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李尔王(5)
陛下,我带了您的信到了他们家里,当我跪在地上把信交上去,还没有立起身来的时候,又有一个使者汗流满面,气喘吁吁,急急忙忙地奔了进来,代他的女主人贡纳梨向他们请安;他们看见她也有信来,就来不及理睬我,先读她的信;读罢了信,他们立刻召集仆从,上马出发,叫我跟到这儿来,等候他们的答覆;对待我十分冷淡。一到这儿,我又碰见了那个使者,他也就是最近对您非常无礼的那个家伙,我知道他们对我这样冷淡,都是因为他来了的缘故,一时激于气愤,不加考虑地向他动起武来;他看见我这样,就高声发出懦怯的叫喊,惊动了全屋子的人。您的女婿女儿认为我犯了这样的罪,应该把我羞辱一下,所以就把我枷起来了。
冬天还没有过去,要是野雁尽望那个方向飞。
老父衣百结,
儿女不相识;
老父满囊金,
儿女尽孝心。
命运如娼妓,
贫贱遭遗弃。
虽然这样说,你的女儿们还要孝敬你数不清的烦恼哩。
啊!我这一肚子的气都涌上我的心头来了!我这女儿呢?
在里边,陛下;跟伯爵在一起。
不要跟我,在这儿等着。(下)
除了你刚才所说的以外,你没有犯其他的过失吗?
没有。王上怎么不多带几个人来?
你会发出这么一个问题,活该给人用足枷枷起来。
为什么,傻瓜?
你应该拜蚂蚁做老师,让它教训你冬天是不能工作的。谁都长着眼睛鼻子,那一个人嗅不出来他身上发霉的味道?一个大车轮滚下山坡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抓住它,免得跟它一起滚下去,跌断了你的头颈;可是你要是看见它上山去,那么让它拖着你一起上去吧。倘然有什么聪明人给你更好的教训,请你把这番话还我;一个傻瓜的教训,只配让一个混蛋去遵从。
他为了自己的利益,
向你屈节卑躬,
天色一变就要告别,
留下你在雨中。
聪明的人全都飞散,
只剩傻瓜一个;
傻瓜逃走变成混蛋,
那混蛋不是我。
傻瓜,你从什么地方学会这支歌儿?
不是在足枷里,傻瓜。
李尔偕葛罗斯脱重上。
拒绝跟我说话!他们有病!他们疲倦了,他们昨天晚上走路辛苦!都是些鬼话,明明是要背叛我的意思。给我再去向他们要一个好一点的答覆来。
陛下,您知道公爵的火性,他决定了怎样就是怎样,再也没有更改的。
反了!反了!火性!什么火性?嘿,葛罗斯脱,葛罗斯脱,我要见康瓦尔公爵和他的妻子说话。
呃,陛下,我已经对他们说过了。
对他们说过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是,陛下。
国王要见康瓦尔说话;父亲要跟他的女儿说话,叫她出来见我:你有没有这样告诉他们?哼!火性!对那性如烈火的公爵说——不,且慢,也许他真的不大舒服;一个人为了疾病而疏忽了他的责任,是应当加以原谅的;我们身体上有了病痛,精神上总是连带觉得烦躁郁闷。我且忍耐一下,不要太卤莽了,对一个有病的人作过分求全的责备。该死!(视肯脱)为什么把他枷在这儿?这一种举动使我相信公爵和她对我回避,完全是一种预定的计谋。把我的仆人放出来还我。去,对公爵和他的妻子说,我现在立刻就要跟他们说话;叫他们赶快出来见我,否则我要在他们的寝室门前擂起鼓来,搅得他们不能安睡。
我但愿你们大家和和好好的。(下)
啊!我的心!我的怒气直冲的心!安静下来吧!
康瓦尔,吕甘,葛罗斯脱,及众仆上。
你们两位早安!
祝福陛下!(众人释肯脱)
我很高兴看见陛下。
吕甘,我想你一定高兴看见我的;我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想:要是你不高兴看见我,我就要跟你已故的母亲离婚,把她的坟墓当作一座淫妇的丘陇。(向肯脱)啊!你放出来了吗?等会儿再谈吧。亲爱的吕甘,你的姊姊太不孝啦。啊,吕甘!她的无情的凶恶像饿鹰的利喙一样猛啄我的心。我简直不能告诉你;你不会相信她忍心害理到什么地步——啊,吕甘!
父亲,请您不要恼怒。我想她不会对您有失敬礼,恐怕还是您不能谅解她的苦心哩。
啊,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的姊姊决不会有什么地方不尽孝道;要是,父亲,她约束了您那班随从的放荡的行动,那当然有充分的理由和正大的目的,绝对不能怪她的。
我的咒诅降在她的头上!
啊,父亲!您年纪老了,应该让一个比您自己更明白您的地位的人管教管教您;所以我劝您还是回到姊姊的地方去,对她赔一个不是。
请求她的饶恕吗?你看这样像不像个样子:“好女儿,我承认我年纪老,不中用啦,让我跪在地上,(跪下)请求您赏给我几件衣服穿,赏给我一张床睡,赏给我一些东西吃吧。”
父亲,别这样子;这算个什么,简直是胡闹!回到我姊姊那儿去吧。
(起立)再也不回去了,吕甘。她裁减了我一半的侍从;不给我好脸孔看,用她的毒蛇一样的舌头打击我的心。但愿上天蓄积的愤怒一起降在她的无情无义的头上!但愿恶风吹打她的腹中的胎儿,让它生下地来就是个瘸子!
嘿!这是什么话!
迅疾的闪电啊,把你的眩目的火焰,射进她的傲慢的眼睛里去吧!在烈日的熏灼下蒸发起来的沼地的瘴气啊,损坏她的美貌,毁灭她的骄傲吧!
天上的神明啊!您要是对我发起怒来,也会这样咒我的。
不,吕甘,你永远不会受我的咒诅;你的温柔的天性决不会使你干出冷酷残忍的行为来。她的眼睛里有一股凶光,可是你的眼睛却是温存而和蔼的。你决不会吝惜我的享受,裁撤我的侍从,用不逊之言向我顶嘴,削减我的费用,甚至于把我关在门外不让我进来;你是懂得天伦的义务,儿女的责任,孝敬的礼貌,和受恩的感激的;你总还没有忘记我曾经赐给你一半的国土。
父亲,不要把话说到岔儿上去。
谁把我的人枷起来?(内喇叭奏花腔)
那是什么喇叭声音?
我知道,是我的姊姊来了;她信上说是就要到这儿来的。
鄂斯华特上。
夫人来了吗?
这是一个靠着主妇暂时的恩宠,狐假虎威,倚势凌人的奴才。滚开,贱奴,不要让我看见你!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谁把我的仆人枷起来?吕甘,我希望你并不知道这件事。谁来啦?
贡纳梨上。
天啊,要是你爱老人,要是你认为子女应该孝顺他们的父母,要是你自己也是老人,那么不要漠然无动,降下你的愤怒来,帮我伸雪我的怨恨吧!(向贡纳梨)你看见我这一把胡须,不觉得惭愧吗?啊吕甘,你愿意跟她握手吗?
为什么她不能跟我握手呢!我干了什么错事?难道凭着一张糊涂昏悖的嘴里的胡言乱语,就可以成立我的罪案吗?
啊,我的胸膛!你还没有胀破吗?我的人怎么给你们枷了起来?
陛下,是我把他枷在那儿的;照他狂妄的行为,这样的惩戒还太轻啦。
你!是你干的事吗?
父亲,您该明白您是一个衰弱的老人,一切只好将就点儿。要是您现在仍旧回去跟姊姊住在一起,裁撤了您的一半的侍从,那么等住满了一个月,再到我这儿来吧。我现在不在自己家里,要供养您也有许多不便。
回到她那儿去?裁撤五十名侍从!不,我宁愿什么屋子也不要住,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和无情的大自然抗争,和豺狼鸱鸮做伴侣,忍受一切饥寒的痛苦!回去跟她住在一起!嘿,我宁愿到那娶了我的没有嫁奁的小女儿去的热情的法兰西国王的座前匍匐膝行,像一个臣仆一样向他讨一份微薄的恩俸,苟延我的残喘。回去跟她住在一起!你还是劝我在这可恶的仆人手下当奴才,当牛马吧。(指鄂斯华特)
随你的便。
女儿,请你不要使我发疯;我也不愿再来打扰你了,我的孩子。再会吧;我们从此不再相见。可是你是我的肉,我的血,我的女儿;或者还不如说是我身体上的一个恶瘤,我不能不承认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腐败的血液里的一个瘀块,一个肿毒的疔疮。可是我不愿责骂你;让羞辱自己降临你的身上吧,我没有呼召它;我不要求天雷把你殛死,我也不把你的忤逆向垂察善恶的天神控诉,你回去仔细想一想,趁早悔改前非,还来得及。我可以忍耐;我可以带着我的一百个武士,跟吕甘住在一起。
那绝对不行;现在还轮不到我,我也没有预备好招待您的礼数。父亲,听我姊姊的话吧;人家冷眼看着您这种愤怒的神气,他们心里都要说您因为老了,所以—— 可是姊姊是知道她自己所做的事的。
这是你的好意的劝告吗?
是的,父亲,这是我的真诚的意见。什么!五十个卫士?这不是很好吗?再多一些有什么用处?就是这么许多人,数目也不少了,别说供养他们不起,而且让他们成群结党,也是一件危险的事。一间屋子里养了这许多人,拥戴着两个主人,怎么不会发生争闹?简直不成话。
父亲,您为什么不让我们的仆人侍候您呢?
对了,父亲,那不是很好吗?要是他们怠慢了您,我们也可以训斥他们。您下回到我这儿来的时候,请您只带二十五个人来,因为现在我已经看到了一个危险;超过这个数目,我是恕不招待的。
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们——
您总算拣了适当的时候给了我们。
叫你们做我的代理人,保管者,我的唯一的条件,只是让我保留这么多的侍从。什么!我只能带二十五个人,到你这儿来吗?吕甘,你是不是这样说?
父亲,我可以再说一遍,我只允许您带这么几个人来。
恶人的脸相虽然狰狞可怖,要是再有人比他更恶,相形之下,就会变得和蔼可亲;不是绝顶的凶恶,总还有几分可取。(向贡纳梨)我愿意跟你去;你的五十个人还比她的二十五个人多上一倍,你的孝心也比她大一倍。
父亲,我们家里难道没有两倍这么多的仆人可以侍候您?依我说,不但用不到二十五个人,就是十个五个也是多事。
依我看来,一个也不需要。
啊!不要跟我讲什么需要不需要;最卑贱的乞丐,也有他的不值钱的身外之物;人生除了天然的需要以外,要是没有其他的享受,那和畜类的生活有什么分别。你是一位夫人;你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如果你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持温暖,那就根本不合你的需要,因为这种盛装艳饰并不能使你温暖。可是,讲到真的需要,那么天啊,给我忍耐吧,我需要忍耐!神啊,你们看见我在这儿,一个可怜的老头子,被忧伤和老迈磨折得好苦!假如是你们鼓动这些女儿们的心,使她们忤逆她们的父亲,那么请你们不要尽是愚弄我,叫我默然忍受吧;让我的心里激起了刚强的怒火,让妇人所恃为武器的泪点不要玷污我的男子汉的脸颊!不,你们这两个不孝的妖妇,我要向你们复仇,我要做出一些使全世界惊怖的事情来,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我要怎么做。你们以为我将要哭泣;不,我不愿哭泣,我虽然有充分的哭泣的理由,可是我宁愿让这颗心碎成万片,也不愿流下一滴泪来。啊,傻瓜!我要发疯了!(李尔、葛罗斯脱、肯脱及弄人同下)
我们进去吧,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了。(远处暴风雨声)
这间屋子太小了,这老头儿带着他那班人来是容纳不下的。
是他自己不好,放着安逸的日子不过,一定要吃些苦,才知道自己的蠢。
单是他一个人,我倒也很愿意收留他,可是他的那班跟随的人,我可一个也不能容纳。
我也是这个意思。葛罗斯脱伯爵呢?
跟老头子出去了。他已经回来了。
葛罗斯脱重上。
王上正在盛怒之中。
他到那儿去?
他叫人备马;可是不让我知道他要到什么地方去。
还是不要管他,悉听他自己的意思吧。
伯爵,您千万不要留他。
唉!天色暗起来了,田野里都在括着狂风,附近许多哩之内,简直连一株小小的树木都没有。
啊!伯爵,对于刚愎自用的人,只好让他们自己招致的灾祸教训他们。关上您的门;他有一班亡命之徒跟随在身边,他自己又是这样容易受人愚弄,谁也不知道他们会煽动他干出些什么事来。我们还是小心点儿好。
关上您的门,伯爵;这是一个狂暴的晚上。我的吕甘说得一点不错。暴风雨来了,我们进去吧。(同下)
第三幕
只有那傻瓜一路跟着他,竭力用些笑话替他排解他的衷心的伤痛。
荒野
暴风雨,雷电。肯脱及一侍臣上,相遇。
除了恶劣的天气以外,还有谁在这儿?
一个心绪像这天气一样不安静的人。
我认识你。王上呢?
正在跟暴怒的大自然竞争;他叫狂风把大地吹下海里,叫泛滥的波涛吞没了陆地,使万物都变了样子或归于毁灭;拉下他的一根根的白发,让挟着盲目的愤怒的暴风把它们卷到不知去向;在他渺小的一身之内,正在努力进行着一场比暴风雨的冲突更剧烈的争斗。这样的晚上,被小熊吸干了乳汁的母熊,也躲着不敢出来,狮子和饿狼都不愿沾湿它们的毛皮。他却光秃着头在风雨中狂奔,把一切付托于不可知的力量。
可是谁和他在一起?
只有那傻瓜一路跟着他,竭力用些笑话替他排解他的衷心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