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器炊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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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间有草名渺渺

云海翻腾,罡风如刀,却割不裂太虚境那沉淀了万载的亘古宁静。琼楼玉宇悬于峭壁,隐在虬劲的古松与婆娑的凤尾竹影之间,氤氲的紫气是此间流动的帷幕。檐角垂挂的青铜风铃,无风亦自低吟,其声空灵悠远,似能穿透皮囊,直抵神魂深处,涤尽每一粒微尘。此处,便是正道巍巍魁首之一,太虚观的山门洞天。

清微真人一袭素净得近乎于无的月白道袍,衣袂在微风中似有若无地飘拂。鹤发胜雪,容颜却如温润古玉,不见丝毫衰颓。他手持一柄莹白无瑕的玉柄拂尘,尘尾银丝根根分明,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正于后山核心重地——“百草园”中悠然信步,例行巡视。百草园乃太虚观灵机最为磅礴汇聚的宝地,奇花异草在此吞吐朝霞暮霭,灵韵凝结成肉眼可见的氤氲光雾。千年灵芝在角落吞吐着浓郁的紫色瑞气,九叶金莲于灵池中舒展着含苞待放的蓓蕾,更有无数外界早已绝迹、只在古籍图谱中惊鸿一瞥的珍品,星罗棋布,每一株都蕴含着足以令外间修士疯狂的磅礴灵力,是修道炼丹、固本培元的无上妙品。

真人目光温润,掠过一株株珍品,捻着颌下几缕雪白长须,尽是道法自然的和谐。嘴角噙着一丝近乎于道的满意笑意。他步履从容,每一步落下,袍袖纹丝不动,足尖点地无声,身形却已悄然滑过丈余之地,仿佛并非行走于泥土小径,而是融入了山势地脉的呼吸韵律之中,成为这方天地自然流转的一部分。行至园子最边缘,一片毫不起眼的嶙峋青石旁,他行云流水般的步伐,微不可查地一顿。

目光所及,青石根部一道狭小的缝隙下,湿润的深褐色灵壤微微拱起。一点嫩生生的绿意,怯生生地探出头来。这绿意如此与众不同——叶片肥厚圆润,饱满得如同初凝的碧玉髓,绝非寻常草叶的纤薄之态。其质温润剔透,在初升朝阳斜射的金辉下,流转着内蕴的、柔和而坚韧的生命光晕。它安静地混杂在一丛生机勃勃、努力伸展着叶片的野山参幼苗里,若不凝神细察,倒真像一根刚冒出灵土、水灵鲜嫩的小萝卜头。

“咦?”清微真人雪白的长眉几不可察地一挑,深邃如古潭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货真价实的讶异。他执掌百草园已逾数百年,园中一草一木、一土一石的纹理气息都烙印于心,太虚境历代传承的《万灵植谱》更是早已烂熟于胸。眼前这株灵植,其形、其神、其韵,竟全然陌生!观其气象,清灵纯净,不染半分后天浊气,生机内蕴磅礴却又含而不露,引而不发,分明是天生地养、钟天地造化之灵秀而生的灵根异种!此等可遇不可求的天生灵物,竟悄然扎根于太虚境护山大阵边缘、灵气相对稀薄的角落?

好奇与一丝源于大道本源的探究之心悄然升起。清微真人俯下身,并未急于动作。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无声无息地凝聚起一丝极其温和、充满生机的探查灵力。这灵力精纯无比,不带丝毫锋锐与压迫,如同春日最和煦的微风,又似山涧最温柔的溪流,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拂向那点嫩绿可爱的叶尖。他只想感知其本源气息,绝无采摘攫取之意。

然而,就在他指尖那缕温润如水的灵力,堪堪触及那娇嫩叶片的刹那——

(渺渺视角)

这里的土壤与凡尘不同。它并非沉默的死物,而是浸润着一种温润、清冽的灵气,如同沉睡的玉髓,缓慢地脉动着。根须深扎其中,云渺能清晰地“听”到这份脉动,如同大地母亲安稳的心跳。四周,并非寂静无声。老松虬枝的低语,讲述着千百年风霜的故事;新抽嫩芽的絮叨,满是初生牛犊的雀跃;甚至脚下几株不起眼的苔藓,也在用微不可查的“气音”交流着晨露的甘甜。阳光穿过氤氲的云霭,洒落下来,并非单纯的灼热,更像是一双温暖而带着安抚意味的手,轻柔地抚过每一片叶尖,带来纯粹的光之“养分”。

云渺是一株草。

一株生在太虚观山门旁、灵气最为充裕的灵圃边缘的草。她的本体,在凡俗典籍中或许有个拗口的名字,但在她自己懵懂的意识里,她只是这片生机盎然之地中,努力汲取阳光雨露、倾听万物低语的一员。她隐约知晓自己有些不同——她的感知更敏锐,对灵气的亲和更纯粹,叶脉间流转的生命力也更磅礴。但这不同,并未让她骄傲,只是让她对这片滋养她的土地,对身边这些或喧闹或沉静的“邻居”们,充满了依恋与好奇。

直到那一天。

一只骨节分明、温润如玉的手,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探询意味,轻轻拨开了她身旁几株年份久远的灵芝。那手的主人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目标明确地伸向一株叶片边缘泛着金芒的“蕴灵草”。

云渺的意识里瞬间拉响了警报!她能“嗅”到那手上沾染的、与这片灵圃清灵之气迥异的味道——是风尘仆仆的罡风气息,是深沉如海的灵压,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洞悉万物的玄奥之感。危险!本能的恐惧让她所有的叶脉都绷紧了,翠绿的叶片微微向内蜷缩,试图将自己缩得更不起眼。

然而,那手在掠过蕴灵草时,指尖却鬼使神差地一顿,转而精准地捏住了她的茎叶!

“唔?此草生机……竟如此磅礴内蕴?五气流转,隐隐有通明之象……”一个略带讶异的低沉声音响起。

下一瞬,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传来!

“呀——!”并非喉咙发出的声音,而是源自生命本源的、惊恐而尖锐的灵识波动,如同最细嫩的根须被骤然扯断!云渺只觉得天旋地转,赖以生存的温润土壤瞬间远离,根须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无尽的恐慌。她翠绿的叶片剧烈颤抖,仿佛能滴下委屈的露珠。

那双将她“拔”起的手,猛地顿住了。

定睛再看,那株“小萝卜”如同受惊的幼兽,肥厚的叶片猛地蜷缩颤抖,整株草连带着下面白玉萝卜似的饱满根茎,竟被他指尖那一下轻触的力道,“啵”地一声,轻而易举地带离了滋养它的泥土!

清微真人,太虚观当代掌教,道门魁首之一,此刻正捏着一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灵草,深邃如星海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真实的错愕。他方才确实被这株灵草体内那远超寻常、且隐隐与“五蕴”相合的磅礴生命气机所吸引,下意识地探手,却万没料到……拔出了一声尖叫?

不是虫鸣,不是风啸,是清晰无比、带着惊恐与委屈的灵识之音。

“……”清微真人一时竟有些无言。他低下头,仔细端详手中的小草。茎叶翠绿欲滴,叶脉隐隐流淌着温润的玉色光泽,被强行拔离土壤的根须莹白如玉,此刻正因恐惧而微微蜷曲。那股精纯而庞大的生机,几乎要透过指尖溢散出来。,感受着那纯粹懵懂却又无比真实的情绪洪流冲击着自己的感知,千年未曾波动的道心,竟也泛起一丝哭笑不得的涟漪。拔了一辈子草,炼了一辈子丹,头回遇到能“叫唤”的药材,还…拔得如此“顺手”?

他哑然失笑,眸中慈和更盛。温润精纯的灵力自掌心汩汩涌出,如温泉般包裹住受惊的小草,口中低声吟诵起《黄庭经》的片段,声韵清越空灵,蕴含大道安抚之力:“…上有魂灵下关元,左为少阳右太阴…”灵力与道音交织,如同最温柔的襁褓。让她如同包裹在一层温暖的灵液之中。那股尖锐的恐慌感,在这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安抚下,渐渐平息,化作一种劫后余生的懵懂和委屈。

掌中的颤抖渐渐平息。那蜷缩的叶片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舒展开一丝缝隙,轻轻蹭了蹭真人微凉的指尖。一股微弱却纯净至极的孺慕和依恋之情,怯生生地传递过来,如同初生雏鸟对庇护者的全然信赖。

“倒是贫道莽撞,惊扰了你这小生灵。”清微真人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歉意,“观你灵性天生,根基深厚,更难得是这通明纯粹之质……生于斯,长于斯,亦是缘法。可愿随贫道入观,聆听道音,参悟造化?”

懵懂的灵识尚未完全理解这番话语的含义,只本能地感受到对方并无恶意,甚至那包裹着自己的清光温暖而舒适,充满了生机的亲和力。她无意识地舒展了一下蜷缩的叶片,算是回应。

清微真人眼中笑意微深,指尖轻点,一道微不可查的玄奥符文没入草茎。“既如此,便赐汝名——云渺。渺渺兮若流风之回雪,望你心念澄澈,不染尘埃。”

“云渺。”

“云渺…”稚嫩的灵识懵懂地重复着这两个音节,仿佛有清泉淌过。它尚不知“道”为何物,更不解“琉璃心”与“红尘劫”的深意,只觉老道的手心温煦安全,那诵经声如同摇篮曲。它本能地汲取着精纯灵力,意识沉入一片温暖安宁的混沌。叶尖上,那点新绿在晨光中流转着柔和生机。

“铛——嗡——”

恰在此时,太虚观晨课的钟声穿透云海,悠扬宏远,涤荡寰宇。钟声浩渺,仿佛天地初开的第一声清音。

“铛——”

钟声浑厚、清越、绵长,蕴含着涤荡神魂、开启新元的磅礴力量,在层峦叠嶂的群山之间悠悠回荡,经久不息。

“铛——”

“铛——”

钟声入耳,云渺那初生的、混沌的意识仿佛被这宏大而清正的声音彻底冲刷了一遍,杂质沉淀,灵台瞬间澄澈了一分。清微真人托着掌心这株已然不同的小草,转身,月白道袍在晨光中飘拂,步履沉稳,一步步走向那云海深处、钟声传来的巍峨殿宇群。

就在钟声余韵回荡、渺渺意识沉浮的刹那,一缕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杂音”,混在清微真人精纯的灵力与庄严的钟声里,掠过她初生的灵觉。那感觉…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焦了,带着一丝暴戾、绝望的滚烫气息,让她舒展开的叶片无意识地又蜷缩了一下。

清微真人似有所感,托着云渺的手掌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沉。他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平和的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比云丝还淡的凝重,快得如同错觉。他捻动拂尘玉柄,指节微微发白。托着她的手,灵力流转更加温润平和,将那丝不适悄然抚去。他步入观门,穿过晨雾缭绕、青石铺就的广场。早课的弟子们已列队整齐,肃穆无声,唯有道袍在微风中轻扬。

太虚观的晨钟,昭示着新的一日修行伊始。灵草云渺的修道之路,始于一次啼笑皆非的“误拔”。无人知晓,命运的经纬线已在云海之上悄然交错。而在九州大地的某个幽暗角落,第一缕不祥的、带着焚尽万物之意的漆黑火苗,正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柴薪,无声地宣告着一个劫难的序曲。

遥远的、太虚观视线与神识都无法企及的九州大地腹地,某个被时光彻底遗忘的阴暗废墟深处。一根腐朽不堪、布满暗褐色苔藓的巨大梁木之下,一缕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带着焚尽万物本源气息的、不祥的黑色火苗,在绝对的死寂中,于一堆同样腐朽的枯枝败叶上,悄然点燃。它无声地、贪婪地舔舐着所能触及的一切腐朽,所过之处,连最细微的生命孢子都彻底湮灭,只留下一种比虚无更彻底的、令人心悸的死寂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