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人2:1903年:艾施或无政府主义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章

1903年3月2日这一天,对三十岁的店员奥古斯特·艾施来说,是个倒霉的日子。他和老板吵了起来,还没来得及主动辞职,就被解雇了。生气是肯定的,但与其说是气自己丢了工作,倒不如说是气自己嘴巴不够利索。他为什么不当面把一切都告诉老板?老板根本搞不清自己店里的状况,只会相信南特维希这种煽风点火的人,不知道南特维希这家伙一有机会就吃拿回扣;要么就是老板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肯定是因为南特维希知道了老板的一些见不得光的丑事。他真的是笨死了,竟被他们弄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无端指责他账目出错,现在想来,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错误。可这两个人冲着他就是一阵狂吼,吼着吼着就变成了无聊的谩骂,而他一个没留神就发现自己被解雇了。他现在当然知道该如何恰当应答了,可当时他除了说“去你的吧”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本该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说“老板”,对,“老板”。“老板,”艾施这时用嘲弄的语气自言自语道,“您知不知道您店里现在是什么情况……”对,他本该这样说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后来,他喝了个酩酊大醉,又找了个姑娘结了段露水姻缘。不过,这没有任何用处,他的心里仍窝着一团怒火,一路骂骂咧咧地沿着莱茵河畔走进城去。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便转过身去,看见马丁拄着双拐,用那条截肢腿的脚尖抵着木头,正一高一低地急速晃荡过来。这个家伙怎么赶在这个时候来添乱。艾施很想冒着被拐杖敲破脑袋的危险,继续赶路,反正自己被打死也活该。不过,就这么让那个瘸子跟在自己后面跑,他觉得有点缺德,所以就停下来不走了。另外,他还得找一份工作,而无所不知的马丁可能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马丁走到他身旁,摇着那条瘸腿,直接问道:“被炒鱿鱼了?”可见,马丁也已经知道了。艾施恨恨地说道:“被炒了。”“你还有钱吗?”艾施耸了耸肩:“还能撑几天吧。”马丁想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有一份工作可能适合你。”“嗯,不过,我不会加入你的工会的。”“我知道,我知道,你才不会干这个呢……嗯,但总有一天你会加入的。我们去哪里?”艾施无所谓去哪里,所以他们向亨畋妈妈酒馆走去。在卡斯特尔巷,马丁停了下来:“他们有没有给你出一份像样的离职证明?”“我还没去拿呢。”“曼海姆的中莱茵航运公司好像需要一个随船出纳……如果你不介意离开科隆的话……”他们走进了酒馆。这是一个相当杂乱、昏暗的场所,可能几百年来一直都是莱茵河水手们爱光顾的小酒馆;当然,现在除了被烟雾熏黑的筒形拱顶之外,看不出哪里还有古老的痕迹。在餐桌后面,墙面的下半部分嵌着棕色墙板,沿墙装了一条长凳。上面的搁板上放着一排慕尼黑大啤酒杯,中间还有一座铜制的埃菲尔塔,塔上插着一杆红黑白三色小旗,如果细看的话,还能辨认出上面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金字:“常客专桌”。在两扇窗户之间,有一个双门已经打开的机械琴,露出里面的打孔音乐纸卷和机械构造。本来那双开门应该关上的,要是有谁想欣赏音乐,就得扔一枚硬币进去。但亨畋妈妈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小气,所以客人只要把手伸到琴里面,拨一下拨杆就行。来过亨畋妈妈店里的客人都知道如何操作。机械琴对面是大堂的后墙,比较窄,整面墙都被柜台拦住了,柜台后面是一面大镜子,两侧放着两个玻璃柜,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利口酒瓶。晚上坐在柜台后面时,亨畋妈妈时不时会不自觉地转过头来,对着镜子拨弄两下她的金发,那发型就像一个硬邦邦的宝塔形小糖块,叠在圆脸多肉的大脑袋上。柜台上放着好几大瓶葡萄酒和烧酒,因为客人们很少点玻璃柜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利口酒。最后,在柜台和玻璃柜之间不起眼的地方还装了一个带水龙头的锌板水池。

大堂里没有暖气,冷得要死。两个男人搓着手,艾施重重地坐在长凳上,马丁把手伸进了机械琴中,寒气逼人的房间里顿时轰隆隆地响起了《角斗士进行曲》。尽管这里嘈杂喧哗,但他们还是很快就听到脚步声和木楼梯发出的咯吱咯吱声,然后亨畋夫人猛地打开了柜台旁的转门。她仍然穿着早上的工作服,在裙子外面围了一条宽大的蓝色印花平布围裙,她还没有换上晚上穿的紧身胸衣,所以她的胸脯就像两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一样挺在大方格单面绒布衬衫里。只有头发弄得整整齐齐,一根翘起的头发丝都没有,就像一个宝塔形的小糖块,叠在她那张苍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她的脸,没人猜得出她的年龄。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亨畋先生的遗孀格特鲁德·亨畋夫人今年三十六岁了,而且寡居多年——有人刚刚算过,十四年肯定是有了。在埃菲尔塔上方,墙上显眼地挂着三个漂亮的描金黑框,左右两边分别是营业执照和月夜之景,中间则是一张有些泛黄的亨畋先生遗像。尽管遗像上的亨畋先生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看起来像个可怜的穷裁缝,但他的遗孀却一直为他守寡至今;至少她不会让人在背后有闲话可说,而且只要有人胆敢向她求婚,她就会轻蔑地说:“是啊,不就是看中了我家的小酒馆嘛。不,我宁愿一个人过日子。”

“早上好,盖林先生,早上好,艾施先生,”她说道,“您二位今天来得可真早。”“我们俩已经忙了很久了,亨畋妈妈。”马丁回答道,“辛苦干活,也要吃饭。”然后马丁点了奶酪和葡萄酒;而艾施,昨天的酒劲儿还没缓过来,嘴里依然淡而无味,没胃口再喝葡萄酒,所以就要了一杯烧酒。亨畋夫人坐到他们边上,听他们说些新鲜事儿。艾施不怎么说话,虽然对自己被解雇一事毫无窘意,但像这样被盖林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让他感到十分恼火。“没错,又一个资本主义的受害者,”这个工会干部准备结束自己的谈话,“但现在嘛,我是该回去工作了;当然,这里的男爵可以继续在这里无所事事。”他付了钱,坚持不让艾施自己掏钱为那杯烧酒买单。“……失业者应该得到帮助……”他拿过靠在身旁的双拐,用左脚脚尖抵着横木,然后在咯吱咯吱声中,拄着双拐一荡一荡地走了出去。

在马丁走出酒馆后,剩下的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艾施把下巴冲着门口歪了歪,说道:“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亨畋夫人耸了耸浑圆的双肩说:“这有什么关系,他可是个正直本分的人……”艾施肯定地说:“他很正直、很本分。”亨畋夫人接着说道:“……但是他们很快就会再次收拾他,他们之前已经关过他六个月了……”顿了顿,她又说道:“不过,这不关我们的事。”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艾施在想,马丁是不是从小就是个瘸子,真是个怪胎,他心想着,然后说道:“他想把我也带进他的圈子。但我不会掺和进去。”“为什么不呢?”亨畋夫人毫无兴趣地回应道。“这不适合我。我想往上爬。想要往上爬,就得讲规矩、有秩序,可不能乱来。”亨畋夫人不得不附和赞同道:“对,那倒没错,确实乱不得。不过,我现在得去厨房了。今天您会和我们一起吃饭吗,艾施先生?”艾施对在哪里吃饭没什么意见,毕竟,他干吗要在刺骨的寒风中跑来跑去呢?“今年怎么还没下雪?”他有些奇怪地说,“漫天的灰尘都快把人弄瞎了。”“是啊,外面的天气真差,”亨畋夫人说道,“那您就待在这里好了。”她说完便到厨房去了,转门在她消失后又颤了一小会儿。艾施愣愣地盯着那扇门的颤动,直到它停下来。然后,他想眯一会儿。可屋子里的寒意正毫不留情地向他阵阵袭来,他拖着两条冻得有些麻木的腿,迈着略显沉重的脚步走来走去,拿起柜台上的报纸,却又因为手指冻僵了,怎么翻都翻不开,而且眼睛也很痛。于是他决定去厨房暖和暖和,他手里拿着报纸走了进去。“您肯定是来找吃的吧。”亨畋夫人说,她这时才想起大堂里很冷,而她一般要到下午才在那里生火,并且她一直都守着这条规矩,于是她就让他陪着自己。艾施看着她在灶上忙碌,很想伸手在那鼓鼓囊囊的胸脯上摸一把,但一想起她向来对男人冷若冰霜的名声,就只好把自己的色心扼杀在萌芽之中。当帮助亨畋夫人打杂的小厨娘离开厨房后,他说:“您怎会喜欢如此孤单的生活。”“啊哈,”她回答道,“您现在也开始这个调调了。”“不,”艾施说,“我只是随便说说。”亨畋夫人顿时脸色一沉,似乎被什么恶心到了;因为她浑身都抖了起来,连带着胸部也颤颤巍巍地晃个不停,然后她又继续工作,毫无表情的脸上带着十二分的不耐烦,正是他常见到的那副表情。艾施坐在窗前,读着报纸,最后往院子里看去,看着风在那里卷起一小片尘土。

后来又来了两个姑娘,是上夜班的女服务员,看起来都是一副脸都没洗、还没睡醒的样子。亨畋夫人、两个女服务员、小厨娘和艾施,五个人围着厨房的那张桌子坐下,每个人的胳膊肘都放得很开,他们低头弯腰,就着盘子吃起了晚饭。

艾施已经准备好了去曼海姆工作的求职信,现在他只需要附上一份离职证明就行了。虽然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他其实还挺高兴的。树挪死,人挪活。总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并不见得是件好事。人就该出去闯闯,走得越远越好,就该出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事实上他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下午,他去施特恩贝格公司办公室拿他的离职证明。这个公司从事葡萄酒批发并拥有好几个酒窖。南特维希让他在木柜台旁等着,自己则挺着个大肚子坐在办公桌前算着什么。艾施显得有些不耐烦,用坚硬的指甲轻轻敲着柜台。南特维希站起来。“别急,耐心点,艾施先生,”他走到柜台前,居高临下地说道,“哦,办您的离职证明,用不着这么急。嗯,出生日期,入职日期?”艾施扭着头说了两个日期。南特维希把它们写了下来,让人按口授的说法打了一份离职证明,然后把它拿了过来。艾施看了一遍。“这不是离职证明。”他说完便把它退了回去。“是吗,那这是什么?”“您得证明我是个会计。”“您竟然自称会计!您有什么本事我还不知道嘛。”现在正是报仇雪恨之时,他说:“我觉得,老板需要请一个专业会计来您这儿盘库。”南特维希听得有些惊疑不定:“这是什么意思?”“是什么,就是什么。”南特维希脸色一变,顿时变得热情起来:“说话做事太冲,只会伤到自己。有了好工作,就不把老板放在眼里了。”艾施感到自己赢了一仗,开始享受起胜利的滋味来:“跟老板嘛,我当然还要好好谈谈。”“我无所谓,您想跟老板说什么,只管去说就是了,”南特维希恶声恶气地说,“好吧,您想要一份什么样的离职证明?”艾施要求在离职证明中写上“尽职、可靠,精通各类会计及其他商行工作”。南特维希只想快点把这尊瘟神送走。“这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我没意见。”他又转向打字员重新口授了一份离职证明。艾施的脸涨得通红:“是吗?这言过其实?是吗?……那您可以补上一句‘大家都极力推荐’,您听明白了吗?”南特维希鞠了一躬,说道:“愿意为您效劳,艾施先生。”艾施把新的打字稿仔细看了一遍,感到很满意。“让老板签名吧。”他发话道。这个要求对南特维希来说有些太过分了,他的嗓门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您觉得由我签名还不够?!”“如果您能全权代表的话,那我无所谓。”艾施故作大度地回答道。然后,南特维希签了名。

艾施走到街上,朝着最近的邮箱走去。他吹起了口哨,他觉得自己沉冤得雪,心头大快。离职证明已经到手,真是太好了。除了离职证明之外,信封里还夹着准备寄给中莱茵航运公司的求职信。南特维希的让步,恰好证明了这个人心里有鬼。由此可见,库存是被人做了手脚的,他一定要把这个人送交警方处理。是的,立即告发不正是公民的义务嘛。那封信掉到邮筒里,几不可闻地发出啪的一声。手指还留在投信口内时,艾施就在想自己要不要马上去市警总局。他犹豫不决地向前游荡着。把离职证明寄出去并不妥,他应该把它退回给南特维希的。前脚逼人写了离职证明,后脚就去告发,显然不是君子所为。但现在为时已晚,而且,要是没有离职证明的话,他也很难在中莱茵航运公司找到工作——那时他又别无选择,只能重回施特恩贝格公司工作了。他幻想着自己因揭开库存骗局而受到老板的赏识,坐上了南特维希的位置,而南特维希则在监狱里忍饥挨饿。想得挺美,可要是老板自己的屁股也不干净,和南特维希沆瀣一气呢?当然,警方在调查后会把整件事情弄得一清二楚的。然后公司就会破产,会计就会找不到工作。报纸上会登出“被炒职员复仇记”之类的文章,疑似同谋这把火最后可能会烧到他的头上。这样一来,他就搞不到离职证明了,而且哪个地方都不会给他工作的。艾施很庆幸自己能够见微知著,推断出事情的所有后果,不过心里还是怒火难消。“什么狗屁公司。”他低声咒骂着。他站在歌剧院前的环形大道前,对着把冰冷的灰尘吹到眼里的寒风咒骂着,心里还在犹豫,最终决定先把这事放一放,以后再说;要是在中莱茵航运公司找不到工作,那他就有的是时间,让警方出来主持公道,严惩不法之徒。他行走在渐浓的暮色之中,双手插在破大衣的口袋里,一直走到市警总局前面——实际上,装装样子的成分居多。他在那里看着执勤岗哨。一辆装着囚犯的押运车开了过来,但等到所有的囚犯都下了车,最后警察猛地关上车门时,南特维希还是没有露面,这让他感到很失望。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决然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向老集市广场走去。他脸上两条隐现的法令纹变得更深了。“假酒贩子,”他低声怒骂着,“醋贩子。”由于败坏了胜利的喜悦心情,他又变得垂头丧气,一脸不开心,于是只好又去借酒浇愁,喝了个酩酊大醉,然后找了个姑娘胡闹了一番。

亨畋夫人穿了一身通常只有晚上才穿的棕色真丝连衣裙,一下午都待在一个闺中密友家里,直到这时才回家。看到前面那幢房子,看到逼着她虚度这么久的美好时光的酒馆时,她就习惯性地冒出一肚子火。当然,酒馆生意可以让她有点积蓄,尤其是闺中密友们夸她精明能干时,无论是真心称赞还是假意奉承,都会让她微感得意和宽慰,因此也少了几分怨气。不过,她干吗不开一家白色棉麻织物店、紧身胸衣店或者女士发廊呢,干吗每天晚上都要和这帮酒鬼打交道呢!要不是紧身胸衣束得紧,她看到自家的酒馆就会因为厌恶而浑身颤抖起来:她就是如此强烈地讨厌那些经常光顾这里,让她不得不招待伺候的男人。虽然她可能更讨厌那些总是那么愚蠢、飞蛾扑火般追着这些男人的女人们。她的闺中密友们绝不会像这些女人一样,和这些臭男人勾三搭四,跟发情的母狗一样不要脸的。昨天,她就在院子里把小厨娘和一个小伙子抓了个现行,当即就甩了个大耳光过去,那只手到现在还让她觉得麻爽不已:她很想再把那个小姑娘教训一顿。女人可能比男人还要恶心。她最喜欢的还是她的女服务员和所有鄙视男人却又不得不跟他们上床的娼妓;她喜欢和这些女人唠叨个不停,喜欢听她们倾诉自己的往事,喜欢安慰和宠爱她们,想让她们忘记过去的痛苦。因此,亨畋妈妈酒馆的工作也很受欢迎,她们将其视为一种值得追求、值得尽一切努力维护的目标。亨畋妈妈很喜欢她们对自己的这份忠诚和热爱。

她的客厅在上面二楼:里面非常宽敞,临巷的一面,墙上有三扇窗户,宽度等于包括酒馆大堂和走廊在内的整栋房子宽度;后半部分与楼下柜台相对应的地方,是客厅的里间,用一道稀疏的帘子挡起来隔开了。拉起帘子,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就可以看到里面的婚床。但是亨畋夫人不用这个房间,也没人知道有没有人用过它。这么大一个房间很难加热取暖,除非舍得花上一大笔钱,所以难怪亨畋夫人会选择厨房顶上的小房间作为卧室和客厅,而将黑乎乎的,寒冷刺骨的大客厅用来储存容易腐烂变质的食材。每年秋天采购的坚果也放在那里,在地板上零零散散地铺成薄薄的一层。地板上还交叉铺着两条绿色宽地毡。

亨畋夫人,这时仍然一肚子火,上楼走进客厅,准备拿一些晚上要用的香肠到酒馆里,哪知道光顾着生气,一不小心踩到了坚果堆里,于是坚果便发出一连串刺耳的杂音,滚到她的双脚前。有一个坚果被踩裂了,这让她心头更为恼火。为了避免更大的浪费,她俯身捡起这颗坚果,小心地把果仁从裂开的硬壳中剥出来,又把白色的碎果粒连着略带苦味的棕黄色果衣一起放进嘴里,同时嘴里还尖声叫了几下小厨娘。这个不要脸的小骚货终于听到了老板娘的叫声,跌跌撞撞地走楼梯上了楼,迎接她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会跟小伙子勾三搭四,自然也会偷坚果;坚果本该是在那边的窗户旁的,现在却掉到房门这里了,坚果又没有长脚,是不会自己离开窗户的。亨畋夫人正准备一个巴掌扇过去,小厨娘蜷缩了一下,举起胳膊护着头,恰好这时有一片坚果壳卡在亨畋夫人的牙缝里,于是她不屑地吐了口唾沫,就此揭过此事。随后,她便下楼到酒馆里去,小厨娘则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

当她走进已经烟雾缭绕、充斥着烟草味儿的酒馆时,她——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身体也随之一僵;她始终无法理解这一刻的心慌,也很难让身体在这一刻不僵。她走到镜子前,木然地摸了摸头上的宝塔形金色小糖块,把裙子拉好,确定自己看起来仍然优雅明艳时,才平复了心情。这时,她看到客人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虽然酒水比饭食更赚钱,但在食客和酒客之间,她仍然更喜欢前者。她从柜台后面出来,一桌一桌地走过去,问他们对酒水饭食是否满意。有客人要求再来一份时,她就会开心地把女服务员叫过来。是的,亨畋妈妈做出来的可都是相当拿得出手的硬菜。

盖林已经来了,他的双拐斜靠在他身旁;他把盘子里的肉切成小块,然后食不知味地吃了起来,因为这时他左手拿着一份宣扬社会主义的报纸——他的口袋里总是会露出一整沓这样的报纸。亨畋夫人喜欢他,一方面是因为他是个瘸子,不是个完全正常的男人;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是来欢呼喝彩,也不是来牛饮买醉,更不是来找姑娘们耍乐子的,他来只是因为他的工作要求他与水手和码头工人保持联系。但最重要的是,她喜欢他每个晚上都来她的酒馆喝酒吃饭,每次都称赞她的酒水饭菜。她坐在他的身旁。“艾施来过这里吗?”盖林问道,“他在中莱茵航运公司找了份工作,星期一就要开始上班了。”“肯定是您设法帮他弄到的,盖林先生。”亨畋夫人说。“不,亨畋妈妈,我们工会还没有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不,还早着呢……嗯,不过这也是早晚之事。我就是给艾施指了条路。这么好的小伙子,就算不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为什么不去帮他一把?”亨畋妈妈对这件事显然没什么兴趣:“您慢用,盖林先生,一会儿我给您免费送一份。”她走到柜台那里送来一盘切得不太厚的香肠片,上面还用一小根欧芹装点了一下。盖林,这个满脸皱纹的四十岁老男孩,露出一口坏牙,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她那只雪白丰腴的手,她微微一愣,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艾施也来了。盖林放下报纸,抬起头来说道:“恭喜你,奥古斯特。”“谢谢,”艾施说,“看来你都已经知道了——一切顺利,答复和聘用都非常快。因此,我还得好好谢谢你,是你给我指了条明路。”但在那又短又黑的寸头下面,隐藏着一丝恼怒的脸上却是一副木然、空洞的表情。“不用客气,”马丁说,然后又冲着柜台喊道,“这是我们的新会计。”“祝您好运,艾施先生。”亨畋夫人冷冷地回应道,但她还是走了过来,向艾施伸出了手。艾施想证明这一切并不都是马丁的功劳,所以从上衣胸袋里拿出了自己的离职证明:“要不是施特恩贝格公司不得不给我出这么一份像样的离职证明,事情也不会那么顺利的。”他在说“不得不”时加重了语气,然后又补充道:“这家公司很卑鄙。”亨畋夫人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份离职证明,然后说道:“挺棒的离职证明。”盖林也看了一遍,点了点头说:“没错,招到了像你这样的一流人才,中莱茵航运公司一定会很满意的……我真的要让伯特兰主席额外付给我一份佣金。”

“出色的会计,很出色,不是吗?”艾施得意扬扬地说。“很好嘛,信心十足的,”亨畋夫人赞同道,“现在您肯定是非常得意了,艾施先生。当然,您也完全有理由这样。您想吃点什么吗?”他当然想了。看着他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亨畋夫人就觉得心满意足,与此同时,他告诉大家,他马上就要动身去莱茵河上游了,希望能得到一份外勤工作,这样他就能去凯尔和巴塞尔了。这时,酒馆里又来了几个熟人,新任会计为他们每个人都点了杯葡萄酒,而亨畋夫人却退了下去。她厌恶地注意到,每次女服务员赫德从桌子旁走过时,艾施都会忍不住去摸她一把,最后更是硬拉着她坐在自己身旁,让她陪他们一起喝酒。不过,看在他们大吃大喝的分上,她也只好忍着。当这帮臭男人在午夜后离开酒馆,还顺手拉上赫德时,亨畋夫人暗中塞给了她1马克硬币。

虽然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但艾施仍然开心不起来。他觉得,这个工作似乎是以牺牲自己内心的幸福或至少是以牺牲自己的正直良知换来的。不过,事已至此,他甚至连旅费都已经从中莱茵航运公司科隆分公司预支好了,所以他在心里又开始不停地问自己,到底还要不要举报南特维希。当然,要是这样的话,他肯定得到场配合调查,无法启程离开这里,而这差不多就意味着要失去这份工作。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想给警察写封匿名信,以此解决这个问题,但他随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不能以歪制歪、以邪制邪。最后,良心的谴责也让他对自己痛恨不已;毕竟他不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至于那些道貌岸然的牧师和那些伦理道德,和他无关,他好歹也看过许多书,读过许多报。当盖林再次请他加入社会民主党时,他回答说:“不,我不想成为你们这样的无政府主义者,但为了不让你过于失望,我可能会成为无神论者。”这个吃力又不讨好的家伙回答道:“我无所谓哦。”人就是这样,艾施也无所谓。最后,他做了最明智的事情——准时启程出发。他觉得自己就像无根的浮萍、断线的风筝,一路的旅程也不像以往那么让人开心;不管怎样,他还是把一部分财产留在了科隆,连自行车也没带上。不过,预支的差旅费至少让他手头宽裕、花钱大方起来。他站在美因茨月台上,手里拿着啤酒杯,车票插在帽子上,想着那些留在科隆的人,想做些什么向他们表示一下心意。于是,当卖报纸的人推着小车走过来时,他买了两张风景明信片。在理应得到他问候的人中,马丁绝对排在第一位;不过,他可干不出给男人寄风景明信片这种事儿。所以他先填了一张寄给赫德的,第二张则决定寄给亨畋妈妈。然后,他又想了想,与女服务员同时收到明信片,对骄傲的亨畋夫人来说,可能算是一种侮辱了。由于今天心里没了顾忌,于是他撕掉了第一张明信片,只寄出了给亨畋妈妈的那张。在这张明信片中,他写上了“从美丽的美因茨给亨畋夫人,给所有亲爱的朋友、老相识,还有赫德小姐和图斯奈尔达小姐送上诚挚的问候”。接着,他又觉得有点寂寞,于是喝了第二杯啤酒,然后才坐火车继续前往曼海姆。

他得去公司总部报到。在离米劳码头不远的地方,中莱茵航运股份公司有一栋自己的大楼——高大宏伟的石楼,大门前还有立柱。楼前的路上铺着沥青,很适合骑行。这是一条新铺的马路。大门是用锻铁和玻璃做的,虽然看起来很沉重,但动起来肯定很轻巧,一点声音都没有。大门半开半掩着,艾施走了进去;他很喜欢前厅的大理石,楼梯上挂着一块透明玻璃牌,上面写着金色大字——“董监办”。他径直向楼梯走去。刚踏上第一个台阶时,他便听到身后有人问道:“请问,您要去哪里?”他转过身来,看见一位身穿灰色套装制服的门卫;银纽扣闪闪发亮,帽子上有一条银镶边。这一切都非常不错,可艾施却有点不乐意:这家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冷冷说了句“我要在这里报到”,然后便想迈步继续上楼。那个门卫却没有放过他:“去董监办?”“要不然呢?”艾施很没礼貌地回嘴说道。二楼的楼梯口通往一间光线昏暗的大接待室。接待室的中间有一张很大的橡木桌子,桌子四周放着几把软垫椅子。看起来就非常气派。这时又有一个穿着银纽扣制服的人过来问他有何贵干。“去董监办。”艾施说。“先生们都在参加监事会的会议,”服务生说道,“是很重要的事情吗?”艾施只好说明来意。他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聘书、差旅费预支汇票。“还有一些证明文件,我也带着呢。”他边说边想递上南特维希开的离职证明。让他略感失望的是,那家伙看都没看一眼离职证明就说道:“您不应该来这里……下楼从一楼穿过走廊,然后到第二个楼梯那里……您再问一下。”艾施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儿。他不想看楼下门卫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于是再次问道:“哦,不是这里啊?”不过,服务生已经无动于衷地转过身去:“不,这里是主席的接待室。”艾施听得顿时怒从心头起;他们总喜欢用主席、软垫家具和银纽扣服务生自抬身价;南特维希也很想搞这一套,嗯,这么个主席和南特维希也不过就是半斤八两。但无论乐意不乐意,艾施都必须退回去。底下站着门卫。艾施仔细看着他,想知道他的脸上有没有嘲讽之色,但他只是漠不关心地瞥了一眼。“我要去登记办。”艾施说,然后让他指一下路。刚走两步,艾施就转过身来,竖起大拇指往楼梯方向歪了歪:“楼上那位,也就是你们的主席,怎么称呼?”“冯·伯特兰主席。”门卫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尊敬。艾施也同样略带恭敬地说了一遍“冯·伯特兰主席”,这个名字他以前肯定听说过。

在登记办,他得知自己被安排在码头仓库里工作。当他走出大楼再次走到马路上时,一辆精致豪华的马车停在了大楼前。天气很冷,路缘石上、墙角之中,都披着一层被风吹到一起的雪沫;其中一匹马在光滑的柏油马路上跺着蹄子。它显然有些不耐烦,但情有可原。“没有精致豪华的马车代步,主席先生他就走不了路,”艾施说道,“但我们这种人可以靠两条腿走路。”不过说归说,他还是很喜欢这副排场,而且也很高兴自己现在已经是这个公司的一分子了。这可是对南特维希的一大胜利。

在中莱茵航运公司的仓库中,在一排长长的简易库房的尽头,有一个玻璃隔间,那就是他办公的地方。他的办公桌在海关工作人员办公桌的旁边,后面有一个小铁炉散发着丝丝热意。当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厌倦,或者心头重新涌起一丝孤独,觉得自己像个没有妈妈的孩子时,他总是去车皮那边,在卸货的地方做点什么活。几天后就要启航了,所有小船都在热火朝天地忙个不停。有的起重机在回转着放下吊钩,好像要小心地从船体内吊出什么似的,还有的探出身去伸到水面上,就像已经开工但还没有造好的桥梁。当然,这一切对艾施来说并不新鲜,因为科隆也这样,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对于科隆那里的长排仓库,他已经做到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了。就算有时难免会想起,也只是把那些建筑、吊车、装卸台当作毫无意义的东西,认为它们只是用来满足人们某些无法理解的需求的。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所以这一切都很自然地变成了很有意义的设施了。这种变化让他感到很开心。以前最多让他感到惊讶,有时甚至相当让他为难的是,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的货运公司,河岸边码头区一大片一模一样的简易库房,配着如此大不相同的公司招牌,现在他却可以根据仓库工头的胖瘦、堆场工头的蛮横或随和、他们手下的工人及个性特点,辨识出各个工厂企业来;甚至连写在封闭码头区入口处的德意志帝国海关地址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它们让他意识到,他正在异地他乡谋生。在这里,在这个可以免税存放货物的天堂里,人们过着一种既受羁绊,同时也能享受自由的生活;在这里,在海关区的铁栅栏后面,人们呼吸着的是边境的空气。尽管还没有穿上制服,只能算是一个私企职员,但由于与海关关员和火车站职员相处融洽,艾施几乎已经成了公职人员,因为他口袋里还有一张通行证,有了它,他就可以在这个外人禁入区内自由闲逛,走到大门口时门卫就会友好地向他敬礼问候。而这个时候,他就会回礼致敬,用力弹掉手里的烟屁股,表示遵守标语贴得到处都是的禁烟令,然后假装自己是个完全不吸烟的人,随时准备在看到迎面而来的平民百姓违反这里的规章制度时把他们训斥一顿,随后架势十足地大步走进办公室,仓库工头这时已经把清单放在写字台上了。接着,他戴上灰色的羊毛露指手套——要不然,在这个到处都是灰尘、冷得让人绝望的简易库房里,手肯定会冻僵——拿起清单,检查堆叠放置的箱子和货包。要是有箱子放错了地方,他肯定不会错过机会,用带着责备或不耐烦的目光看着负责相关箱包堆放工作的仓库工头,好让工头随后去把下面的仓库工人臭骂一顿。过了一会儿,当巡查的海关关员走进玻璃隔间,先是称赞这里生了炉子很暖和,解开制服的衣领纽扣,然后一边惬意地呻吟着,一边抬起胳膊打着哈欠坐在椅子上时,艾施已经把清单核查了一遍并记录到索引卡中。其实,这种检查并不严格,两个男人只是并肩坐在桌前,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到港的货物而已。然后,那个关员像往常一样迅速地用蓝笔在清单上签字确认,把副本拿出来锁在办公桌内。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他们就一起去食堂。

是的,艾施换了份好工作,虽然在此过程中不免有违正义。他经常在心里想,到底有没有办法能尽自己的义务告发南特维希;只有这样,才能使一切恢复正常。而这正是他心中唯一的遗憾。

海关稽查员巴尔塔萨·科恩出生于德国巴伐利亚和萨克森文化的交界之处,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地方。丘陵起伏的巴伐利亚州霍夫小镇给他的青年时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性格虽粗鲁而不失精明,贪婪而不失理智。在常备兵役中晋升为中士后,他抓住国家专门给忠诚可靠的士兵提供的机会,转业到了海关工作。他至今未娶,和同样未嫁的妹妹爱娜一起住在曼海姆,相依为命。家有一间小客房一直空着无人居住,现在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力劝奥古斯特·艾施,与其花那大价钱住在旅馆里,还不如住到他家去,既便宜又实惠。虽然他对艾施并不十分满意,因为这个卢森堡人无法证明自己服过兵役,可这也并不表示他讨厌艾施,否则他也不会给艾施提供住宿,更不会有促成妹妹和艾施俩人好事的想法;他总是利用机会暗示这一男一女,而那个老姑娘听到这些暗示时,总是会露出一副娇羞状,发出咯咯轻笑表示抗议。是的,为了促成好事,他甚至不惜损害他妹妹的清白名声,因为他在食堂里毫不顾忌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叫艾施“妹夫”,所以每个人都觉得艾施已经是他妹妹的裙下之臣了。不过,科恩这样做可不是单纯为了开玩笑,恰恰相反,他一边是想让艾施逐渐习惯这个称呼,一边又想通过公众舆论的压力,迫使艾施走入他凭空捏造的生活之中,变成他名副其实的妹夫。

艾施搬到了科恩的家里,没有丝毫的不乐意。以前经常过着放荡生活的他,这一次感到非常孤独。也许是因为曼海姆按号排列的街道,也许是因为这里没了亨畋妈妈酒馆中的烟酒味儿,又也许是与南特维希这个恶棍之间发生的往事仍然让他耿耿于怀,总之,他感到很孤独,所以就留在这对兄妹这里。尽管早就发现科恩家的寒风是从哪里吹进来的,但他还是留了下来;尽管没有想过要和这个老处女谈情说爱,但他还是留了下来。爱娜多年来收集了数量众多的各式衣物,还颇为自豪地给他看过,但他不喜欢;就算有一次,她故意把存款超过2000马克的存折拿给他看,他也丝毫没有动心。但看在科恩如此卖力、如此有趣地诱使他上钩的分上,他觉得自己值得稍微冒一点点险;当然,他得事事多个心眼,免得上当受骗。比如,要是在一起回家之前去食堂聚餐的话,科恩一般都会抢着为艾施的啤酒买单;又比如,当他们因为曼海姆啤酒混合饮料的口味太差而破口大骂,把它贬得一文不值时,科恩就会坚持两人再去斯帕滕啤酒店喝一杯。要是艾施先生快速把手伸进口袋里时,科恩就会再次拦住他:“您有的是付账机会,妹夫。”然后,当他们在莱茵路上闲逛时,海关稽查员先生就会准时在明亮的陈列橱窗前停下,用他的大手拍拍艾施的肩膀说,“我妹妹一直想要一把这样的伞,我会买一把,在圣名纪念日[1]那天送给她”,或者说“这样的煤气熨斗,每家每户都应该有一个”,又或者说“要是我妹妹有台洗衣机的话,那她要开心死了”。可无论科恩怎么暗示,艾施一概都是一言不发,所以科恩就像以前面对那些不想知道如何拆解步枪的新兵一样怒不可遏;当两人并肩而行时,艾施越沉默,胖子科恩对艾施露出的这副无耻嘴脸就越发恼火。

不过,在科恩出言相探时,艾施并不是因为吝啬才默不作声的。因为,他虽然生活节俭,爱贪便宜,可心中那个会计工作必须规矩、合法的信念,却不允许他无偿接受货物;享受就要回报,买货就得付款,而且他也认为,实在没必要急着买这买那的。在他看来,科恩的怂恿之意这么明显,要是真照做了,那他可就太蠢、太缺心眼了。所以,他暂时想到了一种奇怪的回报方式,既能让科恩得到一些好处,同时还能委婉地表明他并不急于结婚;晚饭后,他通常都会邀请科恩出去稍微转转,先去有女服务员的小酒馆喝两杯,最后必定会去那些花街柳巷鬼混一番。就算科恩叫姑娘的钱是自己买的单,有时两人这样一趟也要花很多钱。不过,之后在回家的路上,只要能够看到身旁同行的科恩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看他把唇上长得又密又黑的小胡子弄得乱糟糟,而且时不时咬几下,嘴里还咕哝着说“都怪艾施勾引我,不能再过这种放荡的生活了”,这钱花得就算值了。另外,第二天科恩总是会冲着妹妹发脾气,张口闭口都是她永远不能俘获男人的心,在她最不愿意被人提起的事情上捅一刀。而当她气急败坏地尖声说自己情史多、爱慕者多时,他就会轻蔑地提醒她:“那你怎么还单身一人呢?”

有一天,艾施终于把自己欠下的大部分人情债给还了。在穿过货运公司仓库的途中,看到一整套刚被卸下的剧院服装道具——一部分散装,一部分装在形状奇特的箱子中——时,他顿时起了好奇之心。一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先生站在一旁,捶胸顿足地怒吼着,因为工人卸货时太粗鲁了,简直把他的无价之宝当成了柴火一样。当艾施摆出一副行家的派头,在一旁严肃地观看了一会儿,向仓库工人们提了些无关紧要的建议,以此明白无误地传达出一种信息,使那位先生把艾施当成有身份的专家时,成功地将陌生人滔滔不绝的连篇废话引到了自己身上,并且他们很快就亲热地交谈起来。在谈话中,这位胡子刮净的先生稍稍抬起帽子,向艾施介绍自己是一名经理。“我叫盖纳特[2],以‘th’结尾的‘盖纳特’,是塔利亚剧院的新承租方,如果货运稽查员先生能携宝眷前来出席盛大隆重的开幕式,我会感到特别荣幸……”这时,货已经卸完了,“……同时,我也很乐意为此向您提供优惠入场券。”当艾施欣然同意时,盖纳特经理更是伸手从口袋里拿出纸笔,当场开出三张赠券。

注释

[1]即命名日,指与基督徒同名的圣徒纪念日。

[2]在德语中,“Gernerth”和“Gernert”两个名字发音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