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北矾山话双音状态词的褒贬分别[1]
宗守云[2]
摘要:河北矾山话的双音状态词普遍存在着褒贬分别。其来源有二:一是来源于形容词加后附成分,有的褒贬并存,有的有褒无贬,有的有贬无褒,但语音表现和褒贬色彩完全对应,儿化为褒义,非儿化为贬义;二是来源于拟声词、动词、形容词,语音表现和褒贬色彩不完全对应。
关键词:矾山话;双音状态词;褒贬分别
引言
河北矾山镇是涿鹿县下属的一个乡镇,东邻怀来县官厅镇,东南邻北京市门头沟区。矾山话属于晋语张呼片,处于晋语和北京官话的过渡地区。本文研究矾山话双音状态词褒贬分别的现象,这种现象比较特殊,有一定的研究价值。先看两个例子:
(1)你看这墙刷得,白生儿的,多干净!
(2)你看这墙刷得,白生-的,太难看了!
例(1)“白生儿”和例(2)“白生-”都是双音节的状态词,二者词根完全相同,而且词根和后附成分之间的语音形式也完全相同,但词根和后附成分中间都有个明显的顿断,严格说应该分别标记为“白·生儿”和“白·生-”(“-”代表拖长,下文不再用拖长符号),这体现了状态词词根和后附成分之间的松散关系。[1]二者后附成分是相同成分的语音变体,例(1)、(2)后附成分在普通话和其他一些方言中都是“白生生”,是相同成分。后附成分一律读为阴平调,这和普通话ABB情况不同,普通话ABB不全读为阴平调。[2]在矾山话中,后附成分根据说话人的褒贬情感分化为不同的语音变体,例(1)带儿化,表达说话人高兴、喜爱的感情色彩,是褒义状态词;例(2)不带儿化,而且“生”重读拖长,表达说话人不满、讨厌的感情色彩,是贬义状态词。儿化和非儿化形式对应着双音状态词的褒贬性质(特殊情况除外,详见本文第四部分),儿化为褒,非儿化为贬,因此本文从儿化/非儿化的区分讨论双音状态词的褒贬分别。
状态词在一般语法系统中都归入状态形容词,是形容词的一类,但郭锐等处理为独立的词类,和形容词、区别词相并列。郭锐认为,“从意义看,状态词一般都带有程度的意味”[3],上述“白生儿”和“白生”都符合状态词的标准,而且在形式和功能上也都和状态词一致,比如后面可以加或带“的2”,做谓语、状语、定语等。
从来源看,这种状态词多数都是由形容词(严格说应该是形容词性语素)加后附成分形成的,也有些是由名词(名词性语素)或动词(动词性语素)加后附成分形成的,但所源名词或动词也带有某种程度色彩,具有某种程度的形容词性。这种状态词在语音和色彩上呈严格对应的态势,儿化为褒,非儿化为贬。这种双音状态词大部分是褒贬并存,小部分呈现出不对称性质,或者有褒无贬,或者有贬无褒。还有些特殊的双音状态词,这种特殊的双音状态词不是形容词加后附形式,而是直接从拟声词、动词、形容词发展出来的,其儿化/非儿化和褒贬色彩的对应规律也和前者不同,属于特殊情形。
状态词的褒贬分别在普通话和其他方言中并不鲜见。吕叔湘认为,“乎乎”常有贬义,但儿化后则有褒义,这反映了状态词褒贬分别的普遍状况。[4]程书秋也讨论了东北话“AB(儿)的”语义语用功能及其来源,其中也有类似的情形:
(3)这粥黏糊儿的,看起来挺好吃。
(4)这是什么东西呀,黏糊的,真恶心![5]
像矾山话这样系统地存在着双音状态词褒贬分别的情形,目前尚未见到系统的论述。本文拟讨论这一现象。
一 双音状态词的褒贬并存
以下我们对矾山话同根双音状态词的褒贬并存情形做出描写。例如:
白乎儿/白乎:用于事物的颜色,白色。
磁嘎儿/磁嘎:用于事物的性质,形容事物坚固或坚硬。
大乎儿/大乎:用于事物的性质,大。
粉嘟儿/粉嘟:用于事物的颜色,粉色。
干崩儿/干崩:用于事物的性质,比“干巴儿/干巴”语义重。
黑洞儿/黑洞:用于环境的性质,黑暗。
结扭儿/结扭:用于身体部位,特别是肚子鼓出。
蓝莹儿/蓝莹:用于事物的颜色,特别是天空、海洋等大自然的颜色。
二 双音状态词的不对称
形容词加后附形式的双音状态词还有不对称的情形,有两种:有褒无贬和有贬无褒。我们先讨论这两种情形,然后分析影响这种不对称性的因素。
1.有褒无贬
矾山话中双音状态词有褒无贬的只有十几个,远远比不上有贬无褒的情形。如:
脆生儿:用于事物的性质,适用对象是食品,指食品因发脆而致口感良好。
红扑儿:用于脸色,漂亮可爱的样子,适用对象是儿童或青年人,一般不用于中年或老年人。
静悄儿:用于环境的性质,这种安静是适宜于人的场合。
乐滋儿:用于人的状态,高兴的样子,只用于褒扬的表现或评价。
美滋儿:用于人的心理表现,由于遇见令人高兴的事情而自然生发的情感。
2.有贬无褒
和有贬无褒相比,矾山话有贬无褒情形较多。例如:
白晃:用于环境的性质,白晃晃给人不适的感觉。
愁腥:用于人的状态,忧愁的样子,总是消极、沮丧的。
翻泱:用于事物的性质,指院子、田地等乱糟糟的样子,经常用于由于家禽啄食、家畜拱地而造成的凌乱状态。
光黏:用于人的状态,赤裸的样子,给人不适感。
黑惨:用于事物的颜色和性质,又黑又脏的样子。
3.影响状态词不对称的因素
3.1 词根的影响
词根的影响,一般情况下是可以预测的。如果词根是褒义的,就有褒无贬,如果词根是贬义的,就有贬无褒。褒贬基于两个原则,一是个人感受,二是社会评价。就个人感受而言,有些感受总是积极的、令人心向往之的,比如“美、喜”的感觉,它总是积极的、乐观向上的,因此“美X儿、喜X儿”有褒无贬。“热”的感觉时好时坏,但温暖的感觉总是好的,令人舒适的,因此“热X儿/热X”褒贬并存,而“暖X儿”有褒无贬。有些感受是令人不适的,因此“病X、懒X、愣X、傻X、瞎X、脏X”有贬无褒,“血X、贼X”有贬无褒。有些褒贬词语呈现出鲜明的对立,“香”是人期待的感觉,“臭”是人避忌的感觉,因此“香X儿”有褒无贬,“臭X”有贬无褒。就社会评价而言,符合社会标准的,是褒义的;不符合社会标准的,是贬义的。比如,均匀符合社会标准,不均匀不符合社会标准,因此“匀X儿”有褒无贬。虚假、贫穷都是不符合社会标准的,因此“假X、穷X”都是有贬无褒。有些用法和认知识解有关,“笑、乐”是积极的、正面的,“哭、愁”是消极的、负面的,但“笑、乐”有时可以识解为贬义,比如“奸笑、傻乐”,因此褒贬并存,而“哭、愁”却不能识解为褒义,因此有贬无褒。
3.2 后附成分的影响
在词根相同的情况下,不同的后附成分有不同的褒贬表现。同样是“红”,后附成分为“棱”,有褒有贬;后附成分为“扑”,有褒无贬;后附成分为“呲”,有贬无褒。有的后附成分只适合用于褒义,有“扑、滋、悠、发”等;有的后附成分只适合用于贬义,有“叽、兮、黏、腥、呲、啋”等。一般认为,状态词的后附成分是一种词缀。“词缀无实在意义,只描摹某种状态。书写形式几乎只是单纯记音,不表示意义,在多音节词中有的词缀被视为音节而不是语素。”[1]这在共时平面确实如此。但从历时看,状态词的后附成分应该都是从实词发展为虚词再虚化为后附成分的,即“由开放的词类降格成为封闭的词类,由实词逐渐虚化为没有实在意义的构词后缀”[6]。后附成分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影响到整个状态词的褒贬性质。
三 双音状态词的特殊情形
双音状态词的褒贬并存以及不对称情形都是形容词或类形容词加后附成分构成的。还有些特殊情形的双音状态词并不属于上述情形,但在意义和用法上和上述情形非常相似、接近,因此我们将其作为状态词的特殊情形。这种状态词的特殊性还在于,儿化并不一定是褒义的,而且还以贬义情形居多。
从来源看,这类双音状态词主要来源于拟声词、动词和形容词。以下分别说明。
1.来源于拟声词的状态词
郭锐专门区分出描摹声音的状态词,这类状态词“从意义上看都是描摹声音的,过去一般归为拟声词。但这类词语法功能与一般拟声词不同……可以做谓语、补语,还可以带‘的2’,符合状态词的标准”[3]。矾山话的一些双音状态词也是如此,虽然意义上是表声音的,但句法上可以做谓语、补语,可以带“的2”,因此属于状态词范畴。在色彩上,来源于拟声词的双音状态词以贬义居多。具体说来,有三种情形。
第一种情形,第一个音节儿化。
嘣儿叭:因顽皮而跳来跳去的样子,有褒有贬。
呲儿嚓:翻炒的声音,有贬无褒。
呵儿哈:呵斥别人的样子,有贬无褒。
第二种情形,第二个音节儿化。
噔嘎儿:走路精神焕发的样子,有褒无贬。
叮梆儿:弄出各种响声,有贬无褒。
哼哈儿:回应对方的话时,哼哼哈哈的样子,有贬无褒。
第三种情形,两个音节都不儿化。
叮当:金属、瓷器等撞击的声音,有贬无褒。
呼哧:喘气的声音或生气的状态,有贬无褒。
咔哧:敲打东西的声音,或牲畜走路的声音,有贬无褒。
2.来源于动词的状态词
有些状态词是从动词来的,作为动词不能儿化,但作为状态词必须用儿化形式,虽然词根完全相同,但动词和状态词区分得非常清楚。在色彩上,动源状态词都是贬义。
出爽儿:“出”是伸出,舒声,实义动词(表示趋向意义的“出”是入声,趋向动词),“爽”是缩回,把头伸出来再缩回去,反复几次,为了逗笑,但旁观者觉得这种逗笑有失体统,不合时宜,因而表达贬抑情绪。
捅打儿:“捅打”的动词用法就是“捅”的意思,带有偏义复词的性质,“打”没有语义贡献,“捅打儿”的状态词用法“捅”和“打”都有语义贡献,捅一下,打一下,反复几次,反映了施动者顽皮捣蛋的性质。
3.来源于形容词的状态词
有些状态词是从形容词来的,主要是带前缀“圪”的形容词。状态词和形容词在语音上能够辨别出来。状态词“圪”和词根之间有明显的顿断,形容词没有。在色彩上,形源状态词全是贬义。
圪溜:弯的、不直的样子。
圪戳:皱巴巴的样子,不舒展、不平。
圪呲:露着牙,像是笑的样子,说话人觉得不应该如此。
四 双音状态词的来源和发展
程书秋对东北方言口语中特殊的形容词变异格式进行了研究,发现其来源有二:一是源于双音节性质的形容词,如“痛快(儿)、麻溜(儿)、利索(儿)、热闹(儿)”;一是源于带叠音后缀的状态词,是其衍化形式,如“甜丝丝-甜丝儿、凉洼洼-凉洼儿、烂糟糟-烂糟、黏糊糊-黏糊”。[5]
从来源看,矾山话双音状态词和东北方言口语的这种现象有同有异,同之处在于,大致的来源是一致的;异之处在于,细节悬殊。比如第一种来源,矾山话也有从形容词发展为状态词的,但没有东北方言的那种情形,“痛快(儿)、麻溜(儿)、利索(儿)、热闹(儿)”矾山话都不能说,但有从形容词发展来的带“圪”前缀的贬义状态词,因此,尽管都有从形容词到状态词的发展,但具体细节并不相同。具体说来,矾山话双音状态词来源有二,一是来源于带叠音后缀的状态词,二是来源于拟声词、动词和形容词。以下具体说明。
1.来源于带叠音后缀的状态词
双音状态词的褒贬并存以及不对称的情形,都来源于带叠音后缀的状态词。带叠音后缀的状态词分布非常普遍,在张家口晋语中,除了矾山、沙城、官厅等靠近北京的地区有双音状态词的褒贬分别,其他靠近山西、内蒙古的地区都很少见,一般都常用叠音后缀的形式。矾山属于涿鹿县,矾山话有双音状态词的褒贬分别,但涿鹿县城却只有带叠音后缀的状态词,其褒贬分别固然可以通过儿化识别,但更多地取决于语境。如果把目光投向整个晋语,晋语带叠音后缀的状态词是常态,乔全生[7]、郭校珍[8]都描写了晋语形容词的重叠形式,而且所描写的重叠形式都只有带叠音后缀的形式,没有矾山话这种双音节状态词形式。
一种可能的发展途径是,首先,带叠音后缀的状态词脱落掉一个音节,原来的叠音后缀成为单音节后附形式,三音节状态词变为双音节状态词;其次,双音节状态词或分化,或固化,分化后成为褒贬并存形式,固化后成为不对称形式——或有褒无贬,或有贬无褒。
2.来源于拟声词、动词、形容词的状态词
双音状态词的另一个来源是现成的拟声词、动词和形容词。这些词经过语音改造而用作状态词,由于语音形式不同,状态词和所源词不是兼类,而是不同的词。从所源词到状态词,其共同的语音特征是两个音节中间出现顿断,不同特征是儿化的位置,有的加在第一个音节之后,有的加在第二个音节之后,而且儿化不一定表达褒义。双音状态词形成以后,句法分布上也和所源词不同。一般语法系统都还把状态词归入形容词范畴,但二者确实存在着很大差异。比如“圪溜”,既有形容词用法,也有状态词用法。例如:
(5)这根棍子圪溜了。(形容词)
(6)这根棍子圪溜的。(状态词)
(7)这根棍子掰圪溜了。(形容词)
(8)这根棍子掰得圪溜的。(状态词)
(9)你把那根圪溜棍子拿过来。(形容词)
(10)那里圪溜一根棍子。(状态词)
例(5)、(6)“圪溜”都做谓语,但例(5)带动态助词“了”,是形容词,例(6)带“的”,是状态词。例(7)、(8)“圪溜”都做补语,例(7)带动态助词“了”,是形容词,例(8)带“的”,是状态词。例(9)、(10)“圪溜”都做定语,例(9)“圪溜”修饰名词,是形容词,例(10)“圪溜”修饰数量名结构,是状态词。可见,状态词和形容词有着不同的性质,甚至具有不同的语音表现,至少在方言中可以找到证据。因此,把状态词从形容词分化出来,有方言事实是可以作为依据的。
以上我们讨论了矾山话双音状态词的褒贬分别问题。这种双音状态词的褒贬分别和东北官话的情形比较近似,但和晋语中心地区的情形不甚相同。矾山话的这种语法现象带有明显的官话方言语法性质,在某种程度上有“去晋语化”的趋势。这和矾山的地理位置有关,矾山距离北京只有100多公里,受到北京、河北等北方官话影响比较大;但矾山话同时又保留了晋语的语法特征,在地理上、方言上都带有过渡类型的特征。
参考文献:
[1]马彪.汉语状态词缀及其类型学特征——兼与其他民族语言比较[D].中央民族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
[2]李小梅.单音节形容词叠音后缀读55调辨[J].中国语文,2000(2).
[3]郭锐.现代汉语词类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4]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5]程书秋.东北方言口语中一种特殊的形容词异变格式[J].汉语学报,2014(2).
[6]王继红.重言式状态词的语法化考察[J].语言研究,2003(2).
[7]乔全生.晋方言语法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8]郭校珍.山西晋语语法专题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1]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张家口晋语语法成分及其演变研究”(项目编号:15FYY016)、上海市高校高峰学科建设“中国语言文学”的阶段性成果。
[2]作者简介:宗守云(1968~),男,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现代汉语及汉语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