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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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野木先生,”和子说,“小香子是独生小姐,所以,在家里可是宝贝呢!”

“别说啦,小和子!”

轮香子说完,发现小野木的目光突然从侧面投到自己的脸上,不禁感到火辣辣的。

小野木心不在焉地看着正面的舞池。跳舞的客人很多,所以在狭窄的地方简直拥挤不堪。一对对搂抱着起舞的人,表情都很轻松愉快。初次来到这种场合,对眼里望到的一切都觉得新奇。

两位年轻女性性情都很开朗,看来都是门第很高的小姐,既有教养,言谈举止又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两位小姐的天真和纯洁,使他自己也觉得身心爽快。

佐佐木和子到底是商人家的子女,多少给人以一种开朗随性的感觉。田泽轮香子的身上则带着高级官吏家庭的气息。两个人都不错,如果能成为朋友的话,似乎自己也会变得开朗起来。

舞场的人群里,有一对外籍夫妇正在跳舞。尽管已有相当的年岁,却挤在年轻人里笑吟吟地、活跃地跳着。丈夫的头顶银丝缕缕,妻子的脸上皱纹条条。但他们却跳得那样奔放,仿佛沉浸在旁若无人的欢悦之中,根本不介意身旁跳舞的人和坐在桌边的观众。

真好啊!小野木内心十分钦佩。倘若是日本人,便会顾忌到年龄而不可能如此起舞。与漩涡般挤在周围的任何一对相比,这一对老夫老妻都显得格外清爽纯洁。小野木的目光很自然地又移到客人们的席位上。

虽然外国人居多,不消说也有日本人前来。正因为这是第一流的夜总会,客人们的服饰和举止都很高贵优雅。尽管都叫了女人陪伴,却没有高声喧笑的。

突然,小野木觉察到,在离开大约三张桌子的席位上,有一个日本客人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不过,对方的视线也许不是在盯着小野木,而是注视着坐在旁边的轮香子或佐佐木和子,否则就不合情理了。因为那张脸小野木并不认识。

即使在昏暗的照明下,也能看出那个男人大约有四十岁。面部略显细长,高鼻梁,很富有雕塑感。由于他恰好坐在光线很暗的地方,所以餐桌上的台灯光在他脸上留下了鲜明的暗影。身边的女人都比他低一截,这说明他的个头很高。可以说,那是一位中年美男子。

那位男客把一只胳膊支在桌面上,手掌轻轻地贴着面颊,嘴里吸着烟。女人们正讲着什么,他虽然也不时地点头,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这边。

围着那位男客的女人也有五六个。从服装式样上能够看出,她们都是在这家夜总会工作的。那男人看来是位常客,所以这几个女人都各自随意地说说笑笑,同时不断地向他搭讪着。

为了应酬,男客的脸上浮出有分寸的微笑。他有时也把脸扭向女人那边,但随之又以手托腮,改变姿势注视小野木这个方向。弄不清那究竟是在眺望,还是在思考问题。抑或只是出于穷极无聊,才把脸转向这边的。

小野木莫名其妙地对这个男客有些放心不下。不过,也许用不着把他放在心上。本来就素不相识,而且对方或许只是偶然把脸转向这边,完全可以泰然处之。然而,小野木却偏偏觉得那目光正从远处盯着自己。

“小野木先生。”佐佐木和子说。

“啊。”小野木把目光收了回来。

“瞧您!已经喊您两次了呀!”

“是吗?对不起。”

“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小野木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五分了。“对不起!”他着了慌,“时间很晚了。二位家里正在担心吧?”

“不,那没问题。方才从这里给小香子家和我家都挂了电话。小香子母亲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就放心了。”

“这可是对您极大的信任呢!”

“不过,也该回去啦,您把侍者叫来吧!”

小野木叫住一名正从旁边路过的侍者。听到要结账,侍者马上说“请稍等片刻”,接着便鞠躬离去了。

“不知多少钱……”和子悄悄拿出红色的钱包,嘴里这样问道。

“是呀,不清楚呢。”轮香子也是一副心中无数的表情。

“没关系的,我来付。”

听到小野木这句话,佐佐木和子马上举起一只手,说:“那不行!我们总是平均付款的,小野木先生,从今天起,您就是我们的朋友了,对吧?所以,我们要求平均出钱。”

小野木又无可奈何地笑了。而且,这件事还意味着小野木于不知不觉之中就成了她们的朋友了。侍者端来了盛着账单的银盘。因为有碍体面,所以最终还是小野木代为付了款。

三人一齐从椅子上站起来。佐佐木和子恋恋不舍地望着一对对跳舞的人,嘴上说:“小野木先生,您不能稍学点舞步,以后跟我们跳跳吗?我可以教您呀。”

可是,小野木脑中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他知道,隔着三张餐桌的那位绅士,仍在茫然地瞧着自己这边。那似乎是一位上等客人,身边叫了一大群穿着晚会服装的女人,而且一个类似经理的男人正躬腰对他讲着恭维话。

大门的蜂鸣器连续响了两次。

从蜂鸣器的响法上,轮香子也大体能够判断出来访客人的类型。找父亲来陈情的人,机关里的部下,他们都很客气,按得很短促;按得时间长的,是父亲的朋友,或者在工作关系上处于对等地位的人。

不客气地连着按两次的,一般是邮递员之类;推销员则是从后门出入。轮香子对蜂鸣器的响法能模模糊糊地作出判断,还是今年春天从女子大学毕业便一直待在家里以后的事。

刚才蜂鸣器便连响了两次。起初她以为是邮递员来投送电报或快信,后来才记起今天是星期日。

在客人当中,只有一位总是连着把蜂鸣器按响两次。他在星期天也按,普通日子的三更半夜也按。他的名字叫边见博,是F报社政治报道部的记者。

因为两个女佣人全都不在,所以轮香子来到大门口,从里面把门打开一看,轮香子的直觉猜中了,站在门外的正是边见博。他穿着浅色的上衣,领带系得整整齐齐。

“您好!”边见看到是轮香子,略有些发慌地低头致意。他的头发没有抹油,任其自然,蓬蓬乱乱。

“您来了!”轮香子微笑着问候道,“我猜就是边见先生哩。”她与边见已经相当熟悉。

“哦,您怎么知道是我呢?”

轮香子没有提蜂鸣器的事。一讲出来,他肯定要改变按法的。

轮香子笑了笑,没有回答。边见有点不好意思,眼圈略微发红。他问道:“局长在家吗?”

“在,爸爸在家。请!”

边见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这个家庭的报社记者。他的脚刚跨进大门,就把一只手里提着的纸包举到轮香子眼前。

“这是一点小意思。”

轮香子含笑轻轻点头致谢。这也是边见的老规矩,说是礼品,其实就是食品店的小甜饼。他来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但带的礼物却总是小甜饼。看来,除小甜饼之外,他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妈妈,‘小甜饼先生’来了!”

妈妈正在厨房里,顺口答道:“告诉爸爸去。”

轮香子背地里第一次把边见称作“小甜饼先生”时,妈妈曾笑着责备过她,但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

爸爸正在里间屋子研究材料。被人认为正当壮年的爸爸,看文件和报纸的时候,也要戴上眼镜了。即使是星期天,爸爸往往也要用去大半天时间,独自处理从机关带回来的工作。

“我过一会儿就去,”爸爸听说是边见来了,头也没回地对轮香子说。桌子上装订成册的文件堆积如山。

轮香子回到客厅,边见正坐在椅子上读一本小开本的书。见到轮香子,便把书收进衣袋里。他两边的衣袋不知都塞了些什么,总是鼓鼓的,像个布口袋。

“爸爸马上就来。”

轮香子隔着桌子坐到边见的对面。

“是吗?对不起。”边见掏出香烟,“真热呀!”说着把烟点燃了。

“把上衣脱下来吧?”

“不,还好。”边见谢绝了。看样子他是不想在会见爸爸之前脱外套。然而,脸已发红,好像确实很热。

“请吧,没关系的。”

由于轮香子的劝说,边见才站了起来。轮香子绕到背后,想帮他脱去上衣,边见连忙惶恐地说:“不用!我可以,我可以。”

但轮香子还是把衣服接过来挂到了西服衣挂上。他的上衣重得令人吃惊。衣袋里肯定都装得满满的。

“实在劳驾!”边见抱歉地搔着蓬乱的头发,“轮香子姑娘不去海滨了吗?”

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衬衫,边见的脸看上去已经凉快了。

起先他一直称轮香子为小姐,最近才改为直呼其名了。边见能够自由出入田泽一家,由此可见一斑。

轮香子每年都要和妈妈到房州的海滨去度过半个夏天,这已成了惯例。但今年却没有去。

“爸爸忙得根本走不开,因此我也就没有兴致了。”轮香子答道。爸爸以往只能从东京去那儿待两天。再加上轮香子有自己的打算,今年已经从学校毕业,想在家里度过这个夏天,因为好些年都没这样了。

“局长实在够忙的啦。”边见说,“别的局长可不是这样。毕竟是R省里最繁忙的职务呀!”

边见故意避开了“重要”这个词。由于籍贯的关系,轮香子的父亲受到保守党一位实力人物的垂青。父亲任职的R省的大臣,正是那位实力人物的亲信,所以也很受大臣的重用。

田泽局长马上就要当副部长的传闻,在R省内传得很凶,轮香子也并非没有听到,但父亲却好似另有打算。那是一个更大的抱负,看来准备在适当时机辞去官职,靠着实力人物的关照,从家乡出马竞选国会议员。

就是说,好像要放弃位置仅次于大臣的副部长的仕途,而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当上大臣。因此,家乡地方政界的人士常来找父亲。他们提出的要求,父亲也都竭力帮忙。并且,父亲自己也常到那位实力人物家里去。

然而,轮香子既没有向父亲核实过这件事,也没有从母亲那里听到过具体的说明。她讨厌听到这些话。不过母亲倒好像对此抱有很大的期望。

边见博是F报社专门负责采访R省的记者,似乎很受父亲喜欢。为了搜集消息,即使深更半夜,边见也会驱车来家里拜访;父亲也好像只允许他进入家门来谈话。其他的新闻记者,则是一概拒之门外。

“那个小伙子头脑聪明,人品也好。”父亲曾在轮香子面前夸奖过边见,“F新闻不愧是富有传统的大报社,风格就是与众不同!边见在那个报社也是出类拔萃的。”

父亲早先就偏爱F新闻。仔细一追究,原来从祖父那代就开始了。父亲喜欢边见,好像就是出于对F新闻的偏爱。

“爸爸要是当上大臣的话,”妈妈笑着半认真地问,“就会让边见当秘书的吧。”

“别乱讲!还不知道能否当上大臣,怎么能谈论这种事。”然而,爸爸那表情却并非完全否定这个意思。

“不过,”妈妈还是离不开这个话题,“就连现任经济计划厅长官的H先生,原来不也是驻R省的新闻记者吗?那是得到A先生的青睐,当了A先生的大臣秘书,又当选为国会议员,之后才到了现在这个地位的吧?”

“这种例子另外还多得很嘛,也并不是只有H长官一个。”

因为有轮香子在场,爸爸当时讲得很有分寸。

“唯其如此,才谈不上我要把边见如何如何呢。趁早不要讲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爸爸当时话是这么说,但从轮香子的预感来看,妈妈的想象似乎不无道理。她觉得,爸爸确实想把边见放到身边的那个位置上。

进而,爸爸心目中好像还在考虑把边见作为轮香子的结婚对象。对这件事,妈妈的态度也许比爸爸更为积极。

自然,爸爸和妈妈还从未主动提过这件事。这仅仅是轮香子的第六感。而这第六感看样子也是很准的。

边见博为人干练,品格好。轮香子喜欢边见,但并不是作为爱情的对象。若作为朋友,是值得尊敬并能开诚相处的,但若作为结婚的意中人,却从来没有想过。

边见方面倒似乎对轮香子抱有好感。但这也只是一种感觉,他并没有作过明确的表示。边见博在其他方面既开朗又有实干精神,唯独在表达内心感情上异常怯懦。

就是这样的一位边见博,现在正单独与轮香子相对而谈。没过一会儿工夫,他便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了,于是向四下里瞧了一遭,那样子好像在寻找可以自由呼吸的窗口。目光终于在一个“窗口”停了下来。那里有一架钢琴。

“您在练钢琴吗?”边见博从椅子上站起来,一面朝钢琴走去,一面问轮香子。

“嗯。不过,最近一直手懒,丝毫没有长进呢!”

“是吗?”边见的脸映在漆黑的琴台上,他转过头来说,“轮香子姑娘,可以让我来胡乱地弹一通吗?”

“请!”轮香子微微地笑了。其实,像边见博这样的男人坐到钢琴前,这情景本身就是极不协调的。轮香子心想,反正他弹出来的调子,总不过是唯一记得的一节童谣或流行歌曲罢了。

边见一坐到钢琴前,就将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弯了一下,骨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

“早都忘了吧。”他侧着头略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把十指放到键盘上。

按出了最初的旋律,音阶准确。轮香子正在惊讶,肖邦的《雨滴》开始了。

轮香子吃了一惊。真令人意外,这个人竟能弹得一手好钢琴!边见博仍在叩击着琴键。本以为这是个笨手笨脚的人,没想到弹着琴键的手指却是那么敏捷。正在演奏的肖邦乐曲,简直就像从其他地方发出来的一样,仿佛与边见那粗笨的肩头毫不相干。

轮香子正全神贯注的时候,妈妈端着水果盘子进来了。

“啊呀!”妈妈低声叫了一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边见。她那注视的目光里,分明带着惊愕的成分。

在演奏这支曲子的整整三分钟里,轮香子和妈妈都听得目瞪口呆。弹完最后一个音符,边见博重又转过身来,黝黑的脸上挂着笑容。轮香子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您来了!”妈妈连忙说道,眼里仍然带着惊讶的神色,“真没想到,边见先生还会弹肖邦的曲子呢!”

“您好!”边见搔着头向妈妈鞠了一躬。

“弹得真好。您是在哪儿学的呀?”妈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