲,他又能对谁讲呢?
“还记得布莱克吗?”他说,“怀揣欲望而不行动不啻杀死一个襁褓中的婴儿。[65]”
“你为什么要引这句诗给我听?”
“怀揣欲望而不行动对老人的影响就跟对年轻人一样恶劣。”
“所以呢?”
“我曾接近过的每一个女人都教我认识了我自己的某个方面。在这个意义上,她们都使我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我希望你不会认为反之亦然。认识你使你的那些女人也变成了更好的人。”
他严厉地看着她。她微微一笑。“开个玩笑而已。”她说。
他们沿着那条沥青马路往回走。在通往小农场的岔道口,有一块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标牌,上面写着:“鲜切花。铁树。”画着个箭头:“一公里。”
“铁树?”他说,“我还以为卖铁树是违法的呢。”
“从野地里挖出来卖是违法的。我是从种子种出来的。我带你去看看。”
他们继续朝前走,两只年轻的狗拽着皮带想要挣脱开来,那只母狗悄没声地跟在他们后面,吁吁地喘。
“那你呢?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他朝那园子,朝屋顶在太阳下闪着光的那幢农舍挥了挥手。
“会是的。”露西轻声回答道。
星期六,集市日。按照事先的安排,露西在五点钟叫醒了他,给他递上一杯咖啡。天气很冷,两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到园子里和彼得勒斯会合。彼得勒斯已经在那儿,借着一盏卤素灯的亮光剪切鲜花了。
他主动要求替彼得勒斯干一会儿,可是他的手指很快就冻得扎不住花束了。他把细绳还给彼得勒斯,改为帮他把扎好的花束包好装箱。
七点钟,晨光刚刚露出山头,狗也开始活跃起来的时候,他们的活儿已经干完了。迷你巴士里装满了一箱箱的鲜花,一袋袋的土豆、洋葱、卷心菜。露西开车,彼得勒斯坐在后面。车上的暖气坏了;透过雾气罩罩的挡风玻璃费劲地往外瞅着,她走的是通格雷厄姆斯敦的那条路。他坐在她旁边,吃着她为他做的三明治。他的鼻子在往外流鼻涕;他希望她没注意到。
如此说来:全新的历险。他的女儿,曾几何时是他开车送她去上学和芭蕾舞班,带她去马戏团和滑冰场的,现在却是她带着他外出,带他去体验生活,去体验另外那个他不了解的世界。
在唐金广场上,摊主们已经在忙着把临时性的搁板桌支起来,把货物摆出来。有一股子烧肉的味道。一层冷雾罩在市镇上空;人们搓着手,跺着脚,骂骂咧咧。有一种欢乐友好的气氛,他感到欣慰的是,露西对此貌似敬而远之。
他们似乎是在农产品的那个区域。他们左边是三个非洲女人,在卖牛奶、玉米粉团[66]和黄油;还有一只蒙着湿布的桶,里面装的是汤骨。他们右边是一对阿非利堪人[67]老夫妇,露西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称他们为坦特·米姆斯和奥姆·科斯,他们还有个头戴巴拉克拉瓦盔式帽[68]的小帮手,看起来不可能超过十岁。和露西一样,他们也卖土豆和洋葱,不过还有罐装果酱、蜜饯、干果、小袋装的南非香叶茶、南非蜜树茶和各种香草。
露西带了两只帆布凳。他们喝着保温瓶里装的咖啡,等着第一批顾客上门。
两星期前,他还在教室里向这个国家那些厌烦的年轻人解释drink(喝)和drink up(喝完)、burned(烧着)和burnt(烧焦,烧完)之间的区别。后者是完成体动词,表示一个动作已经完成和结束。这一切看起来是多么遥远!我活着,我一直活着,我活过[69]。
露西的土豆倒到一个大篮子里,都已经洗干净了。科斯和米姆斯的土豆上面仍沾着泥土。一上午的时间里,露西卖了有将近五百兰特。她的鲜花卖得也很不错;十一点的时候,她把价格又降了一下,剩余的农产品也都卖出去了。卖奶和肉的货摊上,生意也很红火;不过那对老夫妻肩并肩坐在那儿,木头木脑的,不苟言笑,生意就差了不少。
露西的很多顾客都叫得出她的名字:大多数都是中年妇女,对她的态度中有一丝主人的架势,就仿佛她生意做得好也是她们的功劳似的。每次她都这么介绍他:“见见我的父亲,戴维·卢里,从开普敦过来看我。”“你一定很为你的女儿骄傲,卢里先生。”她们都这么说。“是的,非常骄傲。”他都这样回答。
“动物庇护所就是贝芙开的,”在介绍过其中一个女人以后她这么说,“有时候我也去帮帮她。我们回去的时候就去她那儿看看,要是你愿意的话。”
他可不喜欢贝芙·肖,一个风风火火的小女人,身材矮胖,一脸黑雀斑,头发剪得很短,跟铁丝一样硬,而且还没有脖子。他向来不喜欢那些根本无意于让自己显得有些魅力的女人。也正是为此,他以前对露西的那些朋友一直都不怎么待见。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不过是一种钻进他脑子里,而且在那儿生了根的偏见而已。他的脑袋已经变成了那些老观念的避难所,那些无聊的、贫乏的、再无别处可去的旧想法。他本该把它们都驱逐出去,把他的地盘打扫干净的。可他又不太想这么做,或者没那么迫切地想这么做。
动物福利协会一度曾是格雷厄姆斯敦一个活跃的慈善组织,但已经不得不停止运营了。不过一小部分志愿者在贝芙·肖的领导下,仍旧在其旧址经营着一家动物诊所。
就他的记忆所及,对于露西混迹其中的这些动物爱好者们他并无任何不满。没有了他们,这个世界无疑会变得更加糟糕。所以,当贝芙·肖把大门打开的时候,他装出一副开心友善的样子,虽然扑面而来的猫尿、狗癣和杰伊斯消毒液[70]的气味让他大为厌烦。
房间里就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破烂的家具,一大堆小摆设(瓷质的牧羊女、牛铃、一柄鸵鸟毛的驱蝇掸子),哇啦哇啦个没完的收音机,吱吱叫着的笼里的小鸟,脚底下到处都是猫咪。不单是有个贝芙·肖,还有位比尔·肖,同样是个矮胖子,正坐在厨房的桌旁喝茶,脸红得像甜菜根,一头银发,穿一件领子松松垮垮的毛衣。“请坐,请坐,戴夫[71]。”比尔道,“来杯茶,就当是自己家,别客气。”
这个上午过得可不轻松,他累了,他最不想做的就是跟这些人闲磕牙了。他瞟了露西一眼。“我们不久留,比尔,”她说,“我只是顺道来拿些药的。”
透过一扇窗户,他瞥见了肖家的后院:一棵苹果树正往下掉虫蚀斑斑的果子,蔓生的野草,有块地方用白铁板圈了起来,木头的托板,旧轮胎,一群小鸡四处乱刨,还有一只样子奇特、像是小羚羊的动物在一个角落里打盹。
“你觉得怎么样?”事后露西在车里问他。
“我不想无礼。这本身是种亚文化,我敢肯定。他们没有孩子吗?”
“是的,没有孩子。可别小看了贝芙。她一点都不傻。她做的好事真是数不胜数。她投身D村的工作有好些年了,先是为了动物福利协会,现在是为她自己。”
“那肯定是场必败无疑的战斗。”
“是的,是这么回事。已经没有资金来源了。在国家那首要之务的列表上面,是没有动物的一席之地的。”
“她一定非常绝望。你也一样。”
“是的。不。这有什么关系呢?她救助的那些动物并不绝望。他们无比欣慰呢。”
“如此说来,那就太好了。很抱歉,我的孩子,我发现对这个话题我就是提不起兴致来。你所做的,她所做的,都是非常令人钦佩的,可是在我看来,这些一心只关注动物福利的人就有点像是某种类型的基督教徒。每个人都那么兴高采烈,都那么用心良苦,可是跟他们待了一会儿以后你却恨不得躲得远远的,而且成心要去干些强奸抢劫的罪恶勾当。哪怕是对着一只猫踹上一脚。”
对自己的这阵突然爆发他非常奇怪。他并没有情绪不佳,一点都没有。
“你认为我应该去做些更重要的事情。”露西道。他们已经开上了大路;她手扶方向盘,看都没看他一眼。“你认为,就因为我是你的女儿,我就应该把我的人生用于去做些更好的事情。”
他已经在拼命摇头了。“不……不……不。”他喃喃道。
“你认为我应该去画画静物或者自学俄语。你不赞成贝芙和比尔·肖这样的朋友,因为他们不会把我带入一种更高层次的生活。”
“这不是事实,露西。”
“可事实就是这样。他们不会把我带入一种更高层次的生活,而其原因就是,根本就没有更高层次的生活。就只有现存的这种生活。我们和动物分享的这种生活。这是像贝芙这样的人努力树立的一种榜样。是我努力遵从的榜样。与野兽分享我们人类的某些特权。我不想以狗或猪这种另外的存在方式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时,不得不像生活在我们欺压之下的猪狗一样地生活。”
“露西,我最亲爱的,不要生气。是的,我同意,这是唯一存在的生活。对于动物,让我们尽一切可能善待他们。可我们也不要丧失我们的正确认识。我们是和动物处于不同层次的造物。并不一定更高,只是不同而已。所以,如果我们打算善待他们的话,就让这种善待的出发点是单纯的慷慨宽宏,而不是因为我们自觉有罪或害怕来世报应。”
露西深吸了一口气。她像是要对他的说教做出回应,结果却并没有这么做。他们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