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罪证
1980年,深市城中村。
红砖房的缝隙间,蒸腾着煤炉的烟火气,隔夜垃圾的酸腐味,还有家家户户飘出的粤语残腔,唯独张夏萤家的天井,此刻炸开的不是饭菜香,而是呛人的焦糊味。
“好啊!张夏萤!你个丧门星!敢背着我藏私钱!还是港币!”
尖利的叫骂声撕破午后的慵懒,婆婆周秀英肥胖的身躯堵在狭小的厨房门口,手里挥舞的鸡毛掸子带起一阵风,扫得墙根的煤球灰簌簌往下掉。
她三角眼瞪得溜圆,视线死死钉在灶台上那个被撬开的铁盒上,里面躺着几叠簇新的港币,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刺眼的银光。
张夏萤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扔进冰窟。
她刚从里屋哄睡女儿李晓晴,就听见厨房传来哐当巨响,冲出来时就撞见这一幕。
汗水顺着张夏萤额角滑落,混着灶膛里飘出的烟,糊得她眼睛发涩。
她想解释,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声音发哑:“妈,这钱。”。
这是张夏萤偷偷在黑市帮人倒卖港版磁带攒下的,想着攒够了就带女儿离开这个鬼地方,没想到终究是被发现了。
周秀英猛地将铁盒掼在地上,港币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你还敢叫妈?我问你,这钱哪来的?是不是又去搞那些投机倒把的勾当?我们李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她扬起鸡毛掸子,眼看就要抽到张夏萤脸上。
张夏萤下意识往后一躲,背脊撞在冰冷的水缸上,疼得她闷哼一声。
但她没求饶,只是咬着下唇,眼神里淬着冰,这眼神,是周秀英最看不惯的倔强。
张夏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硬气:“我赚钱养女儿,天经地义!总比在家等着您老用李家绝后的话来磋磨强!”
周秀英气得太阳穴直跳,肥胖的脸颊抖得像发糕:“你还敢顶嘴?我今天非好好教训你不可!让你知道什么叫妇道!”
她转身就往灶膛里探手,张夏萤瞳孔骤缩,只见周秀英竟从滚烫的煤炉里,用铁钳夹出了一根烧得通红的火钳!
火钳尖端还在滋滋冒火星,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更浓烈的焦味,混杂着周秀英粗重的喘息,像催命的符咒。
张夏萤的心脏狂跳,恐惧像藤蔓般缠住四肢,但她没退:“妈!你要干什么?”
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在这个家里,示弱只会换来更狠的欺凌。
周秀英狞笑一声,举着烧红的火钳逼近,那红光映着她扭曲的脸,说不出的狰狞:“干什么?教你做人!让你记住,在我们李家,你的手只能用来洗衣做饭,不能去摸那些不干净的钱!”
火钳的热气已经烤得张夏萤皮肤发疼,她能清晰地看到火钳上跳跃的火星,像细小的恶魔在狞笑。
张夏萤下意识地抬起左手去挡,那是常年做家务磨出薄茧的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愤怒,还有一丝无法抑制的生理恐惧。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从里屋传来:“住手!”
五岁的李晓晴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站在房门边,看到眼前的景象,小脸瞬间吓得惨白。
她想冲过来,却被周秀英一个凶狠的眼神钉在原地。
周秀英头也不回地怒吼,手里的火钳却丝毫没停,直逼张夏萤的手腕:“死丫头,滚回去!再出来打断你的腿!”
张夏萤咬紧牙关,左手腕猛地一沉,试图避开火钳的尖端。
但周秀英动作极快,火钳嗤地一声,擦着她的手腕掠过,滚烫的铁条还是狠狠烫在了她的皮肤上。
“啊!”
剧痛像电流般窜遍全身,张夏萤忍不住闷哼出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褂子。
她低头看向手腕,一道狰狞的红痕迅速鼓起,冒着白气,焦糊的皮肉味钻进鼻腔,让她几欲作呕。
李晓晴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但她没哭出声,只是死死盯着周秀英手里的火钳,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发白:“妈!”
她偷偷藏在围裙里的小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刚才趁妈妈哄睡时,还在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学记账,想着帮妈妈把赚来的钱藏好,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被欺负。
周秀英见她吃痛,气焰更盛,扬起火钳还要再烫:“知道疼了?知道错了?说!钱哪来的?以后还敢不敢了?”
张夏萤靠在水缸上,强忍着眩晕感。
手腕上的疼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让她眼前发黑。
但张夏萤看着周秀英那张刻薄的脸,看着女儿恐惧又愤怒的眼神,心里那股不甘的火却烧得更旺。
她凭什么被这样对待?就因为她是女人?就因为她生了个女儿?
张夏萤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恐惧,只剩下冰冷的倔强:“钱是我赚的,我没错。至于这火钳,您今天烫了我,我记着。
以后总有一天,我会让您知道,女人赚钱,不丢人!”
周秀英被她的眼神惊得一愣,随即怒火中烧:“你!你个死不悔改的毒妇!我今天非把你这只偷钱的手烫废不可!”
她再次举起火钳,眼看就要落下。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哎呀,又吵起来了?”
“好像是周秀英又在打媳妇了。”
“啧啧,看看去,每次都这么大阵仗。”
邻居们听到动静,早已围在了院门外,脑袋探过矮墙,指指点点。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们或好奇或漠然的脸上。
周秀英一看有人围观,更是来劲了,一边挥舞着火钳,一边扯开嗓子嚎:“大家快来评评理啊!这丧门星媳妇偷藏港币,想败坏我们李家名声啊!
我们李家三代单传,到了我儿子这儿,她就生了个赔钱货,现在还想卷钱跑路,我们李家绝后了她负责啊!”
她那夸张的样子,左手挥舞鸡毛掸子,火钳还在右手里晃悠,肥硕的身子随着叫骂一扭一扭,活像个跳梁小丑。
几个年轻媳妇忍不住扭过头,用袖子掩着嘴偷偷笑。
(≧∇≦)ノ
但碍于周秀英的泼辣,只敢低声嘀咕。
“唉,每次都拿绝后说事,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就是,生女儿怎么了?赔钱货这话也说得出口。”
“嘘,小声点,她听见了又要撒泼。”
张夏萤听着邻居们的议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羞耻、愤怒、委屈,种种情绪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张夏萤看着周秀英在众人面前表演,看着那些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不怕疼,不怕打,最怕的是这种被当众羞辱的感觉,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
张夏萤暗暗发誓,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要让自己和女儿活得像个人样!
总有一天,她要让这些看热闹的人,让这个欺负她的老太婆,都抬头看她!
张夏萤的小姑子李欣怡尖叫一声,指向躲在墙角的李晓晴:“妈!你看晴晴!”
周秀英这才注意到孙女,只见李晓晴小小的身子缩在阴影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更让周秀英生气的是,李晓晴的小手里,似乎还攥着什么东西。
周秀英怒火中烧,觉得这孙女简直和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这么不听话:“死丫头!你手里拿的什么?给我拿出来!”
李晓晴下意识地将手往后藏,那是她刚才趁乱捡起的一张港币,想偷偷藏起来。
她知道妈妈赚钱不容易,这钱不能被奶奶抢走。
李晓晴的声音带着哭腔:“不给!这是妈妈的钱!”
周秀英气得浑身发抖,扔下火钳就要去抓李晓晴:“反了反了!连个小贱种都敢顶嘴了!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张夏萤见状,也顾不上手腕的剧痛,猛地扑过去将李晓晴护在身后:“不准碰我女儿!”
她用身体挡着周秀英,眼神凶狠得像头护崽的母狼:“周秀英!你要是敢动晴晴一根手指头,我跟你没完!”
此刻的张夏萤,头发散乱,脸上沾着烟灰,粗布褂子也被汗水浸湿,手腕上的烫伤处还在渗着血水,模样狼狈不堪。
但她护着女儿的姿态,却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
周秀英被她这股狠劲震慑住,一时竟没敢上前。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厨房里弥漫着血腥味、焦糊味和尴尬的沉默,只有屋外邻居们的窃窃私语隐约传来。
李晓晴躲在妈妈身后,伸出小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衣角,小身子还在发抖。
她在心里暗暗想,妈妈好痛,奶奶好坏。我要帮妈妈,我要学会记账,把妈妈赚的钱都藏好,不让奶奶发现。等我长大了,一定要保护妈妈,不让她再被欺负。
小小的拳头,在妈妈身后,悄悄握紧了。
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以往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沉稳有力,踩在坑洼的泥地上,却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节奏感。
门外的人似乎顿了顿,随即脚步声靠近,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
张夏萤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夕阳的余晖透过巷口,勾勒出一个挺拔的轮廓。
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熨帖的裤线,擦得锃亮的皮鞋,在满是泥泞和红砖的城中村显得格外突兀。
他微微侧着身,似乎在打量着院子里的景象,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夕阳的光落在镜片上,反射出一点模糊的光晕。
张夏萤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扶了扶眼镜,然后,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她手腕的伤口上,顿了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