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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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长安遗珠

贞观三年上元节的暮色刚漫过朱雀门的鸱吻,长安城就被千万盏灯笼烧得滚烫。七岁的李恪缩在西市牌坊下的阴影里,手指抠着青石板缝隙里的苔藓,看金吾卫的马蹄踏碎满地灯影。明光铠上的鎏金在灯火里流窜,像极了他夜里梦见的龙,那些鳞片总在破晓前化作娘咳在帕子上的血,红得刺目。

“小杂种也配看灯?”腥臊的酒气裹着热浪扑过来,李恪被撞得踉跄后退,手里的糖人“啪”地砸在砖缝里。老张头刚捏的糖人还冒着热气,此刻糖稀正顺着石缝往下淌,把嵌在里面的几粒碎米黏成琥珀色的珠子。他盯着那截断掉的糖人脖颈,突然想起三天前娘咯血时,也是这样蜷着身子,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

“还敢瞪?”富商的靴子碾过他手背,李恪咬着嘴唇没作声。血珠从指缝渗出来,混着融化的糖液黏在掌心里,甜腥气钻进鼻孔时,他终于忍不住转身钻进人群。灯笼映着一张张陌生的脸,有笑的,有醉的,唯独没有像娘那样总带着忧愁的。

穿过喧闹的十字街,胡商的叫卖声渐渐远了。李恪在一棵老槐树下停住脚,借着灯笼光数手背上的鞋印。三枚,比上次少了两个。他弯腰捡起块碎瓦片,在树干上划下第七道刻痕——这是本月第七次被人欺负。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时,王氏正坐在月光里。她总爱在晴天的夜里搬出那张快散架的竹榻,手里的针线穿过褪色的麻布,留下密密麻麻的针脚。听见动静,她抬起头,鬓角的白发在月光里泛着银光,“恪儿,手里的糖人呢?”

李恪把流血的手背藏到身后,脚在地上蹭出浅浅的坑:“掉、掉水里了。”

王氏没再问,只是把竹榻往屋檐下挪了挪,从瓦罐里摸出块麦饼。饼硬得能硌掉牙,是三天前从米行老板那里讨来的。“先垫垫,”她用袖口擦了擦饼上的灰,“娘明天去给兵部的张主事浆洗冬衣,能换半吊钱。”

李恪咬了口饼,粗粝的麸皮刮得喉咙生疼。他看见娘按住胸口轻轻咳嗽,帕子捂在嘴上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等她把手拿开时,帕角那点暗红便趁人不注意,悄悄隐进褪色的布纹里。

深夜被冻醒时,院里的老井正泛着幽蓝的光。李恪摸到娘的床边,听见她在说梦话。“二郎……别丢下我……”他伸手去探娘的额头,却摸到一片冷汗。桌上的陶碗空着,药渣子还在碗底结着硬块,那是昨天用最后半块玉佩换来的草药熬的。

“娘,我再去求张大夫。”他抓起墙角的破麻袋就要往外冲,王氏却猛地睁开眼,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她的指甲陷进他肉里,带着一种濒死的力气:“别去……那玉佩……”

李恪低头看见娘胸口露出的玉佩角,龙纹的眼睛在月光里闪着冷光。那是十年前的雨夜,一个穿玄甲的男人留下的,娘说那是护身符,却从不让他碰。

转天清晨,西市突然响起铜锣声。李恪扒着门缝往外看,见队官差正踹开隔壁阿婆的门,把那只总卧在门槛上的老猫扔在地上。“搜逃犯!”校尉的吼声震得窗纸发颤,李恪突然想起床底那幅画像——娘总在夜里拿出来摩挲,画上的男人穿着明黄袍子,眉眼间竟和自己有七分像。

他手脚并用地爬进床底,地砖松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画像卷得很紧,塞进墙缝时带起一阵灰,迷得他睁不开眼。刚把砖按回去,就听见“哐当”一声,门被踹开了。

“这小崽子藏什么呢?”校尉的靴子停在他面前,一股汗味混着酒气压下来。李恪被揪着后领提起来,后背撞在桌角,疼得他龇牙咧嘴。校尉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左右打量,忽然“嗤”地笑出声:“这眉眼,倒像是个贵人种。”

旁边的小吏捅了捅他:“张校尉,京兆府催着呢。”校尉啐了口唾沫,松开手时故意往李恪胸口推了一把。他踉跄着撞翻陶罐,糙米撒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银子。

官差翻箱倒柜时,李恪盯着地上的米粒数。娘说过,一粒米能救一条命。去年冬天她饿晕在雪地里,就是靠路人丢下的半块窝头活过来的。现在米粒滚得到处都是,娘回来该心疼了。

王氏是被两个仆妇架回来的。她去浆洗衣物时咳得直不起腰,张主事的管家怕她死在府里,就找了人把她送回来。看见满地狼藉,她突然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李恪捡玉佩时,发现龙纹的爪子上沾了点血,是娘咳上去的。

入夏的暴雨下了三天三夜,院墙塌了半边。李恪用茅草堵缺口时,听见屋里传来奇怪的响动。冲进去一看,娘正趴在床沿抽搐,帕子掉在地上,血渍在草席上洇开,像朵开败的红梅。

“娘!”他扑过去按住娘的手,那只总给她梳辫子的手,此刻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破碗上叮叮当当,像极了去年在曲江池边听见的编钟。那天他看见一群锦衣少年在画舫上射箭,其中穿杏色锦袍的男孩笑起来时,眼角也有颗小小的痣。

“恪儿……”王氏突然睁开眼,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记住,你姓李……”她从枕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麦饼,“去兴教寺……找玄慈大师……”

麦饼硬得像石头,李恪嚼得两腮发酸。娘的手垂下去时,他看见那枚玉佩从她怀里滑出来,龙纹的尾巴断了个角,是昨天被官差踩的。

天亮时,张婶来敲门,看见李恪抱着娘坐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那半块饼。“造孽啊。”她抹着眼泪去报官,老吏来的时候,盯着李恪的脸看了半晌,突然问:“你娘十年前是不是在永兴坊住过?”

李恪点点头,老吏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展开是本泛黄的册子。他指着其中一页:“这上面记着,永兴坊王氏,贞观元年迁西市。”墨迹旁边有个小小的朱印,像朵没开的花。

被带到京兆府时,正撞见个穿绿袍的官员匆匆出来。那人的玉带钩上镶着翡翠,晃得李恪睁不开眼。“这孩子……”官员的声音顿了顿,李恪抬头看见他盯着自己的眉骨,眼神像娘看那幅画像时一样。

傍晚时,个中年男人走进来。他穿件石青色圆领袍,腰间玉带的兽首衔着枚明珠,在烛火里滚着暖光。“孩子,”他的声音很轻,像落在雪地的羽毛,“你叫什么名字?”

“李恪。”

男人的手指突然抖了下,从袖中取出幅画。绢帛已经泛黄,但上面的女子眉眼依旧清晰——那是娘年轻时的模样,鬓边插着支银步摇,笑起来眼角有个浅浅的梨涡。“认识她吗?”

李恪摸着画角的折痕,那是娘无数次摩挲留下的痕迹。“是我娘。”

男人沉默了很久,久到李恪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烛芯爆了个灯花,他忽然从怀里摸出枚玉佩,与李恪手里的拼在一起,断口严丝合缝,正好凑成完整的盘龙。“跟我走吧,”他伸手想抱他,“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

李恪后退半步,后腰撞在柱子上。他看着男人腰间的玉带,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皇城根下,看见卫兵对穿这种袍子的人行礼,嘴里喊着“殿下”。

“你是谁?”

男人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远处的宫墙在暮色里露出飞檐的剪影。“我是你……阿耶。”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在李恪耳边。

那时的李恪还不知道,这个自称父亲的男人,正让万国来朝的使者跪在太极殿前。他只看见男人转身时,玉带的明珠映着烛火,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无数个夜晚,娘咳在帕子上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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