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秘藏,文成遗匣千年劫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风起长安

贞观十五年正月,长安城。

凛冽的朔风卷过朱雀大街,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吹透这座煌煌帝京的骨髓。枝桠光秃秃的伸向铅灰色的天空,发出呜呜的悲鸣。风裹着细碎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道旁的槐树,早已落尽了叶子,枯硬的枝条在风中狂舞,发出尖啸。街面上行人稀少,偶有车马匆匆碾过被冻得发硬的黄土路,留下深深的车辙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整座长安城,似乎都在这岁末年初的酷寒中瑟缩着,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太极宫两仪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青铜蟠螭纹炭盆中,上好的银炭烧得通红,暖意融融,将深冬的严寒牢牢阻隔在殿外。明黄色的幔帐低垂,鎏金博山炉里升腾起袅袅青烟,沉水香清冽安神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然而,这暖香与华贵之下,气氛却凝重得如同殿外冻结的冰河。

大唐皇帝李世民,端坐在御座之上。他身着常服,玄色圆领袍衫衬得他面容愈发沉肃,眉宇间惯有的锐气此刻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忧虑覆盖。殿中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皇帝的目光,越过殿中缭绕的香烟,落在殿门处那片被寒风不断鼓动的厚重门帘上,眼神复杂难言。

他在等一个人。

殿外传来一阵轻而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守在殿门口的内侍总管王德,轻轻掀起厚重的锦帘一角。

风雪的气息瞬间涌入,随即又被殿内的暖意消融。一个纤细却挺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身着尚未正式册封公主时的宫装,素雅的鹅黄色上襦,配着秋香色的齐胸长裙,裙裾上疏落地绣着几枝寒梅,清冷孤傲。乌发简单地挽着双鬟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点翠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正是即将远嫁吐蕃的宗室贵女,未来的文成公主——李雁容。

她一步步踏入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深处。殿内温暖如春,可那无形的、来自御座方向的沉重压力,却比殿外的风雪更让她感到一丝寒意。她垂着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离愁、对未知命运的忐忑、身为棋子的无奈,以及一丝被赋予重任的决然,在她心头交织缠绕。她的脚步很轻,落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几不可闻,却异常坚定。她知道,跨过这道门槛,她的人生将彻底转向一条充满风雪与荆棘的陌生道路。

“臣女李雁容,叩见陛下。”她走到御座阶下,敛衽,深深拜伏下去,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平身。”李世民的声音响起,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温和,却也显得格外沉重。他看着阶下这个即将远行的女子,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是怜惜,是愧疚,更是对帝国西陲深远布局的寄托。

“赐座。”李世民抬了抬手。

内侍立刻搬来一个锦墩,置于御座侧下方不远的位置。

“谢陛下。”李雁容依言起身,端坐在锦墩上,姿态依旧恭谨,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微微用力,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殿内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李世民的目光落在李雁容身上,带着审视,更带着托付的重任。

“雁容,”皇帝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打破了沉默,“此去吐蕃,千山万水,万里迢迢。关山险阻,风霜苦寒,更兼异域风俗,迥异中原。朕知你心中,必有千般不舍,万种彷徨。”他顿了顿,目光深邃,“然,此行之重,关乎大唐西陲百年安宁,关乎吐蕃万千黎庶能否沐浴我华夏文明之光,消弭兵戈,共享太平。你身上所系,非止一己之荣辱,乃社稷之重托,黎民之厚望。”

李雁容抬起头,迎向皇帝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离愁未散,却已燃起一团小小的、坚定的火焰。她再次起身,深深一礼:“陛下教诲,雁容铭刻于心。臣女虽为女子,亦知忠义二字。陛下以社稷相托,以万民为念,雁容虽粉身碎骨,亦不敢负陛下圣恩,不敢负大唐子民之望。此去吐蕃,必竭尽所能,宣扬陛下仁德,播撒中原文明,促成唐蕃和睦,永固边疆。”

她的声音起初带着一丝紧绷,但说到最后,已是字字清晰,掷地有声。那柔弱身躯里迸发出的力量,让殿中侍立的宫人都不由得微微动容。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微微颔首:“好!朕没有看错你。”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更加凝重,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气,“然,此行之艰难,远不止于路途险阻与风俗之异。人心叵测,暗流汹涌,纵是万里之外,亦有贪婪目光,觊觎着随你同行的……‘祥瑞’。”

“祥瑞?”李雁容微微一怔,这个词用得极其隐晦。她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皇帝所指。除了那些将公开示人的佛像、经卷、工匠、种子、农书、医典等“嫁妆”,必定还有更隐秘、更重要的东西,藏在皇帝的深意之中。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李世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对侍立在侧的王德使了一个眼色。

王德会意,立刻转身,脚步无声地走向大殿一侧的暖阁。片刻之后,他双手捧着一个约莫两尺长、一尺宽、半尺高的物件,极其小心地走了出来。那物件被一袭明黄色的锦缎严严实实地覆盖着,看不清真容。

王德将东西轻轻放在御座旁一张早已备好的紫檀束腰方几上,然后垂手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自己只是一尊雕塑。

殿内的气氛,因这个被黄绸覆盖之物的出现,骤然变得更加沉凝。空气似乎都沉重了几分,连炭火的噼啪声都消失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方几之上。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走到方几旁。他伸出略显苍劲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光滑冰凉的锦缎,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将锦缎掀开!

一抹深沉内敛、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幽暗青铜色,瞬间映入李雁容的眼帘。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匣子。

通体以青铜铸就,造型古朴厚重,线条刚劲而流畅,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却自有一种跨越千年的沧桑与威严扑面而来。青铜表面并非光滑一片,而是布满了极其繁复细密的纹路。仔细看去,那些纹路竟构成了一幅浩瀚无垠的星空图!无数星辰以肉眼难辨的微小凹点或凸起呈现,彼此之间由细若发丝的银线(李雁容认出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陨铁嵌丝)连接,勾勒出无数她从未见过的奇异星宿与星轨。星图之间,还隐约可见形态各异、充满远古蛮荒气息的瑞兽纹样——有踏云昂首的麒麟,有盘踞星河的螭龙,有浴火展翅的神凰……它们并非具象,更像是某种力量的抽象图腾,与星图完美地融为一体,仿佛这些神兽本就是诞生于这宇宙洪荒,在星辰间遨游、镇守。

青铜的冷硬质感与星图、瑞兽的神秘气息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矛盾美感,既冰冷坚硬如亘古玄冰,又仿佛蕴藏着宇宙初开、星河运转的磅礴伟力。匣身严丝合缝,只在正中央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形状极其复杂、如同层层花瓣旋转叠加又似某种古老符文的凹槽,显然是需要特制的钥匙才能开启。

“此物……”李世民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李雁容的心弦上,“名为‘三界密匣’。”

李雁容的呼吸为之一窒。“三界密匣”——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令人心悸的力量感和难以言喻的神秘感。

“它并非朕所造,”李世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青铜匣身,看到了极其悠远的过去,“其来历,已不可考。或传为上古圣王遗物,或言是九天玄机所化。朕唯一能告知你的,便是其内所藏之物,干系重大,关乎……”他顿了一下,目光如电,扫过李雁容震惊的脸庞,最终沉沉吐出四个字,“……国运兴衰。”

国运兴衰!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李雁容耳边炸响。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着神智的清明。

李世民的手,轻轻抚过匣身上那浩瀚神秘的星图,指尖停留在那只昂首欲飞的麒麟图腾上。“此匣,必须随你入吐蕃。”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然,绝非作为嫁妆公诸于世!朕要你,将它深藏!藏于吐蕃最隐秘、最难以企及之处。令其隐于九地之下,消于众人之目!”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李雁容的双眼,一字一句,重逾千钧:“记住朕的话:此匣,永藏雪域!非天命所归,非乾坤倒悬之时,绝不可启!若强行开启,非但匣中之物难保,更恐引来滔天灾祸,祸及苍生!此乃朕对你,最重要的嘱托!亦是此去吐蕃,你肩负的……最沉重的使命!”

“永藏雪域!非天命不可启!”这九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烙印,瞬间深深镌刻进李雁容的灵魂深处。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轰然落下,几乎让她窒息。这青铜匣子,不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个吞噬一切的漩涡,一个可能颠覆一切的秘密源头!

她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那凉意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臣女……遵旨!陛下之命,雁容万死不敢忘!此匣,必以性命守护,使其永藏雪域,非天命所归,绝不示人!”

李世民看着伏在地上的女子,那纤细的肩膀似乎不堪重负,却又透出一种令人动容的坚韧。他眼中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起来吧。匣内具体何物,你无需知晓。知晓越多,反受其累,徒增凶险。你只需谨记朕今日之言,将它……安全地、隐秘地带到逻些,交予赞普松赞干布。他会明白该如何处置。”

“是。”李雁容起身,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平静,那是一种接受了命运、背负起山岳后的沉静。

李世民挥了挥手。王德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的青铜匣重新用明黄锦缎覆盖好。那吞噬一切的幽暗青铜色与神秘星图,再次被尊贵的明黄所掩藏,仿佛从未出现过。但殿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却久久未能散去。

“去吧,”李世民的声音带着疲惫,“好生准备。离京之日,朕亲送你至灞桥。望你……珍重。”

“谢陛下隆恩。臣女告退。”李雁容再次行礼,然后一步一步,缓缓退出了两仪殿。当她转身,背对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御座时,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那被锦缎覆盖的青铜匣的轮廓,那浩瀚冰冷的星图,那“国运兴衰”四个字,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的意识。

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殿内的暖香与沉重。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卷起她鬓边的碎发和裙裾。她深吸一口这冰冷刺骨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

“公主?”一个带着担忧的轻柔声音响起。

李雁容抬眼,看到自己的贴身侍女莲心正撑着伞,焦急地等候在殿外廊下。莲心比她年长几岁,是自幼服侍她的心腹,心思细腻,性情温婉。此刻,莲心秀气的眉头紧锁,眼中满是关切,显然早已被殿内传出的凝重气氛所感染。

“我没事。”李雁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莲心上前,将一件厚厚的狐裘披风轻轻披在李雁容肩上,为她挡住风雪。“公主脸色不好,可是陛下……”她欲言又止。

李雁容拢了拢披风,没有回答,只是低声道:“回宫吧。”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消化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托付。

主仆二人沿着被薄雪覆盖的宫道,默默前行。高大的朱红宫墙在风雪中显得更加肃穆压抑,仿佛两道绵延无尽的屏障。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这空旷的宫苑中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她们即将拐过一道宫墙,走向后宫区域时,李雁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她脚步微微一顿。

在前方不远处的另一条岔路口,几株高大的、落尽叶子的古槐树下,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影。看穿着,像是宫中的低阶内侍或杂役,正围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这本不稀奇,宫人们劳作之余偶有聚集。然而,就在李雁容目光扫过的瞬间,其中一个身材较为矮小、背对着她们方向的人,似乎极其警觉地侧了侧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野兽般的机敏。

更让李雁容心头一凛的是,那人侧头时,她似乎看到对方那身略显臃肿的粗布棉袍领口内侧,极快地闪过一抹极其不协调的、浓烈而怪异的色彩——像是某种刺青的边缘,或是异族服饰特有的繁复花纹的一角?那色彩鲜艳得近乎妖异,与灰扑扑的宫人服饰和这肃杀的冬日宫苑格格不入。

只是一瞥,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来自远处的注视,身体瞬间绷紧,随即不着痕迹地往同伴身后缩了缩,彻底挡住了李雁容的视线。其余几个宫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交谈声戛然而止,纷纷低下头,动作有些僵硬地散开了,很快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和光秃秃的树影之后。

寒风卷过,吹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那棵古槐树下,空无一人,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风雪带来的幻觉。

“公主?”莲心见李雁容突然停下,望着空荡荡的岔路口出神,疑惑地轻声唤道。

李雁容回过神,压下心头的惊疑不定。是错觉吗?还是……她想起了皇帝那句“暗流汹涌,觊觎祥瑞”。难道这深宫之内,就在天子脚下,那些贪婪的目光就已经无处不在?

“没什么。”她低声说,拢紧了披风,“许是看花了眼。走吧。”

然而,一股比这腊月寒风更冷的寒意,悄然爬上她的脊背。这长安城的风雪,似乎比她想象中,更加刺骨,更加……深不可测。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仿佛想尽快逃离这宫墙投下的、令人不安的阴影。那青铜密匣冰冷的触感,似乎隔着锦缎和宫墙,依旧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

回到暂居的宫苑,炭火烧得正旺,暖意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却无法驱散李雁容心中的沉重。她屏退了其他宫人,只留下莲心。

“莲心,”李雁容坐在窗边的暖榻上,望着窗外依旧飘飞的细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今日起,随嫁物品的清点装箱,尤其是那几口……”她顿了顿,斟酌着措辞,“那几口陛下钦点、内府特制的紫檀木箱,务必由你亲自经手,仔细查验封条。除你我,还有陛下指派的护卫,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不得私自开启。明白吗?”

莲心正为她斟上一杯热腾腾的参茶,闻言手微微一顿,茶汤险些溢出杯沿。她猛地抬头,看向李雁容,眼中充满了惊愕和忧虑。她自幼在深宫长大,心思剔透,立刻从公主这异常郑重的语气和“内府特制”、“陛下钦点”、“任何人不得靠近”这些字眼中,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这绝不仅仅是寻常贵重嫁妆那么简单!

“公主……”莲心放下茶壶,声音有些发紧,“那几口箱子……里面是?”她问得小心翼翼,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李雁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端起茶杯,袅袅热气氤氲了她沉静的眉眼。她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纷飞的雪花上,仿佛要将这长安城最后的雪景刻入心底。过了片刻,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莲心,有些事,不知为安。你只需记住,看好那几口箱子,如同……看好我的性命。”

如同看好我的性命!

莲心浑身一震,脸色瞬间白了。公主竟将此物的重要性,提到了与其性命等同的地步!这是何等可怕的干系!她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远超她的想象。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但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忠诚。

“公主放心!”莲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抖,却异常清晰,“莲心在此立誓!人在箱在!若有不测,莲心必以死相护,绝不让任何人染指分毫!”她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李雁容转过身,看着跪伏在地、身体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莲心,眼中泛起一丝酸涩和感动。她俯身,轻轻扶起莲心冰凉的手。

“好莲心,”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不需要你以死相护。我要你活着,帮我看着,帮我守着。此去路远,步步惊心,你是我身边……唯一能全然信任的人了。”她握紧了莲心的手,传递着力量,也传递着那份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秘密所带来的无形压力。

莲心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微凉和坚定,看着公主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忧虑与托付,重重地点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婢子明白!婢子……万死不辞!”

主仆二人的手紧紧相握,在这温暖如春的宫室中,却仿佛置身于即将到来的、充满未知凶险的风暴边缘。窗外,长安城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的风声掠过宫殿的飞檐翘角,如同某种不祥的预言。

沉重的紫檀木箱被小心翼翼地抬进了文成公主临时下榻的宫苑偏殿。箱子一共三口,每一口都异常厚实沉重,散发着沉郁的木香。箱体上没有任何纹饰,只镶嵌着坚固的黄铜包角和同样厚重的铜锁。锁孔形状奇特,显然需要特制的钥匙。箱盖上,赫然贴着内府特制的朱砂封条,上面盖着三省六部的官印,以及一道更小的、却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内侍省火漆密印。封条完好无损,如同某种不可侵犯的封印。

莲心带着两个绝对可靠的老嬷嬷,亲自监督着搬运,目光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直到箱子被稳稳安置在偏殿最内侧、由公主亲卫把守的房间内,她才微微松了口气,但心弦依旧绷得紧紧的。

“仔细看好门户,无我与公主手令,擅入者,格杀勿论!”莲心对守在门口的两位亲卫低声吩咐,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厉。亲卫肃然领命,手按刀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安顿好这一切,莲心才回到正殿复命。李雁容正对着铜镜,由宫女梳理着长发,准备卸下钗环。铜镜映出她清丽的容颜,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公主,箱子已安置妥当,封条完好。”莲心轻声禀报。

“嗯。”李雁容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飘忽。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问道:“莲心,你说……这长安城的风,怎么突然就冷了这么多?”

莲心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夜色已浓,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却仿佛能透过厚重的窗棂渗进来。她想起方才在宫道上那个鬼祟的、领口闪过妖异色彩的矮小身影,心头那股寒意又冒了上来。

“许是……要变天了吧。”莲心低声回答,声音里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不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殿门外。一个刻意压低、带着焦急的年轻女子声音响起:“莲心姐姐?莲心姐姐可在?”

是负责洒扫外院的小宫女春桃的声音。

莲心皱了皱眉,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她看了李雁容一眼,见公主微微颔首,便快步走到殿门边,拉开一条缝。

春桃一张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惊惶。她一见莲心,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促地小声道:“姐姐!不好了!我刚才……刚才去西苑库房那边取明日用的炭火,路过堆放公主嫁妆车架的后院夹道……我……我好像看见……”

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凑到莲心耳边,用更低的气音说:“……看见一个黑影!就趴在……就趴在那几辆装着紫檀大箱子的车驾底下!动作快得像鬼一样!我刚想喊,他‘嗖’一下就钻到旁边假山洞里不见了!吓死我了!”

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莲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紫檀大箱子的车驾!那不就是刚刚安置好的、那三口要命箱子的运输车吗?!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一把抓住春桃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春桃痛呼了一声。

“你看清楚了?确定是趴在那几辆车底下?”莲心的声音冷得像冰。

“千真万确!”春桃用力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那几辆盖着厚油布、有亲卫大哥看着的大车!那黑影穿着黑衣服,像……像水里的泥鳅一样滑溜!姐姐,是不是……是不是有贼啊?要不要告诉侍卫大人?”

莲心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她猛地想起两仪殿外那个槐树下的诡异身影,那领口一闪而过的妖异色彩!这不是巧合!绝对不是!那些觊觎的目光,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如此之快就伸进了这深宫禁苑!甚至……目标如此明确地指向了那几口箱子!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正随着那三口沉重的紫檀木箱,悄然降临,笼罩在公主和她自己的头顶。

“此事,绝不可声张!”莲心猛地回过神,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她紧紧盯着春桃惊恐的眼睛,“你什么都没看见!记住了吗?什么都没看见!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把嘴闭紧!若走漏半点风声……”她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中的冷厉和警告,让春桃浑身一颤,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拼命点头。

“去吧!”莲心松开手,春桃如蒙大赦,慌忙跑开了,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夜色中。

莲心靠在冰冷的殿门上,只觉得浑身脱力,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风雪夜的宫廷,此刻在她眼中,处处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危险和窥伺。

她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内殿。脚步落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李雁容已经卸下了步摇,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她看着莲心失魂落魄、面无人色地走进来,心中已然明了。她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看着莲心。

莲心走到李雁容面前,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最终只是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忧虑,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

无声的沉默在暖意融融的殿内蔓延,却比窗外的风雪更冷。

李雁容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眸中所有的脆弱、不安、彷徨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磐石般的沉静和冰雪般的冷冽。那沉静之下,是洞悉凶险后的决绝;那冷冽之中,是肩负起无法想象之重担的觉悟。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了一扇紧闭的雕花木窗。

“呼——!”

凛冽刺骨的寒风瞬间呼啸着灌入温暖的殿内,卷起她素色的衣袖和如墨的长发,猎猎作响。案头的烛火被吹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窗外,是长安城无边无际的深沉夜色。风雪并未停歇,反而更加狂暴地席卷着这座沉睡的巨城。巍峨连绵的宫殿群,在风雪中只剩下模糊而庞大的黑色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远处,那象征帝国威严的朱雀门,在漫天飞雪的背景下,只剩下一个巨大而幽深的剪影,沉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间。

那巨大的门洞,在狂风暴雪的肆虐下,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笼罩中,像一张无声张开、深不见底的巨口。

仿佛在静静地、贪婪地等待着,吞噬即将踏上西行漫漫长路的一切——那载满嫁妆的华贵车辇,那离乡背井的哀愁,那维系和平的使命,以及那三口深藏不祥秘密、被星图与瑞兽环绕的沉重紫檀木箱……连同所有被卷入这漩涡的、未知的命运。

风雪呜咽,如同古老的悲歌,在长安城的上空盘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