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黑山遗孤
第1章:黑山遗孤
铅灰色的夜幕早被狂躁的风雪绞成了褴褛的破布,碎雪被北风卷着,像无数枚细针斜斜扎进黑山的肌理。
黑山外围的风是活的恶鬼。它顺着岩缝钻进来时尖啸如哨,撞上裸露的黑石便炸开沉闷的轰鸣,
更多时候则贴着地面打旋,卷起地上的碎冰与枯骨,像无数把生锈的铁刀在岩石上疯狂剐蹭——
那呜呜的嘶吼里,分明裹着百年间冻死在这山坳里的游魂。
废弃岩洞的入口挂着半张熊皮,原该有碗口大的熊头位置破了个窟窿,露出里面泛黄的筋络。
此刻它被狂风掀起三尺高,又带着冰碴子狠狠砸回岩壁,“啪、啪“的拍打声混着雪粒崩碎的脆响,像是在敲一面催命的鼓。
洞深处,最后几块松木炭正泛着暗红的光,火苗细得像游丝,舔舐着松木干裂的纹路时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这点暖意连周遭三尺都焐不透,寒气早顺着岩壁的裂隙渗进来,在地面结了层薄冰,连堆在角落的枯草都冻得发硬,摸上去像一束束细玻璃丝。
林伯蜷缩在枯草堆上,脊背佝偻得像块被暴雪压弯的老松木。
他裹着的旧兽皮袄泛着油亮的黑,那是几十年汗渍与兽油浸出的光泽,
领口磨出的破洞里露出冻得发紫的脖颈,皮肤干硬得像块将裂未裂的老树皮,每道皱纹里都嵌着黑山的沙砾。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突然攥住了他。老人的身体猛地弓起,脊椎骨在兽皮袄下顶出突兀的形状,像只被踩住尾巴的虾米。
他用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捂住嘴,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指缝间很快渗出暗红的血沫——
起初是淡红的,混着唾沫星子,后来便成了浓稠的腥红,一滴滴砸在身前的枯草上,洇开一小片深褐的渍痕,很快又结了层薄冰。
每口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胸腔里像是塞着团烧红的铁,灼得他喉头发紧,又像是有把钝锯在来回拉扯肺叶,连眼球都跟着突突地跳。
林伯闭了闭眼,睫毛上的冰粒簌簌落下。他心里清楚,自己这把在黑山熬了六十年的老骨头,怕是熬不过今冬的头场暴雪了。
他喘息着侧过身,浑浊的眼睛透过氤氲的白气望向怀里。
那是个被粗麻布襁褓裹着的婴儿,小得像只刚褪毛的山鼠,估摸着落地不过三两天。
小脸皱巴巴的,鼻梁塌塌的,却有着一头乌黑柔软的胎发,发梢沾着的雪粒还没化尽,像缀了串碎钻。
此刻小家伙正安静地睡着,长长的睫毛上凝着细小的霜花,呼吸微弱得像风中颤巍巍的灯芯,每一次起伏都轻得几乎看不见。
这是他三天前在黑风口的雪窝里刨出来的娃。
那天风更烈,雪片大得像鹅毛,林伯本是去捡些被冻僵的山雀,却在一道石缝下的雪窝里瞥见了那点微弱的麻布白。
扒开雪才见是个娃,小脸冻得青紫,嘴唇缩成颗紫葡萄,眼看就要断气。
林伯当时冻得手指都弯不拢,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扯下贴身穿了十年的棉里衣——
那是他唯一件絮着山鸡毛的衣裳——把娃裹了三层,揣在怀里焐了半宿。
直到后半夜,怀里的小东西喉咙里发出声细弱的哼唧,他才发现自己竟硬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这条小命。
只是这孩子太静了。
饿了不哭,就只是把小嘴嘬得通红;冷了也不闹,最多睫毛颤两颤。
醒着的时候,就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瞅人,那眼神干净得像山巅未被踩踏的新雪,却又透着种不属于婴儿的沉静——
仿佛他不是在看,是在打量。每次被这眼神瞅着,林伯这颗在黑山见惯了狼吃羊、人抢食的硬心肠,都跟着揪成一团。
“娃啊......“林伯用冻得发僵的手去拂婴儿脸颊上的霜花。
他的掌心布满老茧,裂开的口子还渗着血痂,蹭过那柔嫩得像豆腐脑的肌肤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的琉璃,连他自己都没察觉,那嘶哑的嗓音里裹着点难得的软。
咳嗽又凶了起来,喉头涌上股滚烫的腥甜,眼前阵阵发黑。
不能就这么死了。林伯咬着牙撑着,至少......至少得让这娃记着点啥。
他颤抖着把婴儿往自己胸口又紧了紧。
胸口的皮肤早没了温度,只有心口那点残存的热气,正一点点被怀里的小身子吸走。
他另一只手哆哆嗦嗦探进怀里,摸了半天,才从贴肉的布袋里掏出个东西。
是枚指环。通体漆黑,没有半点花纹,看着就像块不值钱的黑铁,边缘被摩挲得光滑。
这东西他贴身藏了四十年,夏天贴着皮肤是凉的,冬天揣在怀里也焐不热,总带着股沁骨的寒,像吸走了周遭所有暖意。
林伯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了,指关节僵得像冻住的树枝。
他试了三次,才笨拙地把指环往婴儿纤细的手腕上套——那手腕细得像节刚冒头的山笋,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都看得清。
没想到这黑铁环竟像量身打制的,刚巧贴合,既不会滑掉,也不勒得慌,冰冷的金属贴着嫩肉,竟像是长在了一起。
做完这事,他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喘着气,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弱。
他望着婴儿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些说不清的情绪——
有怜悯,像看着当年冻死在雪地里的儿子;有不舍,这三天的相处,竟比前十年的孤独还让人挂心;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懵懵懂懂的期盼,仿佛这娃不是捡来的,是黑山派来接他的。
“活下去......“他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嘶哑却带着股狠劲,“像黑山的狼崽子......活下去......“
话音落的瞬间,林伯的头猛地歪向一边,捂住嘴的手无力地垂落,最后一口气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在他鼻尖凝成缕白汽,慢悠悠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那双操劳了一辈子的眼睛终究没能闭上,
眼珠上很快蒙了层白霜,视线却像是还黏在婴儿脸上,带着点放不心的牵挂。
洞外的风雪像是被这声断气惊动了,突然变得更凶。
风撞在岩洞上发出“轰隆“的闷响,夹杂着雪粒打在熊皮上的“沙沙“声,竟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
而被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在林伯彻底没了动静的那一刻,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双极黑极亮的眸子,黑得像黑山最深的矿洞,亮得能映出洞顶悬着的冰棱。
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根三尺长的冰棱,冰棱折射着最后一点炭火的余光,在他瞳孔里投下细碎的金斑,明明灭灭,像落了把星星。
他没哭。
既没像寻常婴儿那样因失去温暖的依靠而放声啼哭,也没因骤然袭来的寒意而扭动挣扎。
就只是静静地躺着,小小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幅度轻得像片落在雪上的羽毛。
乌亮的眼睛里映着冰棱的影子,又像是透过冰棱望穿了岩洞,望进了外面漫天的风雪里,那眼神里没有婴儿该有的懵懂,
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静,仿佛在感受这刺骨的冷,这死寂的暗,又仿佛在倾听风雪里藏着的秘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风势稍缓的片刻,或许是最后一点炭火彻底熄灭的瞬间,那枚套在婴儿腕上的无纹黑铁指环,突然在昏暗中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哑光。
不是金,不是银,是种介于墨色与青铜色之间的光晕,像蒙尘的古玉突然亮了亮,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
而就在指环的哑光与婴儿心口那点朱砂血痣遥遥相对的刹那——那血痣本是暗红的,此刻竟微微发烫,透出点淡淡的暖意——一
丝微不可查的震颤从指环上漾开,顺着婴儿纤细的手腕蔓延,像条小蛇钻进血管,又像根琴弦被轻轻拨动。
那震颤极轻,却仿佛带着股穿破时光的力,像是一声沉睡了万古的叹息,终于在这风雪飘摇的岩洞里,有了丝苏醒的迹象。
婴儿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那双乌亮的眼睛,似乎比刚才更深邃了些,瞳孔里的冰棱影子晃了晃,像是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洞外的风雪还在呼啸,岩洞内的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唯有那枚冰凉的黑铁指环,和那点温热的朱砂血痣,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保持着一种诡异而微妙的呼应。
黑山的夜还很长,长到能冻裂最坚硬的岩石。而这颗在绝境中被捡回的生命,他的故事,才刚刚在风雪里,写下第一个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