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辽东匠户生异志

万历四十三年的辽东，冷得连狗都懒得叫唤。沈阳中卫的雪积了三尺厚，官道上冻出龟背似的裂痕，偏生有顶猩红呢绒大轿，由八个精壮轿夫抬着，碾冰轧雪招摇过市。轿前鸣锣开道，轿后跟着两排按雁翅分列的衙役，个个腰挎绣春刀——刀鞘倒是崭新，可惜刀柄缠的破麻绳露了馅，活像叫花子披蟒袍，透着一股子穷横劲儿。

“肃静——回避——”

锣声敲得震天响，惊得路边粥铺老叟手一抖，半碗黄黍米粥泼在雪地里，霎时凝成冰坨子。老叟哆嗦着不敢捡，只把脑袋往破袄里缩，活似只受惊的老龟。

一、铁匠铺里的活火山

街角“赵记铁匠铺”里，赵铁岩正抡锤砸一柄马刀。火星子溅到他敞着的胸膛上，烙出几点红痕，他却浑似不觉。这汉子年过而立，筋肉虬结如粗树根，偏生左颊有道三寸长的疤，据说是年轻时打蒙古马贼留下的——刀疤从颧骨直劈到嘴角，不笑时像条蜈蚣趴着，笑时倒像蜈蚣在啃肉。“叮！铛！”锤声越来越急，盖过了外头官轿的威风。徒弟栓柱缩在风箱后偷瞄，只见师父眼珠子赤红，活似炉里烧透的炭块。“师父，是陈千户的轿子...”栓柱话音未落，赵铁岩猛将铁锤掼进煤堆！“轰”的一声闷响，火星腾起三尺高。

二、那顶轿子的玄机

猩红轿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张油光满面的胖脸——正是沈阳中卫千户陈大猷。此人左手攥着紫砂壶嘬茶，右手捏着卷《金瓶梅》，书页间竟夹着张辽东军器局催单：“火铳三百杆，限期十日，违者军法！”赵铁岩看得真切。三天前陈千户的亲兵来催命，他带着徒弟日夜赶工，十指烫满燎泡才凑足数目。此刻那批火铳正捆在轿后骡车上，麻绳勒进木箱的凹痕，活像勒在匠户脖子上的绞索。“好个陈千户！”赵铁岩喉头滚出冷笑，“老子给你造杀敌火器，你倒用骡车拉着逛窑子！”

三、雪地里的惊天吼

轿子行至铁匠铺前，轮子卡进冰坑。陈千户被颠得茶泼在貂裘上，掀帘便骂：“狗杀才！抬个轿都...”话未说完，忽见道黑影如炮弹般砸在轿前！赵铁岩赤着上身跪在雪地里，铁拳“咚”地捶进冰碴，碎冰混着血珠飞溅。他仰头盯着轿帘缝里那张惊愕的胖脸，突然爆出震天狂笑：“陈大人好威风！八抬大轿压着匠户脊梁骨，绣春刀鞘裹着卫所耗子洞！”满街死寂。栓柱吓得尿了裤子，老粥铺掌柜直接瘫进雪堆。陈千户脸上肥肉乱颤，指着他骂：“反了！把这疯...”“老子是疯了！”赵铁岩猛地蹿起，血手指着轿后骡车，“火铳管壁薄如纸，老子故意没淬火！鞑子砍过来时——您这轿子跑得快是不假，就怕弟兄们的血把辽东雪地染透喽！”

四、一吼掀翻的棋局

陈千户的胖脸霎时惨白如纸。三日前他克扣了赵铁岩的熟铁料，拿生铁充数赶工，本想糊弄完差事去醉春楼逍遥，谁知...“给...给本官拿下！”尖嗓门都劈了叉。衙役们拔刀围上，却见赵铁岩从雪地里抠出块黑铁——正是方才掼进煤堆的铁锤。他单臂抡锤旋身横扫，刀鞘木柄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都滚开！”锤头直指轿帘，“陈大猷！老子现在去军器局重打火铳，误了工期咱俩一起掉脑袋！”猩红轿帘抖得如风中残叶。半晌，帘缝里甩出块银子砸在雪地上：“赏...赏你的铁料钱...”骡车绳索被一刀斩断，赵铁岩扛起木箱走向铁匠铺。围观的匠户们突然爆出喝彩，栓柱忙把烧红的铁钳塞进师父手里——那钳子上夹着根烧透的铁条，滋滋冒着青烟，活像条扭曲的烧火棍。

五、炉火照亮的伏笔

当夜，铁匠铺炉火彻夜未熄。赵铁岩赤膊立在砧台前，锤影翻飞如银蟒。徒弟栓柱突然指着火堆惊叫：“师父！铁料里有金子！”半截熔化的铁锭里，竟嵌着枚拇指大的金钮——定是陈千户克扣的军饷熔在铁料里！赵铁岩钳出金钮掷进冷水，嗤嗤白烟中，金钮显出门环兽首纹。栓柱倒吸凉气：“这是...李成梁大将军府的门环！”炉火映着赵铁岩脸上的疤，那蜈蚣似的伤疤突然抽动起来。他抓起金钮狠狠摔进铁砧凹槽，锤声震得房梁落灰：“好个陈大猷！私熔帅府金器，我看你有几颗脑袋！”炉火噼啪爆响，映着墙上新贴的辽东舆图。赵铁岩没留意，舆图“抚顺关”三字旁，不知何时多了行炭笔小字：“壬子冬，鞑子异动”。

批注:史载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攻抚顺关，明军火铳炸膛者三成——陈大猷次年因“军械弊案”问斩，监斩官正是李成梁旧部。而沈阳卫铁匠铺某日突然闭户，唯见雪地里深陷的车辙印，一路蜿蜒向山海关...

后世谓之：一柄铁锤砸破官威，半枚金钮掀翻棋局。这辽东的风雪从来埋不住真火种，你看那炉膛里迸溅的星子——

落在雪地上是血，抛向苍穹便成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