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之间的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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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退潮后的沙滩

2022年春分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林悠的手机在清晨七点响起,来电显示“大伯。”

她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想起三个月前奶奶的骨灰下葬时,大伯躲在殡仪馆角落抽烟的模样——西装袖口磨得发亮,背影像张被揉皱的旧船票。

“小悠,今天有空吗?”锦祥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清亮

“我联系了海运集团的工会主席,丧葬费的事...该有个了结了。”电话里传来轮渡的汽笛声,像从时光深处飘来的信号。

徐萍正在阳台晾晒《潮汐》的临摹画,画布在风里轻轻摇晃,金粉锚链闪烁着微光。“你大伯年轻时总帮锦辉搬货,还有你小时候那些烟花炮竹都是他给的,人是个老实人,就是太老实了。”

她忽然开口,夹子夹住画角的动作格外轻柔,“那年你爸在好望角遇风暴,后来又与海盗,是你大伯在调度室守了三天三夜,想想也不容易啊。”

海运集团的接待室飘着浓茶的苦味。锦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胸前别着褪色的海员徽章,与记忆中在麻将桌上的油腻形象判若两人。

“张科长,这是我弟弟的死亡证明,还有我作为担保人的签字。”他的手指在文件上敲出坚定的节奏,指甲缝里还留着年轻时搬运货物留下的凹痕。

科长推了推眼镜,打印机吐出的清单在桌面上投下阴影:“根据《民法典》,丧葬费需扣除实际支出后分配。锦辉生前同事募捐的部分,以及海运集团的抚恤金...”

他的目光扫过锦祥颤抖的手,“锦辉的兄弟姐妹此前签署的放弃声明,也需要一并备案。”

林悠看着大伯从帆布包里掏出泛黄的文件袋,里面整齐地叠着小叔、姑姑们的手写弃权书——原来他用了半年时间,挨家挨户说服了那些曾经咄咄逼人的亲戚。

“锦如骂我老糊涂”锦祥自嘲地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可我总想起你爸第一次出海前,塞给我半块压缩饼干,说'哥,家里就靠你了'。”

打印机的嗡鸣声响彻房间,丧葬费的转账回执单上,数字比预期少了两万七千块。“他们扣了所谓的'家族调解费'。

科长低声解释,窗外传来集装箱起落的轰鸣,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再有纠纷了。

走出海运集团大楼时,阳光正穿透云层。

锦祥从口袋里掏出个牛皮信封,里面装着奶奶的老照片:1962年的冬天,年轻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父亲,身后是青岛的栈桥。

你奶奶其实最疼锦辉,他的手指抚过照片上的裂痕,她总说海员的儿子要像锚,稳稳扎在海底。

轮渡的汽笛再次响起,这次清晰得能听见铁锈味。林悠看着大伯登上渡轮,蓝衬衫在人群中格外显眼,突然想起父亲日志里的一段话:大哥总说自己是旱鸭子,却比谁都懂海——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收锚,什么时候该让船自己漂。

回到家时,徐萍正在厨房熬海带汤,蒸汽把玻璃窗熏得蒙蒙的。“大伯发来消息了?”

她掀开锅盖,白气中浮动着几片翠绿的葱花,他年轻时救过我一次,在苏州河。那时我写生掉进水里,他跳下去把我捞起来,自己感冒了三天。

手机在餐桌上震动,家族群里弹出小叔的语音:“小悠啊,丧葬费的事...”

林悠按下删除键,所有亲戚的微信头像在屏幕上依次消失,像退潮时被带走的贝壳。

徐萍看着女儿的动作,忽然笑了,那是父亲离世后她第一次露出轻松的笑容:该断的锚链,早该剪断了。

黄昏时分,林悠带着母亲来到父亲的墓地。新刻的碑文中,奶奶的名字紧紧挨着父亲,像两艘终于靠岸的船。徐萍把新画的《双锚》放在碑前,金粉在夕阳下闪烁,如同记忆里父亲制服上的铜纽扣。

“锦辉,钱的事解决了。”徐萍摸着墓碑上的字迹,声音里带着释然,“小悠删了他们的微信,做得对——有些潮水,只会带来垃圾。”海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印着锚形图案的内搭,那是林悠偷偷买的生日礼物。

远处的货轮鸣笛而过,惊起一群海鸥。林悠望着海天交界线,突然发现退潮后的沙滩上,散落着许多完整的贝壳,在余晖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母亲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温度像春日的海水,不再灼人,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暖。

“妈,你说灯塔会孤独吗?“她望着远处明灭的航标灯问道。徐萍捡起片光滑的鹅卵石,在掌心画了个小锚:“灯塔从不孤独,因为它知道,每艘船的归期里,都藏着属于自己的潮汐。“”

夜色渐深时,母女俩坐在沙滩上,看月光在海面铺出银色的路。徐萍哼起父亲曾唱过的渔歌,跑调的旋律里,藏着星光。林悠打开手机,相册里存着在鼓浪屿拍的照片:母亲站在灯塔下,面朝大海,发丝被风吹成自由的弧度。

删除键按下的瞬间,那些关于遗产争夺的争吵、关于代际创伤的眼泪,都随退潮的海水远去。

沙滩上,母女俩的脚印深深浅浅,却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那里有新的灯塔正在亮起,不是为了束缚,而是为了照亮彼此寻找自我的路。

海水漫过脚踝,带着细微的刺痛。林悠忽然明白,所谓和解,从来不是消除所有的浪,而是学会在潮起潮落中,站稳自己的岸。

母亲的侧脸在月光下格外柔和,她终于不再是那个蜷缩在旧物堆里的影子,而是与她并肩而立的,真正的灯塔。

手机震动,是律师发来的结案通知。林悠望向母亲,对方正用鹅卵石在沙滩上画着新的图案:两艘船,两个锚,还有连接它们的,闪着微光的海浪。

潮水轻轻漫过画作,却带不走那些深刻的痕迹——就像她们的关系,在风暴与潮汐中,终于沉淀出最坚实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