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绝境(一)
三月。
乍暖还寒时候。
一夜春雨后,通州城东转角周家那处宅院的桃花满枝头,千树映小楼。
白日瞧着粉嫩一团,到了夜间,山桃花也变得白沁沁的,乍一看像遍地开满的灵花。
周家一门两进士,牌匾上书“嘉尔丕绩”四个金灿灿的大字,由当今陛下亲自书写,内务府裱制以后送来,告慰死在任上的那位周家大老爷。
而此刻的周府,安静得如同周家大老爷死讯传来的那一晚。
那个晚上,也是静悄悄的。
也是阴森森的。
西边耳房的柴房外,左右立着两个值守的丫鬟。
丫鬟们守了两个时辰,前院乱做一团,无人看顾他们这头,以致二人到了眼下还饿着肚子。
其中一粉衣丫鬟心烦意乱,便对着柴房内那身影喊着:“要我说,早晚都是个死,索性现在一根白绫吊死自己,还落个清静。真开了祠堂断是非,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另一个丫头劝她,“阿笙你小点声!当心二少奶奶听见!”
“听见又如何?”那丫头不以为然,“她既做得出,就别怕人说!明儿个整个通州城都知道周府的二少奶奶在老夫人的寿宴上偷人…哎哟…真是提起来都害臊!”
那丫头唉声叹气,“就是可怜青玉姐姐!她千好万好,偏偏跟了个这样的主子!眼下还不知道要被怎样连累!”
徐青玉啊。
两年前沈玉莲带了几个陪嫁丫头,其中那位青玉姑娘脸蛋生得好,性子温柔,对谁说话都是温声细语。自从入府后,满府人便没有不喜欢的。
如今徐青玉年方十七,已经过了婚配的年纪,却还守在沈玉莲身边。沈玉莲逢人便说自己这丫鬟得力,又跟自己感情好,不舍得放出门子去。
可明眼人谁瞧不出,沈玉莲就是个绣花枕头,说错话、办错事是家常便饭,也幸亏徐青玉一直跟在身后擦屁股。
眼下,沈玉莲偷情被抓,青玉姑娘作为贴身丫鬟,自然免不了被牵连。
若是运气不好,这条命也保不住!
另一丫头叹气:“主子们松了裤腰带倒是快活,连累的却是我们这些下人!”
话糙理不糙。
可这话着实…有些太糙了。
丫头眼神变得浑浊,“听说奸夫被抓的时候,腰上还缠着少奶奶的肚兜…黄灿灿的肚兜就勾在那墙头上,被风这么一撩…唉!给吹到大街上了!还是青玉姐姐派人去捡回来的!咱们这位少奶奶抵死不认,非说那肚兜是青玉姐姐的!呵,糊弄鬼呢!”
两人肆无忌惮说起下午那场惊天动地的热闹,隔着窗牖,声音清清楚楚传到柴房内。
片刻。
门缝间递出一根兰花鎏金簪子,沈玉莲的半张脸隐在门后,廊下灯笼晃动,她的脸犹如鬼魅。
“阿笙,劳烦你,我想见个人。”
那丫鬟立刻搂了簪子,“少奶奶要见谁?”眼珠一转,“眼下老夫人和大太太都在前院审案,您要是想求情,这会子可不是时候。”
“我不见老夫人,也不见夫人。我要见我的丫鬟青玉。”
只是一个丫鬟而已——
丫鬟掂了掂重量,应了,“你且等着。”
沈玉莲焦灼等着,她在屋内徘徊,想着下午的场景,却想不出哪一步出错。
今儿个是祖母生辰,席间她不免多喝了两杯,迷迷糊糊在床上感觉有冰凉手指钻进中衣,她本能地蜷缩身子,却连一根指节都抬不起来。
要不是徐青玉一脚踢开门,将那狂徒从她身上拉起来,只怕……
都怪那徐青玉!
要不是那丫头动静那般大,也不至于惊了周家的女眷。
如今又惊动了冰心堂的那老祖母——
完了!
全完了!
沈玉莲坐立难安,巴在门边等候阿笙带回消息,很快,阿笙折返回来,喘着粗气说道:“青玉姐和你那屋子里伺候的几个女使,现在全都跪在前院等候夫人亲自问话,那叫紫鹃的丫头已经被打得半死。青玉姐如今自身难保…”
沈玉莲脸色瞬间煞白。
周夫人严氏膝下三个儿子,只有老大周显明是嫡出,而她嫁的是老二庶子。
婆母本就不是她夫婿的生母,又瞧不上她商户出身,平日里她就需得做小伏低,讨好周家上下所有人。
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只怕是全完了!
毕竟拿人手短,那叫阿笙的丫头便劝了一句:“二少奶奶,认命吧。今儿个这事闹这么大,就是请来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您!”
沈玉莲心烦意乱,若是往日,她定然要狠狠惩治这阿笙一番!
可今时不同往日……
沈玉莲尚有两分理智,盘算着若是回娘家搬救兵,至少需要一两日,母亲倒是能为她撑腰,可就怕周家人先下手为强,就算沈家来人,也只是来替她收尸。
更不要提眼下她的几个心腹都被看管着,无人为她送信。
不。
徐青玉一定有办法!
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徐青玉在前头顶着。
从前她做错什么事,都有徐青玉补救!
一个月前,徐青玉攒够了赎身的银两,提出要为自己赎身离开周府。
沈玉莲哪里肯?
她出身商户,读书少,高嫁到周府,平日里连高声说话都不敢,若没有徐青玉帮衬着,她就像是裸露屁股的鸡行走在人群之中。
于是她四两拨千斤的驳了回去,徐青玉也没继续纠缠。
但她总觉得不安心。
那小蹄子聪明,心眼多,她就连夜派人将徐青玉的卖身契上了锁,又藏在暗格里,生怕徐青玉跑了。
她知道徐青玉心中有怨。
可是那又如何?
卖身做了奴才,一辈子就是奴才!
她还在周府里苟延残喘,徐青玉怎能抛下她去过好日子?
沈玉莲咬牙切齿的从手腕取下玉钏塞了过去,平日里这些事情都是徐青玉打点,她从不染指,可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沈玉莲不得不舍财保命。
她学着往日徐青玉迎来送往的模样,脸上浮起一丝丝谄媚,“阿笙姑娘,再劳你走一遭,请你无论如何跟她说上一句话,就说…那件事,我同意了。”
那件事?
哪件事?
阿笙心头有疑。随后又觉得这对主仆可笑,主不似主,仆不似仆,主子出了事,不思自救,反而似无头苍蝇般找奴才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