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天气是少有的明艳，即使到了下午五点，日光仍不见一点衰败之色，翻滚的云层透下时聚时散的光晕，李恒安和顾峋沿着无人的公路开着车，各自心事，无话了半晌。

彦陈山地处偏僻，从这里回到李恒安老城区的家，经过的这段公路两边尽是田野，现下正是荞麦成熟的季节，一茬一茬的麦子浪似地翻涌着，末了，李恒安拉下车窗，荞麦的清香随着野风猝然涌了进来。

“顾峋，”李恒安冷不丁出声。

“嗯？”顾峋闻声转过眼来，李恒安一手微蜷撑着侧脸，继续道：“感觉韩长旻这次和以往很不一样，更注重......也更急促了些。”

“你这会儿就在想这个？”顾峋一扬眉，不疾不徐道，“这次和以往都不一样，郎希算是韩家传到韩长旻手上后、遇到的最大的吸血鬼作乱事件，相斗这么多年，我们以前找到的大都是郎希的据点或临时活动地点，但这次的性质，”他说着深深地看了眼李恒安，“差不多算是把郎希的老巢刨了出来，父辈的房产，所有人都活动过的踪迹——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韩长旻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李恒安兀自点了点头，继而话锋一转：“那你呢？你这会儿在出什么神呢？”

“我？”顾峋轻嗤一声，半开玩笑道，“这不是相识多年的、曾经的朋友嘛，第一次去老家拜访，想想还挺激动不是？”

李恒安明白他的意思，她没接他的玩笑，而是斟酌着语气道：“说实话，我以前偶尔听你说过一些郎希的事，顾峋，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同学朋友和现在这个大BOSS很割裂呢？”

话及于此，顾峋沉默半晌，车速逐渐慢了下来，他的声音很慢，却听不出什么情绪：“......说实话，不管谁遇见这种事，刚开始都会有被欺骗的感觉，但后来我觉得，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儿。”

“嗯？”

“我是说......花很长时间费尽心思地、主动性质地去骗某个人，这不像郎希的风格，他——他不会做这样的事，在学校的那些日子，比起欺骗，更像是.....郎希在选择性地展示自己，他仿佛天生就有这种能力，他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像任何角色，又不违背真正的自己。”

李恒安垂目听着，想到了第一次在列车上见到的那个温文优雅的男子。

“正常人肯定做不到这样，但他从来都不是正常人。”

顾峋说着转头，低眉淡淡地望了李恒安一眼，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笑：“曾经有段时间，我因为这件事很痛苦——不止是Buck带给我的痛苦，我思考这件事思考到脑子炸掉，后来我逐渐明白过来了，他从没挖空心思地骗我，他选择性地暴露自己，让我以为建立起友谊之后，我自己就开始骗自己了——这个人确实不是正常人，我一度无法理解他的思想，”他说着轻哂一声，“毕竟谁都没办法揣摩一个变态的思想，但后来我发现，不要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当年梁家为了私心阴了吸血鬼们一把，被那群愤怒暴起的吸血鬼屠戮殆尽，此后很多年，这群吸血鬼过着被追杀、被压制、不被承认的日子，但很多东西就像弹簧一样，越是不被承认，越是被压着，就越是会更有力地弹起来，比如——本能。”

“他们身体里的血已经‘变质’了，郎希天生流着这样的血——或者说他天生秉持着这样的观念，你把他看做那些被打压之后、再一次暴起并且愈渐极端偏激的怨念与血统的集合体，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郎希，一部分是游荡于世间的人模狗样的玩意儿，是我学生时代的挚友，是你列车上偶遇的热心路人，另一部分，或者说内核部分就是这么个集合体，这样理解，你就觉得自己能明白他了。”

李恒安收回了望着顾峋的视线，她敛了敛眼底的悲戚，没应声。

“我以前还会觉得，为什么做这一切的是郎希？为什么郎希其实是这样的？但后来我就想明白了，李憨，不是为什么，根本没有为什么，或早或晚，或男或女，肯定会有一个郎希出现，我不过是，这个必然的存在偶然邂逅的巧合罢了。”

车子转弯将荞麦田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前后车辆人烟逐渐多了起来，顾峋朝前望去，西方泛起一抹依稀可见的暮色，渐暗的日光中，车子加速朝老城区驶去。

三天后。下午。

“我们走这条快速通道，明早就能到江城。”韩长旻坐在副驾驶上，向姜川示意了一下眼前的地图。

作为司机的姜川醒了醒神，强打起精神朝前望去。

身后，除了姜清桐外，顾峋，李恒安，林一帆三人均是半梦半醒的状态。

韩长旻打后视镜里扫了眼车内低迷的士气，默默叹了口气——真不能怪他们。

就在三个小时之前，韩长旻突然通知一行人：江城那边已经调查妥当，正在安排人部署，他们预计六点从彦城启程，在此之前抓紧时间补觉——夜里赶车，也会详细交代一下这些天的进展。

然而单家的行动比他想象的更快，下午刚过两点便来了消息，于是一行被安排补觉的人直接是被韩长旻突然从睡梦中薅起来的，大脑神经系统还没来得及接收醒来的指令，迷糊状态下，几乎是完全凭着对韩长旻盲目的信任上了车。

至于韩少爷，遵循的是心灵鸡汤里那套“四小时”休息法则，故而此时丝毫没有补觉的意思，他回头看了眼三人，抬手敲了敲腕表：“再给你们一个小时，十五点三十九分准时开始讨论接下来的安排。”

李恒安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卡着分钟安排睡眠时间，心说军训都没这么严谨过，于是她瞪着死鱼眼望着韩长旻，不是很清醒的状态下问出了句一直想问的话：“你天天带着表打架不碍事儿吗？”

“......”韩长旻笑得很和蔼，“不错，能提问说明已经有思考能力了，这样吧，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我叫你们。”

“......”

来来回回这么几句之后，李恒安还真没什么睡意了，她转头看了眼不省人事的顾大爷，索性一合眼闭目养神去了。

“这些天做得第一件事，主要是确定敌方人手，目前已经有了初步的估量，”半个小时后，韩长旻准时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李恒安打眼望过去，屏幕上的依旧是监控视频的截图，韩长旻摆正电脑继续道，“倒回数个月之前的监控录像，我们大概都过了一遍，除了已经确认身份的郎希手下之外，还有几个也经常在这片儿监控区域活动的人，我们挨个排除了这些人的嫌疑，基本都是附近的正常住户，和吸血鬼的圈子没有丝毫瓜葛，也就是说，郎希目前在江城的势力应该就剩下前面我们看到的那几个人了——郎希，蜡祠，万城，伯衡。”

顾峋望着屏幕搓了把脸，似乎还有些不在状态，一点头：“哦。”

韩长旻瞥了他一眼：“但也不排除郎希的庄园里豢养着一批从不出门露面的吸血鬼——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听罢，李恒安略一扬眉：“如果暂时不考虑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郎希的手下只剩下了上述提到的四个人，那我们这一战岂不是很好打？”

“理论上是这样，”韩长旻稍稍眯眼，“但是，现在还有一个情况，庄园门口是没有监控的，从庄园出来后，得沿着唯一的主干道朝前走一段距离，拐个弯才有监控，我们这些天把这个以及这后面的其他监控都查了一遍，发现大部分他们露面的行动——比如去芙荒和去高嘉这样的情况——监控拍到他们离开庄园的时间和他们出现在其他地方的时间差不多都能照应上，但还存在极个别的几次，监控没有拍到他们离开庄园的画面，但他们出现在了别处。”

姜川开着车，听这话听得眉尖一蹙：“你是说不止那条主干道，还有其他离开庄园的路？只是我们监控拍不到？”

“不排除这种可能，”韩长旻顿了顿，“不过客观来讲，时间紧工作量大，也不排除我们漏看的可能性。”

“还是重视起来，”方才思绪还在九霄云外的顾大爷此时此刻终于回了神，“郎希那孙子不会是那种执着于祖宅、不愿意轻易离开的人，所以战斗如果对他们不利，那么在发现我们之后，撤离就是他们的首选，到时候，没有监控的道路就是他们离开的最佳途径。”

韩长旻微微点头。

“等等，”李恒安叹为观止地看了眼电脑屏幕，“就三天，你就翻出了这么多东西？”

话及于此，韩长旻笑了：“江城不是我的地盘，甚至说白了我在那边就没有用得上的人，但是，我们有专业人士协助——”

“是单家？”顾峋掀了他一眼，没等他吊胃口直接一语道破。

韩长旻转眼望向他：“看来这些年你跟着我，也不是事事不上心，很多事儿也会听一耳朵啊。”

顾峋轻嗤：“江城这块地方不是才划给单家没多久吗？”

“对，”韩长旻回过眼来，“这也是为什么郎希在江城活动起来没什么顾忌，其一就是因为江城易过主，对于刚负责江城不久的单家来讲，江城就像一个半路接过来的‘后孩子’，且不说主观意愿，客观来讲就不算熟悉，所以很多时候并不能很好地监管；其二，也是很重要的一点，”他说着轻出口气，悠悠道，“单家算是个很佛系的制裁者家族了，但这也没办法，不是人家玩忽职守，单家所辖的地区，近几十年都没闹出过什么吸血鬼事件，铅弹枪搁在仓库里不知道吃了多少年的灰，故而这几十年，单家差不多算是就担个制裁者家族的虚名，内在里已经没剩多少管这些鸡零狗碎的意识了——不过这次出手帮忙，反应也不算慢，总归是个大家族，不管闲了多少年，根基也还在。”

“帮忙？”李恒安疑声道，“可江城是单家辖区的话，整治江城的吸血鬼不是他们分内之事吗？”

“不是这么算的，憨憨，”顾峋转头望着她，“制裁者家族有各自负责的辖区，但考虑到吸血鬼会四处乱窜，从一个家族的地盘窜到另一个家族的地盘是常有的事，所以为了防止制裁者家族之间互相踢皮球，就采取了类似于‘首问负责制’的制度，这个吸血鬼最开始在哪个辖区搞事，就由这个制裁者家族负责到底，所以，这波郎希就算跑到月球上，韩家都得追到月球上去。”

“那单家？”

“单家只是从旁协助，甚至这点协助都还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并不是完全的义务。”

“啧，行吧。”

“除了监控，”后排座位上，挨着林一帆的姜清桐冷不丁开口了，“单家还提供其他帮助吗？”

“庄园那个路口的实时监控、住处以及车辆。”韩长旻应道。

“就是一些后勤方面的协助。”姜清桐一点头。

林一帆看了眼她的神色，忍不住转头道：“长旻哥，会有单家的人出面吗？”

“不太现实，”韩长旻摇头，“江城本来就地处单家辖区的边界处，单家本家离这里太远，他们的人过来一趟实在不方便。”

“这样啊。”林一帆微微点头。

李恒安回头看了眼他的神色，心下叹了口气；其实单家肯忙帮就很不错了，顾峋解释过后她也就逐渐回过味来，这种制度的存在是必然的——

——毕竟这不是社区志愿者争先去门口捡落叶的事儿，这种工作，是会随时要人命的。

云散月明，荒野的夜空满是碎散的星子，看得人眼花缭乱；一行人讨论细节到凌晨才渐渐收了声，后半夜除了顾峋和姜川换过一次位置外，车子内几乎再没其他声响。天色熹微的时候，李恒安悄悄给车窗开了条缝，窗外，东方的深蓝已逐渐湮灭在了第一丝若隐若现的绯红中。

车子还没下高速，公路两侧不知名的丛林和湖泊褪去夜色，在清晨的第一缕日光中显露出原本的色泽，清晨的风还带着些许凉意，李恒安抬手将散落的长发向后撩去，她半倚在车窗上朝前方望去，乳白色的晨雾中浮现出建筑的影子——

——江城到了。

“辛苦了。”

单家别墅外，韩长旻接过单家托附近朋友送来的钥匙，点头致谢；大清早赶来送东西的大哥热情地一摆手：“客气什么，单子他们工作比较特殊，常年不在这里，钥匙也就一直放在我这儿，我给你们送一趟也是应该的；对了，还有这两辆车，挂的都是江城本地的牌子，我一并带了过来，此外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联系，”大哥说完顿了顿，似是又想起来什么，补充道，“对了，单子还说你们需要什么监控.....嘶，我也不很清楚，不过他好像是跟人交代过了，你们直接用别墅里的电视连就行，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你们再问他吧。”

“嗯，知道了，大早上麻烦你，谢谢啊。”

“嗨~没事儿，先走了啊！”

送走了这位朋友，一行人开门进了别墅。

大抵是提前收拾过，别墅里常年不住人，却也不见什么落灰的痕迹；韩长旻大致转了圈熟悉了环境，末了在客厅站定：“单家那边应该是直接跟交警大队打过招呼，能把监控实时共享到咱们这里来，这样就方便多了。”

“那还等什么，”顾峋一按遥控打开了电视机，“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