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语言文学研究(2017年秋之卷/总第2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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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正定方言可能补语标记“了[·lou]”的形成机制

宋文辉[1]

摘要:学术界对可能补语标记“了”的来源和语法化机制的研究存在种种不足。本文对正定方言可能补语标记“了[·lou]”的形成过程的考察发现,“了1”的表完成体的变体“了[·lou]”(可用于非现实情态)分布范围从主句扩展到连动式和复句,在连动句和复句中述语为动结式时,“了”既可出现在宾语前,也可出现在宾语后。在假设条件句前件中,“了[·lou]”偏好出现在句末,且句子有时存在假设和能性的歧义。我们认为这正是可能补语标记“了[·lou]”发生语法化的环境,可能补语标记“了”并非源于“了1”这个功能多样的成分整体,而是源于“了1”的一个变体。

关键词:河北正定方言;可能补语标记;语法化

一 既有研究及其不足

大部分晋语和部分冀鲁官话、中原官话中存在“了”做可能补语标记的情况:

(1)晋语 山西定襄[1]:吃完(唠=了)

(2)中原官话 河南浚县[2]:这个布袋儿装进去三斤

(3)冀鲁官话 河北定州[3]:这个包你拿动不欸?拿动唠。(唠=了)

这类结构比唐宋以来形成的“V得C”型可能补语结构晚出,大约在明代中后期形成[4],但发展很快,在上述区域内很多方言中都是唯一的可能补语结构。该现象的来源和形成机制值得关注,相关历时研究取得了一些成果。一些学者认为,可能补语标记“了”是“VC了”结构在一定语境下产生了“结果可能实现”的理解之后形成的[4][5][6]。这个思路很有道理,但具体分析上仍存在一些问题。

首先,发生语法化的“VC了”结构中的“了”的来源成分的性质仍需再探讨。

这方面有两种常见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可能补语标记“了”源于动相补语“了”[4][5]。依据是北方方言可能补语结构的语序最常见的是“VCO了”,位于句尾的“了”应该是动相补语,最易进一步语法化。问题是,可能补语标记产生于明末清初,位于句尾的“了2”早在南宋已初步形成,也表达完成体意义,也可用于非现实情态[7]。在处于句中的“了1”和处于句末的“了2”都已产生的时代,句末的“了”是否还仍然有动相补语用法,必须有更充分的论证来支持方可。

另一种看法是,可能补语标记“了”源于表完成的助词“了”[4]。其证据是:处于句末的助词,根据现代山东方言可能补语标记“了”的读音情况,其拟音为[·lau],和句末语气词“了2”(拟音为[·lia])不同。此看法也有问题。语法意义方面,助词“了”的具体的时体定位不清楚,只是说表“完成”,未能说明其与一般认为表“完成”的体标记“了1”的关系如何,同时也未能说明其与句末语气词“了2”(也能表完成)之间的差别是什么;对“了”的语音方面的分析也存在问题。研究发现,王衍军为探求可能补语标记“了”的起源所研究的明清小说《醒世姻缘传》《金瓶梅》《聊斋俚曲》等文献中,“了”无论在句中、句末写法都一样,说明读音基本一致,并没有上述句末语气词和句末动态助词的分化。

与上述文献时代接近的一些注音文献所反映的“了1”和“了2”的读音情况可印证上述“了”书面写法一致的情况。《老乞大谚解》《朴通事谚解》这类朝鲜时代的汉语教科书反映了明代中后期(16世纪)北方方言的读音情况,其“了1”和“了2”的读音都是[liao]。陈前瑞引用的韩国学者Kim的研究显示,清初《重刊老乞大》中“了”的朝鲜对音也都是[liao][7]。太田辰夫对清代北京话材料“了1”和“了2”读音有所考订[8]。其揭示的轨迹显示,二者语音分化是19世纪的事情。而文献显示的“了”形成可能补语标记的用法(明末清初)则比这要早得多。

总之,无法从山东方言语音推出可能补语标记“了”的来源和句末语气词完全无关。因为不能排除如下可能:二者原是一个成分,功能分化后语音才分化。

其次,既有研究对“VC了”发生语法化的句法语义环境未做具体刻画,因而不能具体说明其形成机制。如孙利萍认为,在叙述未然事件时,“VC了”便有可能形成能性义。[6]但孙文并未举出近代汉语实例,而是引用了现代汉语方言的例子,可见其看法仍属设想。王衍军指出在对话中用于未然语境时,“VC了”产生可能的理解,表完成的“了”变成可能补语标记[4]。两位研究者仅抽象地设想“VC了”用于叙述未来事件时发生变化,但是对“了”在何种句法语义条件下可用于未然语境并未做具体考察,而因此对可能补语标记“了”形成的语境界定不清。

辛永芬结合“V得C”能性述补结构的演变情况,推测“VC了”的演化路径为:完结→完成、结束→完成、实现→实现;可能。[2]其看法仅是一个抽象的设想,也没有刻画出演变的具体的句法语义环境。

上述王衍军的分析虽然存在不足,但也有值得借鉴的地方:多功能成分的功能变异模式和读音变异模式之间往往存在一定程度的对应,语法功能的分化往往有可能导致读音分化。不同方言演变的速度和方向不同,因而从读音分化的模式的共性中可能探知可能补语标记“了”的可能的来源。即对相关现代汉语方言中“了”的读音的各类变异的考察有可能给此问题找到更具体的答案。如跳出一个方言区域的考察,比较较大范围内的现代汉语方言相对应的成分的语音变异模式来构拟语言成分语法化的过程是一条可行的思路。柯理思就是这种研究的一个范例。

柯理思对用“了”做可能补语标记的方言做了较为全面的调查。对于“了”的语法化路径,柯文指出,“了”和可能补语标记“得”有平行的发展路线,都是从表示完结到表示可能。[9]由于该文并非专门探讨此问题,而是顺便提及,因而未涉及“了”的更为具体的时体定位,未能说明此成分为何可发展为可能补语标记。对于“了”的来源,柯文从现代汉语方言的情况做了推测。柯文将可能补语标记“了”称为“动词词尾”,她指出河北、山西、河南、山东方言中可能补语标记“了”一般与“了1”读音相同,而与“了2”不同,即可能补语标记“了”非常可能源于“了1”而不是“了2”。

这种看法也存在一些问题。一方面,其所谓“了1”指句中动词后的“了”。而实际上句中动词后的“了”并非一个功能上统一的成分,未能说明到底是“了1”的哪类功能进一步语法化为可能补语标记“了”。在很多方言中,与“了1”功能分化对应而存在语音分化。如马希文指出,北京话句中动词后的“了”有[·lə]和[·lou]两种读音,前者是体标记,后者的性质接近动相补语。[10]普通话中动词后的“了”虽然语音不存在分化,但也存在这两种用法[11]。一些学者将前者称为“了1”,将后者称为“了3”[12]。本文将袭用这种传统的命名方式。而在相关方言中动词后的“了”有的还有更细的语音区分。如邢台方言中动词后的体标记“了”读音有[·lan]、[·lau]两种(为方便说明,以下称为“了1a”和“了1b”)[13]

另一方面,上述将可能补语标记“了”的来源看作动相补语或句末动态助词的看法都注意到可能补语标记“了”处于宾语之后为其常态,而柯理思的看法显然对此有所忽视。有的学者认为柯理思将可能补语标记“了”定位为词尾不合适[7]

最后,柯文对晋语和冀鲁官话、中原官话中“了”的读音模式多样性的考察不全面。柯理思[9]综述的晋语和北方官话存在“了”做可能补语标记的方言中“了”的读音模式大多是“了1”,所有功能都读相同的音,而和句尾“了”(一般称为“了2”)读音不同,即“了1≠了2”,而可能补语标记“了”的读音和“了1”一致。不过这并非上述地区“了”读音模式的全部。

柯理思谈到的上述情况属于“二分型”,不过二分型并非只有这一类。柯理思指出的情况可称为“二分A型”,相关方言中还存在一种“二分B型”。其中句中体标记“了1”有两类读法:“了1a=了2;了1b=了3”;可能补语标记“了”=“了1b”=“了3”(动相补语)。此类方言如河北邢台等地的冀鲁官话[13],魏县[15]、临漳[16]等地的中原官话,河南林州[14]、安阳[17]等地的晋语等。

此外还有其他类型,按照语音分化从少到多,简要说明如下。

“合一型”:现代汉语普通话所有的“了”读音都一样,即“了”为“合一型”读音模式。现代汉语方言中也有这类情况,如山东平度,“了1[·lə]=了2[·lə]=了3[·lə]”,可能补语标记“了”与上述“了”同音。[18]不过,上述情况并非近代汉语“了”“合一型”读音模式的简单继承。太田辰夫对清代北京话词尾和句尾“了”读音的研究显示,其读音演变的过程是liao-liao>liao-liao/lo/la>liao-lo/la>la-la(或者lo-lo)[8]。即句中和句末“了”的读音在语法化过程中因弱化而先发生了分化,后又统一。

特殊的“合一型”:河南浚县中原官话中,普通话“了1”的功能由体标记“罢”和与普通话“了1”功能上部分一致的“唠”[·lao]分别承担(“唠”功能上接近“二分B型”的“了1b”)。语音上“了1”(唠)=“了2”=可能补语标记“了”[2]

三分型:河南清丰中原官话中[19],“了1a嘞[·lə]≠了1b喽[·lou]≠了2[·la]”,而可能补语标记“了”=“了1b喽[·lou]”。

由以上语音分析可得出初步结论:在词尾“了”语音分化较细的方言中,可能补语标记读音仅和“了1”的一个变体语音相同。由此可以推论即使在“了1”没有语音分化的方言中也实际上存在着功能的分化,存在不同的变体。而通过对部分方言材料的观察发现,情况的确如此。[1]总之,这意味着可能补语标记“了”和“了1”的一个变体可能存在发生学联系。如进一步确定此变体的性质,则可以得到可能补语标记“了”的更为准确的来源。“了1”的变体不同方言之间有细微差别,因而其时体性质需要做更具体的分析。

此外,上述结论中仍存在需进一步探讨的问题。首先,可能补语标记“了”是否源自“了1”的变体,仍需更充分的证据。因为方言中此类结构分布最广泛的类型是“VCO了”,即可能补语标记“了”往往处于句末。因而还需要考察具体方言中“了1”的变体何种情况下可出现在宾语之后。其次,从“了1”的变体到可能补语标记“了”的具体的演化过程和机制如何,仍需要进一步探索。

上述问题的解决有赖于对相关方言做更为深入的描写分析。本文旨在从河北正定方言的个案分析入手,揭示其可能补语标记“了”语法化的路径,从而为上述问题提供更好地的解决方案。经研究发现,正定方言“了”的功能分化和语音分化情况、正定方言“了1”各变体的分布和演化可更为简洁地说明可能补语标记“了”的形成过程和机制。

二 正定方言可能补语标记“了[·lou]”的形成

正定地处河北省中南部,南距省会石家庄市15公里。正定方言属于冀鲁官话石济片的赵深小片[20][21],西临晋语张呼片的鹿泉、平山、灵寿。其方言处在晋语和冀鲁官话的过渡地带。以下主要描写县城正定镇方言(简称“正定方言”)的情况。

正定方言“了”的读音模式总体上来看也属于“二分B型”:“了1a[·la]=了2[·la]”(以下写作“啦1”“啦2”),并且“了1b[·ləu]=了3[·ləu]”(以下写作“喽”),而可能补语标记“了”与“了1b”“了3”同音。

(4)我吃啦1仨馒头啦2。

(5)他来哩时候,我刚吃饭。(“喽”=体标记“了1b”)

(6)他拿动箱子。/箱子他拿动。(“喽”=可能补语标记)

正定方言的独特之处在于,“了1b”和“了1a”不同,不可和“了2”共现:

(7)a.我吃啦1三碗饭啦2

b.*我吃三碗饭啦2

邢台、魏县、林州、安阳等地的“了1b”皆可与“了2”共现。下文的分析显示,这一点使得利用正定方言材料可以更容易说清楚可能补语标记“了”的形成机制。

(一)正定方言体标记“了1a”与“了1b”的时体定位

正定方言体标记“了”两个变体的性质的确定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这里仅对此做最简单的分析,能够以此为基础说明可能补语标记“了”的语法化机制即可。下面分两个方面来说明:其一,“了1b”的时体意义是什么;其二,“了1b”是否属于动相补语。

先来看第一个问题。总的来看,正定方言“了1a”主要表达完整体(perfective),而“了1b”主要表达完成体(perfect)。完整体和完成体是时体描写中的两个基本概念。二者有相似点,完整体和部分完成体用法可表达事件已经完结的意义,不过完成体的功能远比完整体复杂,还有如报道新事件等诸多功能[22]。即使都表事件的完结,二者也有相当不同。完整体更强调事件的有界性和完整性[22](P54),一般是过去发生的事件。而完成体则更强调事件完成对当前的影响,因而有界性并不凸显,联系性是其核心特征,一般表示事件在参照时间之前完成[22](P54)。正定方言的情况可以很好地说明这一点。请看例句:

(8)a.我吃啦1三碗饭。

b.*我吃三碗饭。

(9)a.我吃啦1三碗饭啦2

b.*我吃三碗饭啦2

(10)a.他来哩时候,我刚吃饭。

b.*他来哩时候,我刚吃啦1饭。

(11)a.他[吃饭]上学去啦2。

b.*他[吃啦1饭]上学去啦2。

(12)a.咱们[吃饭]走。

b.*咱们[吃啦1饭]走。

“了1a”的有界性凸显,事件发生时间一般为过去。上述(8a)、(9a)和(10b)、(11b)、(12b)表明“V+啦1+O”和“V+啦1+O+啦2”结构可独立成句,且句中不能再加入表达其他事件的成分,这说明其所描述的事态独立自足,有界性凸显;(8a)、(9a)还说明这类事件都发生在过去。

“了1b”的有界性不凸出,所表达的事件的发生时间不确定。(10a)中,时间参照点是状语从句“他来哩时候”。(11a)和(12a)中,“V+喽+O”结构表达的事件完结的时间点就是其后的VP2表达的事件开始的时间。表面上似乎VP1“吃喽饭”是VP2的时间参照点,其结束之后VP2表达的事件开始。不过实际上VP2应视为VP1的时间参照点。(11a)和(12a)的差别显示“喽”既可用于已然,也可用于未然,而这是由VP2的发生时间决定的。(11a)“上学去啦”是已然的,因此“吃喽饭”是已然的;而(12a)光杆动词“走”只能表未然,“吃喽饭”也只能是未然的。即“了1b”自身不能确定事件发生的时间;无论时间参照点是时间状语从句,还是连动式VP2,两类情况下,“了1b”都标志事件在参照时间之前完成。

二者和时间副词共现的差别也支持对其时体意义差别的判断。“了1b”构成的主句中,必须要出现时间副词“刚”:

(13)a.他来哩时候,我刚吃饭。

b.*他来哩时候,我吃饭。

而“了1”构成的句子中,“刚”是可选的,如:

(14)a.我刚吃啦1一个苹果。

b.我吃啦1一个苹果。

(13a)中“刚”的作用在于说明主句所表达的事件在从句表达的事件发生之前不久发生,因此可起到增强两个事件联系的作用,是“关系性”的体现。Bybee等指出,完成体往往和“刚刚”(just)义的关系副词共现,“了1b”的表现与此一致[22](P54)

“了1a”构成的句子虽也可加上“刚”,但仍和“了1b”构成的句子有差别:

(15)a.我刚吃啦1仨馒头。

b.我刚吃饭。

(15a)中虽也用“刚”,但关系性比“了1b”要弱很多。因为(15a)这类“了1a”构成的句子,时间参照点没有显性表达形式,且是无标记的参照点,即说话时间。(15b)中时间参照点很凸显,因此在叙述语言中,如省去时间状语从句,句子会不合法;同时,其时间参照点是有标记的,不是说话时间,而是另外一个事件发生的时间。

再来看第二个问题。马希文[14]、木村英树[15]等对北京话和普通话补语性“了3”的论述并不适用于正定话“了1b”。理由有两个。其一,正定话“了1b”可出现在动相补语“完”之后,如:

(16)吃完喽饭再走。

这说明“了1b”不再是动相补语,而接近体标记。其二,北京话“喽”一般出现在去除义动词之后,而正定方言则不限于此范围,“制作”动词之后也加上“喽”。

(17)你写喽这个字儿咱们就走。

我刚摁喽手印儿。

盖喽/盖好喽房子才能结婚哩。

这说明正定方言“了1b”已经进一步语法化了,并非动相补语。当然正定方言中的确存在和北京话“喽”用法一样的情况,如“你把这个给我吃喽!”此时“吃喽”不能变换为“吃完喽”。但这种情况在正定方言中的地位远没有在北京话中那么凸显。

(二)“了1b”的进一步语法化和可能补语标记“了[·lou]”的形成

从时体成分语法化程度来看,“了3”语法化程度低于“了1b”“了1a”。而从常见的语法化路径来看,完成体进一步演化为完整体是非常常见的发展模式[22](P54)。“了1b”发展出“了1a”符合一般的发展模式。“了1b”在“了”的语法化过程中处于一个中间站的地位。本节将通过对其用法的详细的考察来说明其进一步语法化为可能补语标记的过程和机制。

在上述诸种“了1b”的用法中,情况有一定差别,体现出其语法化的路径。(13b)这类“了1b”的用法最为基础。从分布上看,其出现在主句,这和“了3”“了1a”一致;从时体意义上看,此类用法只能用于表达已然的事件;从情态类型上看,只能是真实情态。在“了1b”的诸种用法中,它是和“了1a”最为接近的。

语法成分的形成和扩散方向往往跟结构的标记性有关,很多语法化成分都是在标记性低的结构中产生,然后扩散到标记性更高的结构中。经考察发现,正定方言“了1b”的情况符合此规律。

上述(11a)、(12a)说明连动式VP1中的“了1b”情况与(13b)有所不同。其完成体的特征更为明显,从事件发生时间的角度来看,可以是已然,如(11a),也可以是未然,如(12a),由参照时间决定;从情态类型上来看,可以是真实情态,如(11a),也可是非真实情态,如(12a),和事件的发生时间对应。

此类结构比主句复杂,表义也比主句复杂,因而标记性更强。“了1b”出现在其中应是后起的现象,晚于其出现在主句的情况。而可能补语结构表达非现实情态,因而与此类结构关系更密切。

连动式中存在一个关键性的语言现象,可更充分地证明其与可能补语标记“了”的来源语境关系密切的事实。即,连动句VP1中如述语是动结式,则“喽”可出现在宾语之后:

(18)a.咱们吃完喽饭再走。

b.咱们吃完饭喽再走。

述语是单个动词的则不行:

(19)a.咱们吃喽饭再走。

b.*咱们吃饭喽再走。

主句中也不能出现这种情况,如:

(20)a.我刚吃完喽饭

b.*我刚吃完饭喽

为什么会出现上述对立呢?本文认为这是标记性强的结构演变更慢保留早期的用法的体现。上文说,“了1b”进入连动句晚于进入主句,这是因为很多演变是先在标记性低的结构中发生,然后进入标记性较高的结构。而当一个现象消失的时候,情况也一样,标记性高的结构演变得更慢。如德语主句已经演变为动词处于第二格句法位置的结构,而从句还是“SOV”语序,即动词处于小句末尾[23]

有两方面因素决定(18)的结构较(19)、(20)标记性更强:其一,从句、连动句VP1比简单的主句标记性高;其二,动结式比动词更复杂,标记性更高。从“了”的演变的角度(“了”先出现在句末,后发展到可出现在句中)看,以前(19b)、(20b)这些不合法的结构,都曾经存在过,只是后来消失掉了。

由此可知,连动句VP1中的“了1b”,特别是其处于宾语后的(18b)这类情况,非常可能与可能补语标记“了”语法化的来源关系密切。

如仅从情态类型的角度来看,祈使句句末的“喽”似乎与可能补语标记“了”的来源相关。因为祈使句表非现实情态,且“喽”处于句末。不过,可能补语结构表达的是动力情态,有“不可控-非自主”特征,而祈使句却不能表达动力情态,因为其肯定形式只能使用自主动词:

(21)a.*你能吃这个!

b.*你把这个能吃!

“了1b”的分布范围由连动句VP1继续向从句扩展。如:

(22)a.咱们吃完喽饭走。咱们吃完饭喽走。

b.吃完喽饭咱们走。吃完饭喽咱们走。

(22a)是连动句,单一小句;(22b)是主从复杂句,“喽”出现在时间状语从句。二者的差别仅在于显性主语位置的不同,此不同导致两个谓词短语的组合紧密程度有差别。

连动句VP1现实、非现实皆可,而(22b)显示主从复杂句中的从句只能是非现实的,表事件将来完成。

“了1b”在上述情况中进一步语法化,可出现在表示条件和假设的状语从句中。条件和假设显然比未然时间更抽象。从状语从句的发展来看,从时间关系发展为逻辑上的因果关系(无论是真实的还是非真实的)是非常常见的演化模式。

充分\必要条件句中表事件将来完成。此种情况下如述语为动结式,“了1b”可出现在句末,和上述(18)的连动式VP1是一致的。

(23)a.写好喽作业才能吃哩。

b.写好作业喽才能吃哩。

“了1b”还可出现在假设条件句动词后或句末。假设句中的“了1b”更偏好句末的位置,有标志假设的作用,但是否看作假设标记,则还可再讨论:

(24)你走动喽,叫上我。(将来和假设歧义)

(25)你要是吃完喽,叫给我,我再给你舀。

假设标记复句在实际使用之中往往会形成假设和能性的歧义现象:

(26)a.你(能)吃完这碗饭,就算你行。

b.你(能)吃完这碗饭,就算你行。(假设完成和能性歧义)

存在可能补语标记“了”的方言中,部分允许“能”和“了”共现。与之相邻区域很多都存在无“V得C”和“VC了”只有“能VC”结构的方言,山西、山东、东北都有[9]。因此本文认为,(26)这类情形是“VC了”语法化为可能补语结构的关键语境。也就是说,上述语境是“喽”发生进一步语法化,形成可能补语标记的具体环境。

有一个现象需要补充说明:正定方言“VC了”可能补语结构的用法偏好。“VCO喽”和“话题+VC喽”都比“VC喽O”更自然,这说明可能补语标记“喽”源于句末的表非现实情态的“喽”,和相关诸方言一样。

小结

本文的分析说明,可能补语标记是处于句末的体标记“了1b”进一步语法化而来的。“了1b”在很多现代汉语方言中与“了2”语音不同。但是既有研究显示,历史上这两种用法的“了”读音是一致的[17]。因此仍有必要说明二者的关系。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因主旨所在,本文只能对此做简要说明。本文的研究发现,“了1b”在“了”的诸种用法的发展中处于中间站的地位,此用法是“了1a”完整体用法的来源。句末语气词“了2”的功能主要也是表达完成体[7],只不过用法比“了1a”更丰富。有证据表明,南宋时期“了2”已露出端倪[7]。所以有理由认为,位于句末的“了1b”和“了2”即使不是同一个成分,也应该是有共同的来源而关系很近的两个分支。而这说明陈前瑞提出的句末的“了2”发展为句中“了1”的看法有一定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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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作者简介:宋文辉(1973~),男,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汉语句法语义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