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重生
冰冷的雨,如同断了线的灰黑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水珠蜿蜒而下,扭曲了上面镌刻的名字——苏晚。
空气里弥漫着湿土、新翻的草皮和昂贵百合花强行堆砌出来的甜腻香气,混合着雨水清冷的腥气,粘稠得令人窒息。一片压抑的黑色伞海在墓园里铺开,像一片移动的、沉重的乌云。伞下,是江城最显赫的一张张面孔,此刻都统一地挂着恰到好处的哀戚与肃穆。低沉的啜泣和牧师毫无起伏的祈祷词在雨声中模糊不清。
苏晚就站在这片黑色汪洋的边缘。雨水顺着她廉价黑裙粗糙的布料往下淌,勾勒出过分单薄的肩胛骨,湿透的头发黏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她像一滴突兀的墨点,滴落在价值千金的羊绒地毯边缘,廉价,格格不入,无人关注。她甚至没有一把伞。冰冷的雨水滑过脖颈,渗入骨髓,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
“这孩子啊……”一个刻意拔高、带着浓重哭腔的女声穿透雨幕,刺入苏晚的耳膜。是她的养母,江夫人林婉芝。她穿着一身剪裁完美、价格不菲的黑色套装,肩上搭着一条柔软的克什米尔羊绒披肩,被丈夫江宏志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悲痛,随时会晕厥过去。她用手帕按着精心描画过的眼角,声音颤抖,充满了表演性的哀伤,“命太苦了……从小就身子骨弱,我们捧在手心里养了二十年,怎么……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是爸爸妈妈没照顾好你啊晚晚……”那哭声抑扬顿挫,像是在唱一出精心排练的挽歌。
“福薄。”养父江宏志低沉地接话,声音沉重,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掌控全局的惋惜。他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动作体贴,眼神却越过墓碑,扫视着前来吊唁的宾客,锐利如鹰隼,评估着这场葬礼带来的影响和潜在的商业价值。“终究是……没那个福分做我们江家的女儿,享不了江家的富贵。唉……”那一声叹息,尾音拖得长长的,充满了虚伪的尘埃。
福薄?
苏晚站在雨中,雨水冲刷着她的睫毛,视线一片模糊。心口深处,那个被强行缝合的伤口,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撕开,鲜血淋漓。二十年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汹涌地冲击着她的意识壁垒。
她是苏晚。或者说,曾经是。
她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里生活了二十年。二十年里,她像个透明的影子,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不属于她的空气。她记得每一次家庭合影,自己永远被安排在不起眼的角落;记得每一次精心准备的礼物,被妹妹江映雪漫不经心地丢在一边,转眼却能得到养父母赞许的拥抱和昂贵的珠宝;记得餐桌上,自己喜欢吃的那道菜永远摆在离她最远的地方;记得生病发烧时,保姆阿姨都比林婉芝来得更快更关切……她曾经以为是自己不够好,不够优秀,不够像江映雪那样明媚耀眼,所以她拼命学习,努力做到温顺、安静、不争不抢。她像一株被精心修剪掉所有枝桠的植物,只为了在这座冰冷的豪宅里,汲取一点点可怜的、名为“亲情”的光。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剧烈的撞击,玻璃碎裂的锐响,身体被抛飞的失重感,还有……意识沉入黑暗前,医院走廊外那几句刻意压低、却如同淬了毒的冰锥般刺入她灵魂深处的对话。
“爸,妈,她……她真的死了吗?”是江映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如释重负。
“嗯。医生宣布了。”江宏志的声音冷酷得像在讨论一份失效的合同,“这样也好。省得夜长梦多。那份鉴定报告……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是啊,”林婉芝的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悲悯,却又透着骨子里的冷漠,“一个乡下女人生的孩子,能在我们江家锦衣玉食二十年,已经是她天大的造化了。可惜啊,命里担不起这富贵。亲生的就是亲生的,映雪,你才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她?不过是个占了你位置的可怜虫罢了……”
轰——
那一刻,苏晚残存的意识世界彻底崩塌了。
原来所有的忽视、冷漠、区别对待,都有了最残忍的答案。她不是不够好,她只是……从一开始,就不配。她不是江家的孩子,她只是一个被抱错、被利用、被无情抹去痕迹的“可怜虫”。二十年的小心翼翼,二十年的渴望亲情,二十年的隐忍和付出,都成了最可笑最可悲的注脚。她活着,是为了给真正的江家千金江映雪让位,她死了,是为了彻底掩盖这个肮脏的秘密,让江家“正统”的血脉得以延续。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需要被纠正、被清除的污点。
巨大的悲恸和滔天的恨意,在死亡降临的瞬间,像火山熔岩般喷发,几乎要将她残破的灵魂彻底焚毁。那不甘和怨恨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足以撕裂死亡的帷幕。
然后,是坠落。
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粘稠,仿佛沉入最深的海底。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意识在虚无中飘荡。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永恒的一瞬,也许是短暂的一万年。就在那意识即将彻底消散,融入永恒的虚无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牵引力猛地攫住了她!
像溺水的人被猛地拽出水面,苏晚感到一阵剧烈的窒息和撕裂般的疼痛。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肺叶,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眼前不再是永恒的黑暗,而是模糊晃动的光斑。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她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她蜷缩着,大口喘息,贪婪地汲取着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刺痛。
意识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开始转动。身体的感觉一点点回归。身下是冰冷坚硬的触感,带着潮湿的霉味,刺激着她的鼻腔。耳边不再是死寂,而是隐约的、远处传来的车流声,还有近在咫尺的、细小的啮齿类动物跑过的悉索声。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蒙着厚厚灰尘的小窗,透进来一点惨淡的月光。
这里是……哪里?
她挣扎着抬起头,环顾四周。狭窄的空间,堆满了废弃的纸箱、破损的家具和一些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杂物。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严重的旧T恤和一条廉价的牛仔裤,膝盖处还沾着污迹。这绝不是她出车祸时穿的那身价值不菲的裙子。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缠上她的心脏——她没死?
不,不对!
她猛地抬起双手,凑到眼前。借着那点惨淡的月光,她看清了。这是一双年轻的手,指关节有些粗糙,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但这绝对不是她那双精心保养、指甲涂着昂贵蔻丹的手!这双手……陌生又熟悉。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逼仄的杂物堆里摸索着,不顾那些灰尘和蛛网。终于,在一个倾倒的破旧梳妆台后面,她摸到了一面蒙尘的、巴掌大的小镜子。她颤抖着,用肮脏的衣袖使劲擦掉镜面的灰尘,然后,屏住呼吸,将镜子举到了眼前。
惨淡的月光下,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一张足以让她全身血液瞬间冻结的脸!
皮肤是长期缺乏保养的黯淡,眼下带着疲惫的青黑,嘴唇干裂。但那张脸的轮廓——那微微上挑的眼尾,那小巧挺直的鼻梁,那略显单薄却形状优美的唇……尤其是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震惊、恐惧和滔天恨意,却依然无法完全掩盖的、属于少女的清亮底色……
这张脸……是江映雪的脸!
不,不是。镜中人的五官,比起江映雪那种被金钱和精心呵护堆砌出的张扬明媚,显得更加单薄、脆弱,带着一种被生活磋磨过的、楚楚可怜的底色。但那种骨相,那种眉眼间的神韵……像,太像了!像足了七八分!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死死盯着镜子里那张属于“别人”的脸,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喜交织着,将她彻底淹没。
她重生了。
重生在一个陌生女孩的身体里。而这个女孩……偏偏拥有一张酷似江映雪的脸!
“呵呵……”一声低哑的、破碎的笑声,从她干裂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在这寂静肮脏的储藏室里,显得格外诡异阴森。笑声越来越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疯狂,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江家……爸爸……妈妈……江映雪……
你们说,我福薄?
你们说,我担不起江家的富贵?
你们说,我占了江映雪的位置?
好啊。
真好。
苏晚猛地止住了笑声,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她抬手,狠狠擦去脸上冰凉的泪痕,指腹用力蹭过颧骨,带来细微的刺痛。这痛感,让她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滋啦一声,彻底冷却、清晰。
镜子里那张酷似江映雪的脸上,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脆弱和迷茫。只剩下刻骨的冰冷,和一种近乎非人的、燃烧着地狱业火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足以吞噬整个江城的滔天恨意。
她缓缓站起身,骨头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发出细微的声响。狭小的储藏室,空气污浊,霉味刺鼻,但这逼仄的囚笼,此刻却成了她重获新生的祭坛。她像一株从腐土里挣扎而出的毒蔓,汲取着怨恨的养分,即将绽放出致命的花朵。
第一步,离开这个泥潭。
苏晚的目光扫过这个堆满垃圾的角落。前世的记忆碎片和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意识混乱地交织着,如同两股纠缠的电流,让她头痛欲裂。一些模糊的画面闪过——粗暴的推搡,尖刻的咒骂“丧门星”、“吃白饭的”,还有一个油腻肥胖的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这身体的原主,似乎寄人篱下,处境比她想象的还要不堪。
她必须尽快弄清这具身体的身份和处境。她忍着不适,开始在有限的杂物里翻找。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不再是那个江家唯唯诺诺的透明人苏晚。终于,在一个被踩扁的硬纸壳箱底下,她摸到了一个廉价的塑料钱包。里面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一张边缘磨损的身份证,还有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条。
身份证上的照片,是镜中那张脸更稚嫩青涩一些的样子。名字一栏,印着:林溪。
林溪。一个和她一样,轻飘飘仿佛随时能被风吹散的名字。苏晚,不,现在是林溪了。她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指尖冰凉。纸条上潦草地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串电话号码,后面缀着“表舅”两个字,笔迹透着一股不耐烦。
她扯了扯嘴角,一个毫无温度的笑。表舅?看来是这具身体最后的“亲人”了。很好,至少有个暂时的落脚点,一个可以观察和利用的跳板。她将身份证和纸条塞进牛仔裤口袋,将那几张可怜的零钱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她混沌的大脑更加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