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主体的真相
德勒兹敏锐地发现,从事权力分析的福柯与把主体问题化的福柯,是同一个福柯。福柯要理解所有那些多元异质细小的权力关系以避免其总是导致宰制或抵抗现象。福柯对政治实践与医学话语之间关系的论述,阐发了一种基于反先验主体哲学之上的政治渐进主义,充分表明了其思想立场:主体观、历史观是权力观的理论基础。福柯用由不同“话语”(discourants)主体的角色定位和实施的操作来反对主张至高无上的意识主体在话语中构建意指这一论题,用对于历史上确定的话语系统所做的分析来反对认为在思想领域中历史有其无休止后退的起源这一论题,拒斥能确保历史具有逻各斯之取之不尽的存在、纯粹主体的至高无上以及原初目的地之深层目的论的整个论题,从而设法把话语领域从19世纪哲学强加于它的历史—先验结构和先验目的论中解放出来。因为我们不能经由讲话主体的意识、不能经由思想的效能去描述一个科学话语与一个政治实践之间存在的一组有可能追踪其细节并把握从属性的关系;当然,政治实践也不具有创世和普遍批判的作用,政治实践既不改变话语的意义,也不改变话语的形式,而是改变话语的涌现、嵌入和运作的条件,改变科学话语的存在方式。政治实践的对象应该是科学话语和话语实践、科学话语的存在条件、形成规则和历史转化,而非思想或意识、得意洋洋的理性之显现、纯粹理想性或心理学特征。福柯谈论的政治话语、政治实践明确与传统意识主体划清了界限。
福柯毕生关注主体这个根本问题,通过考察癫狂、医学、生物学、政治经济学、监狱、性史这些特殊的边缘的经验领域来重新梳理整个西方思想史、政治史和文化史,来探讨我们如何在知识、实践和自身苦行这三个方面的真相游戏中成为知识主体、权力主体和道德主体。福柯怀疑甚至厌恶最高最基本的主体,而认为主体不是被动地形成于屈从实践,就是主动地形成于自由实践。权力主体取决于哲学主体。福柯主体思想是其政治哲学的理论基础。
福柯不仅有主体哲学,而且始终关注主体问题。通过用理性与非理性的变奏和合奏这一真相来武装主体,福柯阐发了一种强调功能散布和话语转换,以反对先验统一和经验综合的“实证主义”主体观,旨在批判近现代意识哲学和感觉心理主义传统。严格说来,福柯既非结构主义者,也非后现代主义者,而是话语“实证主义者”。
自从笛卡尔确立起近代哲学主体起,近现代西方哲学基本上都围绕着主体问题展开和演进。20世纪的现象学和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学、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等都尝试从不同角度重新思考主体问题。在主体问题上,福柯既批判现象学和存在主义,又并不认同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福柯毕生只关注一个问题:主体如何在科学知识、强制实践和主体化这三个层面上进入真相游戏之中。无论是“知识”问题,还是“权力”问题,抑或“知识—权力”问题,都只有相关于主体的真相问题才能被恰当理解和全面把握。福柯正是通过梳理“主体的历史”才把“真相”、“权力”和“个体行为”这三大经验领域贯穿和整合在一起。我们不能因为福柯谈论“人之死”就曲解、无视,甚至否定福柯的主体思想。在《词与物》这部写得“最深奥最累人的”书中,福柯谈论“人之死”,其实死去的是先验主体和意识主体,诞生的是实证主体和历史主体。福柯以真相武装主体的实证主义主体观在20世纪西方哲学和思想史上有其特殊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