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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番外:护妖道亲射贵朝官(四)妒女津(7):掩泪欢(1)
情怨相缠,三言两语如何理,前因后果,种豆得瓜总相宜。且说那兆凌在碧鸳房中倾诉了衷肠,心里只觉万分对她不起,哪有什么勇气再留她的房中?一时还怕她想不开,心里重又担心起来!甩她出门,还是轻轻带上房门,却是:足下绵绵,心中惴惴,如风挟雨,带愁含怨。病来初春同深秋,愁时花蕊拟残红。疾风摧枯木,啼血似杜鹃。
兆凌飘也似的逃回那医工就寝的所在,他的手才扶上了木板房门,人还没及进门,早呕了一口血!他却看透了似的,叹了一声,却早被一个人出了大力一把扶住了腰,阿凌抬眸注目看时,见那人正是卫流光。流光直接扶他坐了,道:“你那药茶已喝没了,还好这儿的纪医士给你重配了方子,他说这个每次喝上两碗,还是一日三顿,效果能比以前那个好!只为你的药方难配齐,张老拿着这方子奔了七家铺子才弄到,现在我劝他回官署去歇了。我能不管你吗?快喝!你都成这样了,咱们赶紧回去吧!要不我怕你五痨七伤,小命不保!”
“唉!阿光…你只管回!那个贾妖道进牢之前,他给我呈上两本书。叶师父说,如果我敢看,他就从此不认我这个徒弟…我嘴上答应不看,但那贾骗子死后,我也悄悄看了……”
流光道:“你病糊涂了!那姓贾的妖道的书我也看了,什么不顾家人、不念亲情、断光朋友、远离家庭、舍弃一切,哼,人到那份上,还活个什么?!”
“对!阿光…我不愿意,死也不愿这样活着!可是…若因为我,连累我所爱之人…我又该怎么办呢?”
“这个我不知道。不过阿凌!我想…你和鸳嫂子不能散!阿凌!散了也没用!你等一下!”流光边说边从腰间拿出了一卷书:“这是欧阳老爷的书,何师爷借给我的。不是我吓你…阿凌,伏龙国,也就是腾龙、伏虎两部,分离之前,由孙氏挑头掌权的伏龙国,这伏龙国的史志,你看全没有?”
“我心乱着呢,八百多年前的事儿了,我看它干什么。”
你看这一段,这伏龙国真正的最后一任皇上是护义帝孙星河,后来他打输了仗,随支持者跑到竹城,创立了伏虎国,而咱开国武匡帝名叫兆广轩,他就入主了龙都,但此时国名还叫伏龙国。后来武匡爷又吃了败仗,才改的腾龙国。对吧?
“你提这个做什么呀……”
问题就在这护义帝最爱的妃子,伏龙国大美人叫闻金桂。护义帝临死的时候,怕她过不好,给她远送到幻衣国吴氏的地盘。护义帝刚死,那闻妃在那儿才过了不到半年,就给武匡爷找到了,武匡爷说要“养赡”她,先把她弄进宫圈起来。没几天就想占她,后来…她投了河,投的就是咱腾龙这条妒女津!
“阿凌,不是阿光没怀好意来咒你,我是你的人…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人!你只看看这个…我看呐!你还是得赶紧保着自己,鸳嫂子也绝对不能丢!你把她丢得再远,还是没用的!你再想想,那没有封号的、已丢了的,那高越山上不是有一大堆?”
“唉!那这么说的话…阿光……”兆凌眼神空茫地望向那满满的一碗汤药,颗颗泪珠渐汇成线,滚落进黑色的药汁子里,他的手端药不稳,那乌黑的药淋漓洒在他的青布旧袍的前片上,正如那青天白日里,忽然狂风卷来几大朵黑云,“唉!我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了。没有年号、没有帝号,若再没了我这个人,那腾龙国的史志上就抹了这段。连我都不记了,那她定是也不用记了……阿光…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和张爷爷说,明日,让他把小鸳送回龙都,就还到眷花王府里住着,咱俩…另坐一船,回宫去。”
“阿凌呐!你到底怎么想的?我也没啥好办法劝你!你自己拿主意吧。这我也没法替你,我只好先走了。”流光的目光带着某种深意望了兆凌一眼:“反正有一点我看出来了,你俩不能散,散了你就完了。阿凌呐,我就不!若换了我,一个女的既便再重要,也重要不过我自个儿。我就不信,这辈子我会遇上能左右我的女子。若哪个想左右我,她必不怀好意,我就叫她败在我的手里。你弄成这样,依我看也不只是什么中毒的伤病害的,你啊……我要是弄成你这样,宁愿这辈子都不成亲!你可千万别想窄了,要那样,你可想想,你欠着那么多情,可对得起谁?唉!啥也别想了,你听我的,睡一觉,明儿回去,保着自个儿要紧!”
“行了…容我细想想…你回吧…”
流光别了兆凌自回官署,谁知在路上撞见了小鸳——当初吃喜酒时,惜花为他遍请好友,他俩算打过个照面,后来流光又上她府上探问一回,这才算认识。此时流光见了嫂子,一心只望他俩和美,所以又把他所知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阿光道:小鸳嫂子,你说别的我不知,你说杜戚二女的事,你别听他的!他为这二人,刚回都才5天就得罪了他的三姑夫瑾国驸马还有朝里的中阶掌兵将军段达!
这个事其实是这样的。刚回来那会子,他是个什么心情?叶夫子看不下去了,就找同僚来商量。结果呢,戚老大人就说了,听说这位新皇爱器乐,正好他孙女在这事儿上在行。老大人于是向阿凌推荐了他孙女,此女进宫吹了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阿凌看了说此女是真西施!老大人这时才说出了真主意,说想将此女许给将军段达,希望阿凌去主婚。阿凌是一口答应的,但最终他又亲手把此事给搅了,戚姑娘嫁给了书君二十九年新晋状元乔大人,段将军不仅婚事成空,还给他贬到了皇宫西门!
因为段将军知道能娶最美的一位佳人,有点得意忘形。他将原配夫人休了,夫人是与他共过患难的,以前在明相掌权时,她陪段达蹲过牢!夫人被休,连夜回娘家,走到一棵松前想不开,解下腰带一索子归天去了。临死实在气不过,在一块衣襟上写了一篇断肠文章,总不过是告段达的负心!那夫人的儿子痛哭一场,拿着夫人的绝笔,依夫人的心愿,通过了文哥儿直接告到了阿凌那儿。这人不顾段将军是三品武官,派了徐公公领人冲进段府,把老段扒光金甲穿着罪衣打了一顿,并宣布戚美人的事作废,将他的官职也一撸到底了。朝里的瑾国驸马上殿摆了段达过往的大功,阿凌才勉强答应将段将军放到西门去当侍卫长,这可是由天到地啊!
这事还没几天呢,瑾国驸马的一个小妾,就是这杜大人家小姐的侍女,又写了封血书,传到了阿凌的龙案上。瑾国驸马是阿凌的亲姑夫,瑾国公主早薨,这驸马潇洒了一辈子。娶到这个妾时,原是杜大人有意孝敬的。杜大人还认了姑娘为义女。杜姑娘本姓宋,没出阁时擅跳天女舞,号称“活嫦娥”。这个瑾国驸马娶人家时已65岁了,自家可能不行了,那疑心却大起来!这事儿的前几日,老家伙得了一件皮袍,送给了杜姑娘。事发那日,可怜呐,这杜姑娘想着再过几日是老头寿辰,想演一出《救风尘》讨好一下他,得些赏赐去贴补一下她真正的娘家。夜来,这美人见老头不来,天又冷了些,就关了门,穿了那件衣袍和两个小丫环子在帐中练戏,外间灯烛点得甚亮,影子也投在白纱帐上。老儿吃醉了酒,隔门听见小生大嗓昆曲声音,疑心顿起!带刀急推门撞进来,见了皮袍戴帽的影子,疑是男人,上去便是一刀,那杜美人躲得快,反而只受了些皮肉伤,旁的两个女孩子却给他一气之下伤了命!老头酒醒后把那二女埋在后花园,各给了二十两安家费,对这杜美人也忙不迭地道歉,赏了好些金银珠玉!然这美人却怕极了,写了封血书交给了杜大人——兵部尚书杜大人又不是这杜姑娘的爹,可他却一心想扳倒瑾国驸马!瑾国驸马在书君朝把着禁苑花木的差使,妨碍杜大人家二弟的升迁,二人早就结了私仇!当初杜大人送丫鬟给他,就是想当眼线的!如今出了这事,杜大人索性把事推给了阿凌——
阿凌见瑾国驸马无端害了两个人的性命,执意要他姑夫去赔命。可大臣议亲议贵才把这事儿给拦下来了!结果瑾国驸马一大把年纪被贬到乾兴帝陵去看皇陵,去陪阿凌的太爷去了——可车还在路上,老头就死了。他的遗书说是当了一辈子皇亲国戚,给侄子发去看皇陵,死也不服!说与其接受羞辱,不如醉死酒中!他的财产没动,他那一屋子别的姬妾,卷财散尽,一个凭吊他的也没有!姬妾们的儿女也不知是他的不是?反正最后啊,说起来你不信!居然是那杜美人给他收的尸——煊赫一时的大长公主驸马呐,一下怎么这么惨呢?
这事之后也就两三天吧,众臣又提联姻的事儿,这人是满口大话,说现在内忧外患,一律不准再提这事。起先人家还说一码归一码呢,结果阿凌说,下边的大人们,你们有谁能亲得过姑父的?这么一说,就没一个再说这事的了。
流光接着又劝了小鸳一阵子,小鸳也以礼谢了,流光自己回转官署不提。
兆凌呢?哪里睡得着?他想了好多,他想起他是迷了心似的恋上小鸳的!当年他知道阿鸳的厨艺好,怕自己什么也不会,将来不好配她。他见小鸳做一道成名大菜名叫“开花白菜”,做法大抵是将一棵白菜去了叶,只留下边靠根须的半截,将半截白菜用滚水烫熟煮透而务必不散,再立即放到凉水里冷却。如此,白菜冷透后,取中间最嫩处雕花。花芯以枸杞为记。最后理成花苞状,放入盐巴提香。辅以嫩豌豆苗尖儿增色。同时,辅以秘法所吊出的鲜鸡高汤,用时自花芯淋入,其花遇热自开,状如牡丹,美不胜收!
这等名菜,小鸳原是自小向名厨学来,专做给千福吃的,她说,光那一道汤就悟了整十年!那哪是短期学得来的?这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偷学的?也不知他暗里练废多少白菜、糟蹋了多少肥鸡,楞是在小鸳二十一岁的生辰那日,叫那花开在了小鸳眠鸳阁的桌子上。吃起来比正宗的那是差许多,小鸳一上口就知道,那赶不上原菜的鲜,可是,那一个生辰她笑了,那笑是他往昔日日夜夜巴望的,这时总算又见着了。
现在呢?这事儿才过了两年多,她也明明就是他的人了呀!菜他可以做,只是不能拿给她了!以后,不能再守她了…要不然,可能只有颐康苑、高越山的结果,最可怕的,就是前朝的闻贵妃……不能…一眼也不能贪看了…不能!
他在那伤病与纠结中徘徊思量,而碧鸳已来到了他的门口——两间房离得有些远呢,自然是流光指引她来的。兆凌忘不了的那些过往,小鸳又如何忘得了?或分或和,她的两股乱思也在这个春夜里缠斗了一回,没有呼唤,她也就伸手拍上了那扇木板门。仅仅只是听见那敲门的声音,阿凌就已经知道是小鸳放不下,于今夜里,来找他了。
出乎他的意料,小鸳没有恨他,没有骂他,更没有折辱他,她只是隔着门,声泪俱下地数了过往的那些好,然后告诉他,她改不了了,这辈子只能永远信着他。既然要终身不见,那她便躲远一点!她决定回家,带上老娘、小蝶和书哥儿他们一家子人,再从伏镇道长那儿想尽说辞把小黯儿也领走,然后,他们一家到竹城去!
见他硬挺着不肯开门,阿鸳灰了心,丧了气一般无力地向着那门站着,一只手按住门板撑着身子,她是穿了一身黄绿色的男装薄袍子,秋香绿的丝质腰带子束了腰,那娇俏清雅的韵致任谁都能一下识穿她的女儿身,小鸳向着门里弱弱泣声道:“阿凌,咱们家不夠资格走官道,坐一般的车马到竹城,是去三月,回三月。不过我一去,就不回来了!我爹以前在那做官,我邢家还有没做官的老亲戚在那儿的村子里面…到那过段日子,自会认识很多朋友…你初来牡丹宫的时候,也不认得几个人呐!咱俩就离远一点,要离就离远一点儿,你也不用担心我!我身旁也有的是人,亲人全守着我呢!”
“不!不许!”听见小鸳要拖家带口上竹城避开他,兆凌是彻底绷不住了,他猛的开了门,一把环住了小鸳的腰,含怒带怜道:“你这糊涂小妮子,家里的事儿真不好给你做主!咱们家在竹城半点根基都没有,现在咱压箱的资财又被你给泡了水,你打算领着家人去老亲戚家过一辈子啊?”
小鸳双眼一触上他的眸子,见了他憔悴支离的样子,其实心里就明白了一些,她下意识地挨到他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哭道:“那你说说…我怎么避开你呢?我怎么不想到那些伤心事…怎么才能从今往后装作不认识你呢?”
“不用。小鸳,其实…阿凌早就明白,我这辈子是忘不了你的。我也不能忘了你…忘掉你,我还有什么活头!阿鸳…我知道,天下你对我最好最好了…不一样,谁都和你不一样!我恨不得让你哪都不要去!阿鸳……”兆凌轻轻放下了她那抚在他心口上的一只右手,两人离得稍远了一些,“咱以后情缘尽了,之前的情份一直在呢。我不忘记,死也不忘记…那贾妖道的书,我半个字都不信,海青天休妻干公事,他干得再好我也不认同!阿鸳呐!那杨广昏君的诗,以前咱俩一起在野史小说上瞧的,他虽是个昏君,说的话倒有道理的!反正,竹城你不能去,咱们家都不准去!阿鸳,咱俩隔了宫墙就夠了,你真去了竹城,这辈子…咱俩可就…唉!不是我变了,也不是我狠心…小鸳…我抛了你…什么也不为…只为了杨广昏君的那首诗……你知道的,就是咱俩以前一起偷看的那首……”
雨不稀,露不稀,愿化春风日夕吹,种成千万枝。思何疑,爱何疑,一日为欢十二时,唯有生死离。
“阿鸳,别回去了,你今日在这儿歇,今日是段娘娘庙会,我得去妒女津查一圈夜市,看看任先生告李国师的话是不是真的。小鸳!什么都不要想,明儿张公公领你回家。刚才说的都不作数!我是怕你狠不下心…唉!你还是先不要搬!那棋圣府太小,我怕你…我怕你们过不舒坦…你听我的,再等等吧。快去歇,我一会儿回来,再把茶给你温一温。”
兆凌一路把小鸳送进了自个儿的医工房,看着小鸳躺好了,自己却不顾小鸳的顾盼,狠了心肠躲出来,想到桑日国主说此毒致死只有半年,林贤妹说一旦吐血就一日千里,只能一天比一天坏下去,显达大夫叫我找道长来医,贾道长又是个骗子……刚回来那阵,我也曾去哭求太妃娘娘让她废了我,这样我可以放了阿鸳,朝廷也不怎么管了…可是,太妃告诉我,刚接了逃回的兵卒报的,你二弟太子身死的消息,你是不干也得干了!孤鹤老师劝我,说我一旦被废,不会有人再同意和桑日人再开战要回人质的事儿,这么一来我想救我姐,盼回我姐夫就是一句空话……我整天想着我的小鸳以后要怎么办,孤鹤先生说我为情所制…这是个文雅的提法,其实,他就干脆是骂我!我这个呆子,坐在朝上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呢!我以为没有羁绊,放她远去,她以后就能自在快活,可流光又和我比了那闻贵妃的例子,那就是无论如何,我的小鸳以后都不得好?!没有办法…我实在想不出主意来,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便是趁现在,没定帝号,没定年号,没升格,干脆把我的印记一把抹了,叫史志上压根没我这个人!一旦没了我,旁的宗室都是旁支,各人上位要想有功绩,就必须发兵去救我姐和大臣家小!他们中的那个人,要想彻底坐稳这个宝位,就得把以前的事都得弄清楚了,也就必须找到惜花哥的下落…腾龙有我没我都一样,我的小鸳就不一样了…这史志都不记我了,还管得着她吗?这样她就自由了!以后,岳母娘带她远走高飞,不就什么都好了吗?
他这样想着,越想越心窄,越想越灰心!深一步浅一步来到了近处的妒女津,他的眼往稍远处一看,见有一群龙都兵卒模样的人正在撤离——不用去寻问,他已经知道,李荫围人收利钱的事儿,定然属实!普通的庙会夜市,用兵卒护卫已属罕见,专门调都城之兵护卫外地的庙会,更是见所未见!
暗夜月下,那妒女津的水波光粼粼,岸边杨柳拂地,绿草清香可闻。那早春各色鲜花已开,娇艳宜人,只是夜里蒙了一层暗色。天地广阔,皓月清辉,仍是静谧佳景。阿凌鬼使神差向着河边走近,可是,他见到了另一个女子。
这个人看背影如此熟悉,他往日一定在哪里见过!那穿淡鹅黄衣裳的纤弱女子,竟向着碧水毫不犹豫地踩了进去!
“姑娘!别想不开!你这么年轻…不至于的……”兆凌忘记了,其实就刚才他也是想来跳河!他上前一把拽住那个姑娘,那个人,他果然认识,她是沈姑娘,龙都宜春院的花魁!这个美人,在前年,就是他和碧鸳成亲的那年,在开方哥摆的席上,为他们俩唱过弹词《长生殿》!
“沈姑娘!你还认得在下吗?”兆凌想到,这个人名唤沈香芷,原本她那脸美如娇花,整个人娴雅庄静,虽处泥沼之中,那股子书卷气却挡也挡不住!可如今呢,她那右眼下方有一道大伤直接划到下巴处,虽有半边长发遮着,可已是完全破相,掩藏不得!沈香芷脸上狼藉的伤痕却反衬了她那一双极幽深明澈的亮眸,在暗夜里,落魄花魁闪睫抬眸瞧上了阿凌的脸,一瞬叹道:“兆公子…我只见过你一次。你…也就前年吧,前年的秋日里,那时你…你仙姿出尘,真有潘安之貌呢。我记得,那时你穿着那么一件不怎么样的青碧色的秋袍子,上头隐隐有点子什么草木的香气,那时你稳稳的迈着小方步子,人特别乖,眼神又干净,所以我记得你!你只喝了我敬给你的一小盅子酒,旁边陪你的一大帮子姑娘,你竟一个也没正色瞧她们,目光偶然触上了我的脸,你脸红半天…兆公子…诶?怪了,莫非区区这么短一年多的时日,你已变了心肠,这么快给酒色掏空了身子,给你的相好丢了,到这儿来跳河?”
兆凌由衷叹了一声,眼底眉梢掩了几分哀怨,幽幽沉声道:“唉…甭提了!我是时乖运蹇,背时透了!我去年年底去上战场,吃了贼人对付,染了重病,败去了半条命,弄成现在这般模样。我想尽办法,药石无灵。我家娘子只得费尽家财,为我来这儿求人参,不想翻了船落了水,病在驿馆里。我想我也没指望了,不想拖累了我娘子,所以就……”
沈香芷望了他一眼,自顾自说道:“你自身难保,落到想跳河,却为何还要管我呀?你让让…我不跳河…我是去陪我夫君,我陪我夫君到阴/司里去告状呢!”
兆凌伸出右手拦住她道:“没事儿!沈姑娘,你要告状容易,实不相瞒,我乃皇帝的堂兄,堂堂的隐王爷,只要你确有冤情,你告诉我,我定帮你!”
“唉!没用的!我要告的是那协德殿新坐上去的昏君,腾龙国最大的人,你虽是个王爷…瞧你也不像是个得势的,你能告得倒他吗?”
“昏…沈姑娘说笑了,就算那昏君当面,你哪里认得?他又哪儿招你了?”兆凌道:“你说得出他的错处,我上金殿去帮你闹一场,我就算为你充军也认了。反正我本就活不了几天…我什么都丢得开!”
兆公子…隐王爷…我的事儿,也不单是那昏君的错处。但,是他革了我夫君的探花,彻底断了我家活路呀!
我和我那秦公子,是相识于几篇文章。当时,龙都的风月场上,美人不少。我家院主,也就是我的鸨妈田氏,想替我扬名,所以放话说,应考举子只要交一篇文章加一篇诗文,我,沈香芷,就能凭此判断其人今科中与不中!
田妈妈说这话,凭的是我的出身。我出身为腾龙沈氏,家族出过不少人才。只因我爹跟着叶飞云大人反对先帝很多次,又不会向叶飞云大人一样退身隐世,所以结果是身首异处,家人奴仆一体官卖。念过书的我也就这样,进了那宜春院。可进了宜春院后,我一分罪也没受。田妈妈待我极好!我自十四岁被卖,在她手里捧着长到十六,直到那天,她公开放出了代看文章的话。
那些公子哥儿,也有许多信的,于是我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打动我的却有几篇文章。我优中选优挑出两篇,见了两个人。
一个姓秦,正是秦渊,一个姓黄,叫黄夕岚。他俩都不是龙都的,却是同乡同学,都是远地梧叶州的。我和他们二人只是文字之交,他俩也从没在院中留宿过。没多久,他俩考完了,都回乡去了。只是,我却一直和其中一个人通着信——信里什么都聊,我初时回得不用心,后来渐渐用心了。到后来,我对待别的任何客人都不用心,每天巴巴的等着那信来!两个多月后,有一个雨夜里,我们院中来了一个人,我一看就知道他是来找我的——他是秦渊。他和我说,他回家又备了些盘缠,回来专等放榜!住哪儿都是住,他就住这儿!
后来,他就住在我那儿——我们俩从朋友做起,交情渐渐深起来,但,他也还是正派的,三个多月,我俩清清白白。但,交情却真的不一样了。这段日子,我也发现,这是一个错误!原来和我通信的人,不是这个秦公子,而是黄夕岚公子!因为秦公子的手迹和旧信完全不同!但我已明白,先前我以为我爱上与我通信交心的人,可现在,我又真心恋上守在我身边的人!但我知道,秦公子和黄公子,一定都是过客!他俩的文章是必中的!一旦高中,那我……
后来,一个阴天,放榜了…秦公子高中探花。我给他摆了庆贺酒,同时也预备作为送行酒,他中了,还能久留吗?
他第二天按制去见书君先皇。可是…真是天晓得!老皇帝给席丞相弄出去逛道观了,留下他们一批人在御陛前跪候宣召,他淋了足足三刻钟的雨,最后呢,在大雨里,一个公公宣旨,众人不用陛见了,直接由李荫国师主持琼林宴,众举子吃一顿,五日后由皇上按品阶直接派官赴任!
秦公子自这日起大病一场,他说皇帝不待见他们,腾龙朝里没指望!五日后,我真正又见到了黄夕岚。黄公子是来转送派官文书的:秦公子登记的下榻之处,正是黄公子所在的灵心客栈。黄公子出银子打发了宫里的王公公,并把秦公子的派官书送到了宜春院。秦公子派下了迦仙州官,离龙都特近,是个好地方!
黄公子是个有义气的人!如果王公公送文书进了宜春院,可能秦渊的探花在书君朝就被革了!
我谢了黄夕岚,他这正义的人,喝了杯茶就走了。我从此认认真真的照顾着秦渊。半年呢,秦渊的病是好了,可迦仙州的任命超了时,也黄了!接着,我的噩运,就再三降临了!
书君二十九年,我十六岁,秦渊的盘缠已尽,而我的梳栊之期,也到了!出价最高的竟然是李荫国师!但我一见李荫就发怵,苦求田妈妈再帮我一回。田妈妈哭着反过来求我说,李国师是皇上二号红人,万万不好得罪!这晚我正等死呢,可万万没想到,李荫没有来,说是他陪皇上到折梅宫去了!我大喜过望,拿自己的钱贴补秦探花,让他梳栊我呀,可是,这个迂腐的人依旧没有动我,他说,他一定要娶我,而不是梳栊我!这中间还有一年多一点儿的时间,我俩在院里厮守,不敢出门,院里也没一个闲人再来。那是没法子的,这不桑日贼人来了,朝里太妃有懿旨:所有任命延后!
可后来,就在今年,桑日人走了,我们这儿就迎来了秦承纲老爷——他是秦渊的父亲!原来他是到灵心客栈去找秦公子,当然没找到,只见到了黄夕岚,黄公子原来上一科竟然没有中,他寄居在灵心栈苦读,准备下一科(也就是明年)再考呢!秦老爷向黄公子打听,黄公子指引秦老爷去了迦仙州,自然寻不着秦渊,秦老又去问黄公子,夕岚才又指他来宜春院。
秦老爷要秦公子立刻跟他回去,道是那新皇已给他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朝里的段将军因事给新皇贬去看门,那戚老尚书的孙女是真西施,现在老父用了朝里相识帝师的铁关系,替你成就这门良缘!秦渊不肯,苦求其父出钱赎我,那秦老爷被他气到当场中风!给家人抬走后,老爷又接到新皇已替戚姑娘作主,嫁给二十九年状元乔大人!如此,六天后,老爷就去世了。
所有人都认为秦老爷是给秦渊气死的,可只有我知道,秦渊是个大孝子,他接了迦仙州的任命后,原本还是积极想去赴任的!他也准备好了带我前去,甚至田妈妈没有反对,约定等他上任,再按年付五百两我的赎身钱,就当给田妈妈养老!
我连行李都打点好了,可秦渊却和我说,香芷,咱俩不可以去了…我,不去迦仙州了,咱俩绝对不能去!最后,他缩在院里装病,直到错过任期。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就因为那个昏君!
秦公子的父亲本是个私塾先生,兼着种些花木。但因为秦老爷教了瑾国驸马,受他保荐,为皇家提供花木而发了家。这昏君整倒了瑾国驸马,秦老爷因害怕,急于在他几个儿子身上找出路!小秦是他的幼子,可怜是庶出,我那嫡亲婆母可怜早因难产殁了,小秦自出生起连他娘一面都没有见到!
秦渊落在宜春院,从没敢和家人说!老爷却上了龙都,依照秦渊的骗人家信找到了灵心栈,自然从黄公子那里得知了儿子上任迦仙州的事,高兴得不得了!这时老爷有多高兴,秦渊就有多苦恼!因为他收到了一封信——信是李荫国师的亲信李善写的!上面写到国师给他两条路,一是上表放弃迦仙州,让给皇上表哥欧阳值,二是国师上本告他狎伎!秦渊从来没见过李善,但我却见过李荫国师啊!明摆着是李荫报复,秦渊不去上任,还是为了我呀!
秦老爷奔波去了迦仙州,发现州官是李国师一伙的欧阳值。老爷心吃了一气,回来龙都,又只好寻到黄夕岚。黄公子这才指引老爷上了宜春院!
秦老爷在朝里的时候,认识叶孤鹤,私交还不错呢,他听说瑾国驸马倒了,怕把自己一家扯进去,就趁回都城的时候去见了叶大人。结果听说戚美人的事儿,秦老爷觉得儿子配得上戚女,而得了戚女就能在龙都安家,对儿子仕途大大有利!秦老爷宁可给叶大人轰出府也要推荐儿子补上去,叶夫子见了阿渊的履历,最终也答应去向皇上提一下了,可是,正是为这个,他父子在我院中吵闹不休,老爷也当场气倒了!
老爷生病的六天,秦公子跟到了客栈去照顾了六天,他去世后,可怜的秦渊一身重孝,跪在老爷暂住的客栈房门口,一直哭到眼中流血呀!可是呢?他至情至孝根本没人信,老爷在龙都停灵,花费的全是我的体己钱。这期间,又不知是谁出首告了秦渊“狎伎”,昏君下了手诏革了他的探花!秦渊想按制等几年重新派官的愿望又落了空!
到老爷灵柩回乡的时候,秦渊又给他几个异母的兄长欺负,众人按他在棺前打了一顿,他嫡母大哥还放话说他是族中败类,家产无份!
他去向旧友借债,朝里的李荏苒大人仗义,借了他一些,他便同我星夜跑了出来,在外头百鬼林前灵峰山的庙里租了个闲置僧房暂居。
他已经落到这个份上,却还是很乐观的。他就在那个僧房里娶了我,什么都没有,可他向我说,娘子,咱们现在是谁都管不着的闲人,你放心,我的文笔你见过,字画都可以,我去给人当门馆先生,走我爹的老路,照样养活你!他那样说了,我信他!兆公子,你别笑话我!我俩在一起,我还是很乐意的呀!
他是中过探花的,此时也有人知道,只有八天,他便在李荏苒大人的引荐下,成了朝里的吴擎大人家吴小公子的开蒙老师。吴大人虽是清官,可对他很慷慨!他答应不念过往,给他极高束修,待遇甚好!
我觉得一切有望,可这时,我们又遭难了!有一天傍晚,吴大人和小秦一起出府,吴大人客气,一直送他出了朱雀街口,他却给一群打手围殴了一顿,打手临走又留话说是我们宜春院的,要他仔细想想,在欢场上还有惹不起的仇家没有?
这一切给吴大人看得清清楚楚,很快吴大人下书退了聘,但他还是个好人,他把责任推到小公子不成器上,反给了阿渊一百两银子。
阿渊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但我的秦探花还是和别人不一样,他没有哭,连他被打这事儿,他也没有立刻告诉我。
但我看他的样子就清楚了!可我不相信,那伙人是我们院里的。兆公子,这人呢,都喜欢听传言,好比我香芷,我亲眼见了你兆公子进了一次宜春院,那你就一定是个浮浪子了吗?鸨母是腌臜营生,所以鸨母就一定是恶人吗?我知道,很多人都说那打人的是院里的人,还说是我把钱留给了院里,宜春院才会放了我。那是假的!我能活到今天,靠的是鸨妈田妈妈,而我弄成这样,是因为李荫!李荫为什么会在小秦被冒牌打手打坏的那日,找到我们那么难找的冷僻僧房,为什么他要叫李善把我毁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我当初是当面拒绝过李荫,可我最后认命了呀,是他自己没有来梳栊我呀……为什么…他要报复成这样呢?这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呢?我不知道!
李荫带着他的走狗李善找到我们俩,李荫骂我不给面子,不识抬举!现在,要叫李善来伺候我!我顺手拔了一根簪子,把自己伤成了这个样子,李善上前又羞辱了小秦一顿,李荫还往他的伤口撒盐,口里还背了那昏君写的革除他探花的诏书!我也不管什么国师、什么京兆尹,拿起一面铜镜就砸向他们二贼,那李荫骂骂咧咧走开了。
还是田妈妈好!我跑的时候其实是和她明说的。她怕在院中不好立威,才让我连夜走的。可我确实也不剩什么钱了,这不都贴在我家那人身上了嘛。好在妈妈一没让我接过客,二来她按例还每月给我一些钱,平素吃的用的也都好好的,所以我说这个妈妈是个义士呢!我这妈妈到灵峰寺拜佛,偶然间得知了我二人住在这里,她半夜竟亲自来给我送钱!她还和我说,这里头也有夕岚的钱,他是个义士,现在攻读太忙,他走不开,他也关心着小秦的病,还挂心你俩呢!我本待不要,现下实在客气不得,便半借半求,千恩万谢收了下来。我家小秦原大小算个官家子,现在受了这些打击,哪有不气的道理?这回他重病了一场,我又靠着吴大人给的一百两和田妈妈给的钱,支应了一阵子,我自己也绣了点东西去卖,可实在卖不出啥价钱。
我照顾到他终于有了好转,他那老友黄夕岚公子来看他一回,黄公子说是田妈妈告诉他的地址,两人在房里聊了一回。小黄一走,他便呆了似的立在窗边,一立就是好一阵。没过几日,他便转成了寒疾。我没法子,找到了以前和你一起的李开方大官人——他和我有旧交情,我找他借钱,可他说他正在和他叔打官司,分身不得,但他还是付了许多药钱,托了他的一个朋友薛医师给小秦看病呢!
薛医师照看好了小秦,我却又给他染上了,成了垂危之症。薛太医也说,基本没法了,要有那人参,还能搏命一回!小秦放下脸面借遍族人,远支亲戚又借了他一些,又借到了他师父李荏苒那里,凑齐银两到了迦仙州,为了我他卑微到瞒着我准备向仇人买人参!不是我们傻,到了这份上,我们还是相信朝廷的——这回,李荫贼子代表的可是朝廷啊!小秦为了我,面子里子都不要了,他最后给我来信说,有一位邢公子舍了他半根宝参,他就快回来了…他还是骗了我!
兆公子,我没活路了,你别管我吧…我没路走了……
“不要!沈姑娘…你不能死…你家夫君是一心爱你,才会没志气去向李荫买人参的呀…他为你命都舍了…他是一心为你好呀…你…可不能负了他!”兆凌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感而发想起了他自己,他上前紧紧扯住了香芷,那香芷足下无力顺势向前跌去,阿凌干脆扶了她的腰道:“姑娘不急,你听我说,你夫君的探花是按制革的。那诏书是皇帝按定制默写的,谁写都差不多。那李贼会背也正常,他当了那么多年官,早就是老油子了。革探花是没法子的,可是…可是你还有路啊!我…我可以奏请皇帝,调查你爹的旧案,把你沈家原有的家产还给你啊。你先回租房等消息,很快的…六天,最多六天,好不好…至于李荫呢?这个你放心,皇帝早看他不顺眼了,他劣迹斑斑,我保证,他早晚一定会吃上断头饭!你又无所出,你那夫君的亲娘是妾室,可怜不在了,举族里站你夫君那边的人可怜也没几个…这事儿…皇帝也不好管,你便不要也罢!香芷!你得活得好好的,才对得起你夫君呐!薛医师是个好人,我在私邸的时候也认识他,香芷!你听劝,身体是你的本钱,你的病还得治!我也是你的朋友,我也可以送一些银钱帮你救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