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朝天女
永乐二十二年,十月,北京。
太宗晏驾,新皇登基,都是大事,但能落到百姓头上的,不多。
就拿陈潮来说,纵是天子更替,也不会有半个子儿落进他的口袋,他还是得在这快黑透的天色里,赶着马车来讨生活。
马车早就出了北京城,黑漆漆的官道上没有半点灯火,全靠车厢上挂着的灯笼照出些亮。
冷风吹脸,树影摇动,听着树林深处不时响起的怪声,紧了紧有些破旧的衣衫,长相并不出众的陈潮面色平静得仿若一块石头。
雇车的是对中年夫妇,让陈潮将女儿送到城外。
这趟活很怪,没有目的地,车里那戴着帏帽的少女说停便停。
那对夫妇也很怪,说话的时候表情僵硬,眼神总是在躲闪,而且这么深的夜色,却放心让女儿独自上路,一点不担心陈潮这个三十多的汉子。
只是这些陈潮都不在乎,对方钱给得很足,这就够了。
但现在陈潮有些后悔接这个活。
倒不是因为这些奇怪的地方,也不是因为开始变得愈发阴森的树林,更不是为了那快要到时辰的宵禁。
而是他再不回去,家里的裴念就要开始做饭了。
身后的车厢依然是静悄悄的,雇车的时候那夫妇说过,女儿不喜说话,一路上请陈潮莫要打扰,恰巧陈潮也是个话少的,所以一路行来都未曾开过口。
只是此时行在这寂静的树林里,陈潮觉得身后的车厢似乎安静得过了头。
安静得,好像连呼吸都听不到。
砰。
车轮压过了什么东西,弹得整个车厢都跳了一下,就在陈潮拉住缰绳调整车身时,身后的车厢里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噗通。
听到声响,陈潮皱了皱眉,双手用力拉停了马车。
大概是那少女睡熟了,然后颠了一下摔倒了。
松开缰绳,陈潮正要转身问上一句,身子却慢慢停住了。
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
那掉下来的东西,要滚出来了。
滚动的声响越来越近,就在陈潮低下头时,微微晃动的车帘下摆忽然一掀,然后就有东西撞在陈潮的大腿上,晃了两下,然后定住不动。
眯着眼,借着黯淡的灯笼,陈潮认出了那东西。
只是这东西,不该在这。
它该在那帏帽下,该在那少女的脖子上。
不然,它怎么会被叫作,人头?
暗沉的树影开始扭动,树林深处的怪叫也愈发尖利,骤然刮起的冷风只是一卷,就弄灭了灯笼里最后的火光。
在仅剩的黯淡月光里,陈潮看着她,她也看着陈潮。
看着少女唇角那抹笑,陈潮也慢慢勾起了嘴角。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啊。
总算是,到地了。
紧赶慢赶的,陈潮总算是在宵禁前赶回了家。
一进门,空气中飘散的淡淡烟气就让陈潮面色一紧。
裴念终究还是做饭了。
屋子里立着道娇俏的人影,听见动静,人影挥了挥手扇散烟气,看清是陈潮后,脸上浮起抹好看的笑。
“回来了,快去洗手,我做好饭了。”
裴念的话让陈潮不由得鼓动了下喉咙,洗了手,走到桌边,看着一桌子的饭菜,陈潮抽了抽嘴角。
“你做的,都是什么?”
“这叫什么话?”裴念不高兴了,“陈潮你不要太荒唐,你看不出来这是青椒土豆丝么?!”
看着那两颗圆滚滚的土豆和旁边整根的青椒,陈潮陷入了沉思。
土豆丝,是不是最起码要切丝?
“还有这个,鸡蛋烙饼!”
低下头,看着那几张黑得发亮的烙饼,陈潮愈发沉默了。他伸出手用力掰了掰,没掰动。
陈潮觉得,这烙饼很像自家铁锅的锅底。
“再看这个,红烧鲫鱼,这可是我拜托鱼铺特地留的,新鲜着呢。”
许是听到有人在介绍自己,那鲫鱼忽地来了个鲤鱼打挺,转着圈地在桌上翻腾,身上的汤汁眨眼就溅了陈潮和裴念一身。
擦了擦甩到脸上的汤汁,看着被裴念一烙饼拍得直抽抽的鲫鱼,陈潮叹了口气。
这鱼,确实新鲜。
“这鱼做得可能欠了点火候,但这粥做得肯定不错。”扔掉烙饼,裴念把粥碗往前推了推,“哦,还得加点醋。”
看着那碗墨绿色的粥在加了醋后变成了紫色,陈潮觉得裴念说的很对。
这粥做得确实好,好就好在它还能变色。
调好色的裴念瞅着陈潮一脸期待,那眼神看得陈潮眼皮直跳。
“裴念,上次咱俩中毒的时候郎中已经说过了,不能再吃你做的饭了。”
裴念小脸有些发红:“可我这次进步了!”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真的!”裴念一下端起了粥碗,“你看,它除了颜色怪点,味难闻点,冒的泡多一点外,其它的都挺好!”
“那你尝一口?”
“其实你重做也不是不行。”
看着陈潮挽起袖子,一手拎鱼一手端着土豆往厨房走,裴念瞅着手里的粥小脸发愁。
“那这些饭菜怎么办,又只能便宜王嫂家的狗了。”
“裴念啊。”正在切菜的陈潮语重心长,“早上王嫂找我了,说她家的小黑不行了。”
裴念一脸震惊:“吃了我的饭菜还不行?”
陈潮拿刀的手抖了抖。
就是吃了你的饭菜才不行的啊!
“所以能不能别再喂王嫂家的狗了,毕竟这都是换的第三条了。”
放下粥碗,裴念嘟嘟囔囔地没再出声。
饭菜做好,上桌,裴念边吃边问。
“今儿怎么这么晚回来?”
陈潮没立马回答,吃了几口菜才开口。
“拉了个人,晚了。”
“什么人?”
“死人。”
裴念的筷子顿了下。
“死在车上了?”
“上车前就死了。”
“你不拉死人的。”
“我以为她没死。”
裴念皱了皱眉。
“怎么瞒得过你?”
“大意了。”
“这可不像你。”裴念的表情有些诧异,“那你打算怎么办,报官么?”
“不能报官。”
“为什么?”
“拉过死人的车,没人会愿意再坐,咱们需要这份生计。”
裴念看了眼陈潮,低垂下眼皮点点头。
“在理。”
屋子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那尸体怎么处理?”裴念再次开口,“埋在外面了?”
“来不及。”陈潮摇摇头,“用化尸粉化了,衣服烧了。”
“化尸粉只能化掉皮肉,骨头呢?”
“在车里。”
“打算怎么弄?”
“不急,”陈潮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明日便有法子了。”
看着不再说话的陈潮,裴念随意扒拉了几口,然后放下了碗筷。
“陈潮,咱们报官吧。”裴念的声音低低的,“一条人命,咱背不起,生计什么的咱不要了,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正准备收拾碗筷的陈潮愣了下。
“裴念,人我都给化了,现在报官,我也跑不了吧?”
“那你还不给我说实话?!”裴念啪地一拍桌子,“还担心生计没了?我告诉你陈潮,今儿你不说实话,明天一早我就报官抓你!”
陈潮眼皮直跳:“我是你师父。”
“我知道,所以等你进去了,我会给你送饭的。”
陈潮的脸色更难看了。
好狠的威胁啊,这比送他去坐牢还要恶毒。
沉默半晌,看着满脸威胁之意的裴念,陈潮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了过去。
“你不是问她如何瞒过我的么,就靠这个。”
落在裴念手里的是个木制零件,中空的构造,里面藏着几个精细齿轮和机簧。看着那印在零件上的一张狰狞鬼脸,裴念没说话,只是手指渐渐攥紧,明媚的眼眸里染上了一抹冰冷的阴霾。
“傀门。”
“不是瞒你。”陈潮说道,“只是我想先吃两口饭,死人什么的,多少有些倒胃口。”
“说说。”裴念说道。
“想好了?我说了,这样的日子就再也没有了。”
“躲在这,他们也找来了不是么?”裴念抬起头,“北京都躲不了了,咱们还能去哪儿?所以,说说。”
陈潮点点头。
“本就不是拦你,从带你在身边起,你的事都是你做主。再说了,现在拦你,那这些年我教你那些东西又做什么?”
站起身,陈潮拿起碗筷转身走向厨房。
“先陪我收拾桌子,裴念,你的心乱了。”
陈潮的话让裴念恍若回魂,硌得生疼的手不由得松了开来。看着掉落在桌上已然变形开裂的零件,裴念深深地吸了口气。
裴念,别急。
等到两人再次坐回桌前,裴念的眼神已是平静如水。
“临傍晚的时候接的活,雇车的是对中年夫妇,让我送女儿出城。”陈潮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虽然有人扶着,但那姑娘的确是自己上的车,那时我在帮着收拾行李,所以也没太在意。
“现在想想确实是大意了,那对夫妇就差把有问题写在了脸上,我却没放在心上。等到我觉得不对的时候,那姑娘的头就已经从车里滚了出来。”
裴念挑了下眉:“你没害怕?”
“怕什么?”陈潮有些疑惑,“一个人头罢了。”
裴念叹了口气,对于陈潮大条的神经,她一直都有些理解不了。
“零件是从她身上找到的?”裴念问道。
“是,身上的关节都有,她能动,靠的全是傀门的机关术。”
“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最少有两天了,防腐做的很好,普通人做不到。”
裴念愣了下:“两天?那只要报官验尸,不是很容易就能查出来?”
陈潮点点头:“所以不能报官,他们要是被抓进去,傀门的事就没人可问了。”
“那他们哪来的底气?”裴念一脸不解,“他们凭什么觉得我们不会报官?”
陈潮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下了。
“他们不会有这个底气,是有人给他们的。
“傀门,找上我们了。”
“找上我们,用这种方式?”裴念的不解更多了,“不来杀我们,反倒引着我们去找他,傀门是想做什么?”
“傀门会告诉我们的。”陈潮手指轻轻摩挲着桌面,“在我们找到他们后。”
“什么时候开始?”
“等把明天的事应付完吧。”陈潮说道,“傀门的目的我不清楚,但那对夫妇把尸体扔到我车上,大概是为了嫁祸。我们不会报官,但他们会。不过也正好,他们自己跳出来,省得我们还要在北京城里找。”
“得把尸体处理好,还有马车。”
“都是我教你的东西,现在倒教起我来了。”陈潮笑了笑,“还有一夜的时间,不急。”
“只剩一夜的时间了。”裴念咬着唇角,“你拿命换的生活就只剩一夜了,陈潮。”
陈潮耸耸肩:“所以今夜我打算不睡了。”
“化尸之前你就没犹豫过么?报了官,你我就不用管。”
“没有。”
“为什么?”
“你放不下不是么?”
“那是你的生活,为了我,就可以不要?”
“当然。”
“因为你欠我?”
“因为我欠你,欠你一辈子。”
“陈潮。”
“嗯?”
“谢谢。”
“那你以后能不能不做饭?”
啪。
一张烙饼被裴念砸在陈潮跟前,看着气呼呼走了的裴念,陈潮笑了一会儿,然后低垂下了头。
手掌轻轻抚在胸前,在衣衫下面,有一道狰狞蜿蜒的伤疤。
陈潮的确没犹豫过,因为答案一直都有。
有的事,裴念放不下,他也一样。
傀门里能找上自己和裴念的,只有一人。
想起那个久远的名字,陈潮咧了咧嘴。
阎宁,不知道你叛出了夜行人后,活得好不好?
你来找我了是么?很好,不过你不用太着急。
因为现在,我要来找你了。
嗒,嗒,嗒。
脚步声越来越近,裴念脸上爬满了恐惧,死死地咬住衣领不发出一丝声音。
不要发现我,不要发现我。
一双大脚从桌布的缝隙里出现,嗒,嗒,嗒,然后消失不见。
裴念像被大手死死攥住的心脏渐渐松缓了下来。
等了许久,裴念呼了口气,伸手想要掀开桌布。
咚,咚,咚。
有人在桌上走路。
薄透的桌布外缓缓透出一道黑影,然后桌布一点点地上升。
身子仿若冻僵般的裴念牙齿哒哒哒地磕在一起。
她看到了那张鬼脸。
“呦,找到你了。”鬼脸咧了咧嘴。
“裴念。”
“裴念,裴念,裴念!”
整个人猛地坐起,裴念大口大口喘着气,衣衫都被汗水打透,听着门外陈潮的声音,裴念捂住了脸。
又是噩梦。
下了床打开门,看着门外的陈潮,裴念晃了晃头。
“做噩梦了。”
“我知道。”陈潮说道,“你声音叫得太大,影响我吃饭,所以我过来叫你。”
裴念有点愣住了。
所以你本来是打算让我把噩梦做完是吧?!
梳洗过后,裴念气呼呼地坐到桌前吃饭,还没吃完门外就响起了砰砰砰的砸门声。
看了一眼裴念,陈潮起身打开门,就被还在砸门的王嫂一拳砸在了胸口上。
王嫂的拳头被这一下砸得生疼,瞅着捂着手斯哈斯哈的王嫂,陈潮挠了挠头。
“王嫂,有事?”
“有事、嘶……当然有事!”王嫂捂着手一脸怒气,“我告诉你陈潮,把那个挨千刀的裴念给我叫出来,今天谁也护不住她!”
王嫂的嗓门远近闻名,不一会儿周围就围满了吃瓜群众。
“哎,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肯定是裴念又喂王嫂家的狗了。”
“嘶~那这狗还有活路么?”
“活路?吃了裴念的饭,那狗怕是连怎么死都没得选。”
“听听,听听!”王嫂出离得愤怒了,“三条,三条了啊!陈潮我不找你,今天你说什么都得让裴念出来,我要给我家的狗们讨个公道!”
王嫂开始往门里硬闯,吃瓜群众们也在外面起哄架秧子,就在陈潮打算把王嫂先放倒再说的时候,一队军卒分开众人走到了陈潮门前。
“哪个是陈潮?”
场中众人一下都愣住了。
“我、我没报官呐。”王嫂有些发懵,“不是军爷,消息这么灵通么,这事你们都听说了?”
带头的伍长瞥了王嫂一眼,没搭理她。
“谁是陈潮?”
“我是。”陈潮应道。
果然来了。
“南城兵马司的。”伍长亮了下腰牌和牌票,“跟我们走一趟。”
陈潮皱了皱眉:“为什么?”
“哪那么多为什么?”伍长冷笑一下,“我就问你,走是不走?”
陈潮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我给家里交待一下,这便走。”
冷眼看着陈潮,伍长点了点头。
转回屋里,不等陈潮说话,还在吃饭的裴念就一阵摆手。
“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陈潮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回身跟着伍长走了。
看着走远的军卒和陈潮,王嫂咽了口吐沫,站在门外探进个脖子看着裴念。
“我说裴念,我可真没报官啊,你要相信我!”
“相信相信。”裴念连连点头。
“那我这个狗的事你打算怎么办?”王嫂说着话就又来气了,“你怎么也得给我个说法。”
“是我的错。”裴念痛快承认,“陈潮也批评过我了,这样王嫂,狗的钱我赔给你,然后为了表示我的歉意,你家的小黑我亲自给它下葬行不行?”
王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你有这好心?”
裴念一脸真诚。
“如假包换。”
若是问北京城中谁最善破案,巡城御史李空青纵使排不上第一,也能排进前五。
这位面庞有些黝黑的年轻人能成为都察院里最年轻的御史,靠的不只是他的背景,还有他的能力。
只是此刻巡视南城察院里,李空青端坐堂上,看着堂下那个被告的车夫,眉头紧皱。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衣衫陈旧,面相平平的中年车夫竟然有功名在身,而且还是廪生。
现在考功名不看长相了么?!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不跪?”陈潮问道。
李空青有些气闷:“可以。”
陈潮点了点头没说话。
“陈潮?”
“是我。”
“你可知为何唤你来此?”
“不知。”
“昨日傍晚你可是拉过一名女子出城?”
“是。”
“那女子失踪了,目前看,你的嫌疑最大。”
“哦。”
“哦?”李空青愣了下,“什么叫哦?你现在涉嫌杀人,反应再给我惶恐一点啊!”
皱了皱眉,陈潮看着李空青仿佛在看傻子。
“我没做过,惶恐什么?”
“倒是很镇定。”陈潮的表情让李空青恨得牙痒痒,“只是比你还镇定的人犯,本官见得也不算少。
“我问你,昨日你什么时候出得城?”
“天快黑的时候。”
“什么时候回来的?”
“天黑了的时候。”
“具体时辰呢?”
“这我怎么记得。”
李空青气得快蹦起来了。
“人犯,你给我严肃一点!”
“我一直很严肃。”陈潮有些不高兴,“而且我没杀人,请不要叫我人犯。”
“那我叫你什么?”
“我有名字。”
“你的名字是什么?”
“你不是知道么?”
“来人,给我用刑!”
“我有功名。”
李空青气得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好,好,好!”李空青指着陈潮一阵哆嗦,“本官不与你纠缠这些。我问你,你说你送那女子出城,你把她放在了哪里?”
“我不知是哪里,雇车时他们说了那女子说停便停,那时她说了停,我就停了。”
“他在撒谎!”站在堂下另一侧的中年男子吼道,“我们明明托他将我女儿送到宛县!”
“你看,你的话和方大的矛盾了。”李空青看着陈潮,“你有什么解释?”
“若是送人到宛县,我不会接的。”陈潮平静说道,“因为当夜便回不来了。”
“因为我们答应他提供地方住一宿!”方大急急说道。
“到宛县,最快也要子时,一个女子和我孤男寡女又在野外,他们会放心把这活交给我?”
“那是我们看你面相老实!”方大一脸悲愤,“谁能想到你竟会做出这等事!”
仔细瞅了瞅陈潮的面相,李空青觉得这汉子长得倒是不俊朗,但很耐看,老实倒不一定,但看着让人心里踏实。
李空青朝陈潮扬扬头:“现在怎么说?”
陈潮看了眼方大:“你是怎么知道你女儿没到宛县的?”
“她大哥从宛县连夜赶过来告诉我们的。”方大怒视着陈潮说道。
“从宛县到这,最晚也要子时出发,也就是说还没到你女儿到宛县的时辰,你儿子就往这赶来告诉你你女儿失踪了?”
“那、那是因为我儿子提前迎来着,没迎到就一路来了北京。”方大磕巴了一下解释道。
准备得倒是还算充分,倒是不用担心这对夫妇因为太蠢被抓进去了。
“所以大人,您有判断了么?”陈潮问道。
“判断么?”李空青看着陈潮和方大夫妇,面上的表情有些似笑非笑,“说实在的,你们两边说的话,我觉着都不太像实话。”
方大一下子有点急:“大人,你……”
“哎,别急。”李空青抬手往下按了按,“我也没说你说的是假话。凡事都讲证据,这样吧,陈潮,带我们看看你的马车。”
“可以,只是能不能把马车带到这里看。”陈潮说道,“去我家里,让人知道我沾上了这种官司,不管是不是我做的,日后这生计都没法干了。”
“确实是个问题,这个要求也很合理。”看着陈潮,李空青笑着点点头,“所以,我们还是去你家里看吧。”
抬起头,迎着李空青微眯的眼睛,陈潮点点头。
“也好。”
大队人马很快就到了陈潮家,如此大事,吃瓜群众们自然是第一时间就围拢在了周边。
打开门,看着门口的一群人,裴念愣了下。
“怎么了?”
陈潮摇摇头:“没事,官府查案。”
看着门前好看得不像样的姑娘,李空青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
“嗯嗯,这位是?”
陈潮带着人往里走。
“跟你没关系。”
李空青:“……”
手下人都进了院,李空青也不好继续在门口逗留,朝裴念露了个潇洒的笑,就赶紧赶到了马车旁。
挥了挥手,手下就围着马车开始查探了起来,而李空青自然是当仁不让地第一个钻进了车厢里。
一炷香的功夫后,跳下马车的李空青拍了拍手,眯着眼睛看向了陈潮。
“你这马车,清扫得很干净啊。”
“自然,在城里拉客,讲究人多,车干净,好找活。”
“你这车里铺了垫子。”
“是。”
“换新的了?”
“昨日刚换。”
“为何要换?”
“本就想换,碰巧了。”
“那旧的呢?”
“扔了。”
“扔哪了?”
“收垃圾的拿走了。”
“找不到了?”
“我找不到,你可以试试。”
李空青笑了。
“陈潮,这理由,你觉得我信么?”
陈潮皱了皱眉:“你为何不信?”
李空青呆了一下。
“因为它很像假话。”
“可我说的都是真话。”陈潮歪了歪头,“怎么,难道现在换毯子也犯法么?”
死死地盯着陈潮,李空青看了看自己的几个手下,只是几人都摇了摇头。
“不介意我在你家里看一看吧?”李空青说道。
“介意。”
“介意怕是也不行。”李空青冷笑一声,“我怀疑这院子里,有你犯案的证据。”
“你这个怀疑,它有证据么?”
“没有证据,但我有牌票。”
“那你还问我干什么?”陈潮很奇怪,“你既然不想讲理,为什么还要摆出一副讲理的样子?”
李空青的冷笑僵在了脸上。
陈潮的院子不大,李空青的话外面的吃瓜群众们都听得到,此刻已是多了不少难听的议论。
但李空青相信自己的判断。
招来人手,吩咐去院落各处搜索新近填挖过的地方,还有能藏东西的地方看看有没有珠宝首饰,那方大说过,自己女儿身上装了几件值钱的。
见这些人开始翻自家屋子,裴念愤怒地想要阻拦,却被李空青笑着拦下。
看着这个让人生厌的黑面御史,裴念咬着牙转身出了院子,拿过一把瓜子,钻进吃瓜群众里开始疯狂输出。
李空青:“……”
他娘的,这一家子没一个好惹的!
搜索在李空青的控制下还算克制,没有把陈潮的院子弄得太过凌乱,只是手下们汇报上的结果让李空青眉头紧皱。
什么都没有。
院子里不种菜,几乎没有动过土的地方,倒是找到了些首饰,但和方大媳妇说的都对不上。
看着面色平静的陈潮,李空青攥了攥拳头。
难道自己想错了?
门外的吃瓜群众里,王嫂正和别人叽叽喳喳地唠嗑。
“啧,没想到啊,这陈潮竟然沾上了这样的人命官司,早上我还以为那兵马司是因为我家的小黑来抓他的。”
“谁说不是呢。哎,王嫂,你家的小黑埋了没?”
“埋了,裴念亲自埋的,这个挨千刀的,这次总算是有点良心了。”
磕了几个瓜子的王嫂正要接着说话,忽然发现身边的声音都没了。抬起头,一张发黑的脸庞就挡在了她身前。
“你家的狗,埋在哪了?”
锄头一下一下挥落,看着溅落的泥土,李空青面色紧绷。
听说要挖自己家刚下葬的狗,王嫂当然是不愿意的。北京城里这么大点地,掉下块石头都得砸死个官,这巡城御史算哪根葱?
但当听到埋自家狗的地方可能埋了个人,王嫂就有些慌了,而当李空青告诉她隐匿藏尸也是杀头的大罪后,王嫂就开始边跑边掏钥匙。
虽然李空青不愿意相信这般好看的姑娘会做这种事,但埋尸的时机、地点还有人都合理,由不得他不挖。
只是李空青心里却总是不踏实。
因为陈潮那依然没有表情的面庞,也因为那依然在人群里嗑着瓜子的裴念。
很快,土堆就被刨开了,看着里面仅有的一具狗尸,李空青面色有些难看。
“旁边的两个也一起挖了。”
一旁的王嫂想要拦一下,可看着李空青那愈发黑了的脸色,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两个土包挖开,里面只有两具狗骨。
李空青的牙齿咬紧了。
怎么会不在?难道那陈潮真的只是怕影响自己的生计,所以才不想让自己来这里?
“大人,你不是说有尸体么,在哪呢?”王嫂磕着瓜子,眼神有些不善了起来。
“大概是本官判断错了。”李空青的面色有些尴尬。
“呦,您一句判断错了,我家几条狗的埋骨地都让你给刨了。是,您是当官的,当官的了不起,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啊,就该着让你们欺负喽。”
场外的吃瓜群众得了一口大瓜,声音一下子就起来了,叽叽喳喳的声音直冲得李空青脑仁发疼。
“来人,把这几个坑重埋上。”
“哎,我这几条狗啊都陪了我好些年,虽然不是亲人,但也胜似亲人呐。活着的时候给我看家护院,死了倒叫人把窝都给刨了,怪我啊,是我没用,对不起你们啊!”
撇下瓜子的王嫂就开始哭天抹泪,门外的叽叽喳喳静了一下,旋即嗡地一声爆发了开来。
看着王嫂边哭便偷瞅自己的样子,李空青嘴角直抽。
“大嫂,我赔钱。”
“这就对了嘛。”王嫂一下不知从哪又变出了一把瓜子,“一个窝一钱,想多给我也不拦着。”
咬着牙从袖里掏出钱给了王嫂,走到陈潮面前,李空青攥紧了拳头。
“出城后,你把那女子放在了哪?”
“说过了,我不知道。”
“但再去一趟,你总能记得吧?”
“可以。”
“那带我去一趟。”
“去一趟,我这一天就没收入了,耽误的钱,大人你给么?”
李空青气疯了:“陈潮,你现在是嫌犯!你哪来的脸找我要钱?!”
“我是嫌犯,但不是人犯。”
李空青梗着脖子刚要说话,院外的言语就冲进了他的耳朵。
“这人可真有意思,搞得跟神机妙算一样跑来找尸体,结果就找到了几条狗。”
“就是,陈潮多正一人,冤枉人杀人。叫来配合调查,耽误人生计不说,还不给钱,这什么官啊。”
“好像是那什么巡城御史,明天我就去北城串门,可得好好给我那些老姐妹说道说道。”
李空青:“……多少钱。”
“一两银子。”
“你他娘这是明抢!”李空青急眼了,“你是马匪么?!一天能拉一两银子!”
“你可以还价的。”
“那…一钱?”
“成交。”
看着陈潮微微翘起的嘴角,李清空心里难受了。
妈的,还少了。
城外的官道上,看着在树林里搜寻的人手,李空青手指轻敲着大腿。
他打听过陈潮出城进城的时间,陈潮带自己来的这个位置,从时间上算合理。
可这样的话,他根本没有藏尸的时间,如果只是随意丢弃的话,自己的人手已经找了一个时辰,不会半点线索都没有。
不在家里,也不在这里,难道那女子失踪真的和陈潮无关?
不会的,李空青抿了抿嘴,他的直觉告诉他,陈潮绝对做了什么。
“大人,地方我带你来了,若是无事的话,可否让我回去了。”
李空青还没说话,一旁的方大先出了声。
“不行!大人,放他回去,他肯定就要跑了!”
“那你可有证据?”李空青说道,“你有,本官现在就拿了他。”
“我…他…”方大一阵支吾,却是说不出什么有用的。
看了看渐晚的天色,李空青挥了挥手,还在寻找的手下们便都赶了回来。
“陈潮,你可以回去了,但在此案查清前,你不可离开北京城,你敢走,本官便拿你。”
陈潮点点头:“自然。”
“还有,本官已是打听过了,那一钱银子,在北京城里足够包你几天车了。明日本官要用车,你来府衙接我。”
“抱歉,近几日我都不出车了。”
李空青闻言皱眉:“为何?”
“因为今日赚够了好几日的钱,准备歇歇。”
李空青差点就说出个他妈的。
“那是我的订金!”
“那是我的补偿。”
“陈潮!本官要坐你的车!”
“十两银子,车卖你,马不行。”
“收我一钱银子,信不信本官治你个欺诈之罪?!”
陈潮的眼神像在看傻子。
“大人,价是你还的。”
李空青:“……滚吧。”
路远,陈潮叫了认识的车夫一起来的。看着坐着马车远去的陈潮,李空青眯着眼瞅了瞅,叫来了手下的伍长。
“我知道你手下有几个好手,派两人盯死他,我要知道他所有的事情。”
伍长拱了拱手:“大人放心。”
“京城地界有人失踪,事不算小,把你的手下都叫来,从这里往宛县一路摸排过去,细细查找,有什么线索第一时间报给我。”
“大人放心。”
“明日我要用车,帮我叫辆车到府衙前。”
“大人放心。”
“……你不问问我什么时辰用车么?”
“大人放…啊不,大人什么时辰用车?”
李空青:“……滚吧。”
一路上催着车夫紧赶慢赶,陈潮终于是在裴念开始做饭前赶回了家,拯救了那颗皮都没削就要被扔进锅里的冬瓜,然后把它去皮切成块后下了锅。
冬瓜:“……”
我特么谢谢你啊!
饭菜上桌,吃着饭,裴念看了看陈潮。
“解决了?”
“不算。”陈潮摇摇头。“那御史应当是还在盯着我,但时间总归是有了。方大夫妇的事情打听出来了?”
“住宣南坊,四个人,除了那对夫妇,还有两个儿子。”
“那明日就开始吧,这几日不出车的借口也找好了。”
“我盯那两个儿子。”
“那我就看着那对夫妇吧。”陈潮点点头,“嫁祸失败,李空青又查不出什么,他们总会按捺不住,再去找傀门帮忙。只是不知道这四个人里,是谁与傀门接触。”
“跟两天就清楚了。”裴念喝了口粥,“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杀自家女儿?”
“不知道,也与我们无关。”
“也是。”
“吃完早些睡,我去做些准备。”陈潮站起身,“这几日出门留心些尾巴,那李空青怕是不会死心。”
“放心,小事。”
“若是找到了傀门的人,尽量抓活的。”
“放心,小事。”
察院里,李空青皱眉啃着指甲。
三日了,手下军卒的搜寻一无所获,而那陈潮这几日竟是真的不出车了,每日都只是上街闲逛。
一想到对方花的是自己的钱,李空青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他每日都逛些什么地方?”
伍长听见李空青的问话,表情有些尴尬。
“不、不知道。”
“不知道?”李空青愣了下,“你不是派人跟着他了么?”
“是派了,但他总往人多的地方去,长相又平平无奇,每次跟上一会儿就跟丢了。”
“这就是你说的好手?!”李空青这个气啊,“明天,不,今天下午就让他们给我从兵马司滚蛋!”
“是,大人放心!”
“再去给我挑人,几个不够就找几十个,把这个陈潮给我盯死了,他哪怕是在街边撒泡尿我也要知道!这次再办不好,你也给我滚蛋!”
“是,大人放心!”
“你打算怎么做?”
“大人放…啊,属下打算直接去问他。”
“……你他娘真是个人才。”
“谢大人夸奖!”
看着伍长一脸懵圈的样子,李空青强忍下满腔的怒气。
“让你找的细犬找到了么?”
“啊,找到了。”伍长连连点头,“大人放心,绝对是北京城里最好的细犬。”
“你这次最好能让我放心!”指了指伍长,李空青抬起屁股往外走,“带上你的细犬,跟我去方大家。”
伍长领命而去,很快就整备好了人马,跟着李空青去找方大。
队伍很快就到了方大家,敲开门,看见门外的李空青,方大面色一喜。
“大人,可是查出那车夫的罪证了?”
李空青摇摇头:“还没有。”
“那你来干什么?”方大的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想来家中借两件你女儿平时的衣服,给我这细犬闻一闻,找起你女儿来也能快上不少。”
“有这法子怎么不早用?”方大埋怨了一句,然后扭过头瞅向屋里,“婆娘,去找些那赔钱货的衣服来。”
方大对女儿的称呼让李空青皱了皱眉。
很快,方大媳妇就拿来了一个包裹。
“这了这了,她人都死了,还找衣服做什么?”
然而那包裹只是掀开一角,方大脸色就骤然一变,一把抢过包裹盖了起来。
“谁让你拿这件的?!去拿别的,快去!”
方大媳妇此刻也是脸色有些发白,闻言赶忙点头,急急地跑回了屋里。
李空青的眼睛眯了起来。
“怎么,这衣服有什么问题?”
“没、没有。”方大强笑着说道,“是那婆娘马虎拿错了,这是她自己的衣服。”
“哦,这样么。”李空青点点头,“那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看看?”
“都是贴身的衣服,倒是不好让大人看了。”
看着方大把包裹又往怀里藏了藏,李空青笑了。
“那倒的确是不方便。”
妇人此时也走了回来,把手里的几件衣服交给了李空青。
“劳烦夫人了。”李空青笑着说道,“我有个问题,不知道方不方便问?”
妇人愣了下:“啊,您、您问。”
“刚刚夫人送衣服的时候,说你女儿已经死了。”李空青的笑更多了,“请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妇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扭头看了看方大同样难看的神色,妇人嘴角强挤出丝笑。
“这、这不是这么多天都没消息,又碰上那么个歹毒的车夫,我、我才觉得我那女儿怕是已经被人害了性命。”
“原来是这样。”李空青恍然大悟,“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
方大夫妇面色都是一松。
“大人慢走。”
等到关上院门,回到屋里,方大抬手就是一耳光。
“你这个蠢货,差点害死一家人!”
妇人挨了重重一耳光,有心反驳,却也知道是自己错了。
“我、我一时没注意,就把那包衣服给拿了出来。”
“还有你那句话,幸好那御史没起疑,不然老子活劈了你!”
“那、那你说怎么办!”妇人急得快哭了,“这都三天了,那车夫还没被抓,这和那人说的可不一样!再拖下去,万一真查到我们,一家子可就都完了!”
妇人的话让方大面色愈发难看了起来。
“今夜我再去找他,让他再帮忙给想个法子。
“这事,一定要推到那车夫身上!”
走出院外,回想着自己刚刚瞥到的包裹一角,李空青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那包裹里装的,好像是宫女的衣服。
这样的衣服,怎么会出现在方大家里?
还有那股香气,从包裹里散出的那股甜腻香气让人闻着有些作呕,但奇怪的是,李空青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闻到过,而且就在近期。
自己最近,干过什么?
“带着这几件衣服和你的细犬,去把城外和陈潮家里再过一遍。”
“大人放心。”
“……说实话,我很想自己去。”
“大人不去?”伍长愣了下,“那大人去做什么?”
李空青难以置信地看向了伍长。
“难道我还要向你汇报?!”
伍长尴尬一笑:“不必,大可不必。”
遣走了伍长,想起方大夫妇奇怪的态度,李空青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几下。
这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
夜深,宵禁后的街道上只有巡逻的军卒来回走动。等到一队军卒过后,路旁的大门开了条缝,一道人影从中钻了出来,左右瞅了瞅,然后快速离去。
片刻后,街边的小巷里现出了陈潮的身影,看着前方的方大,悄无声息地坠了上去。
三天了,对方终于是按捺不住了。
一路走走停停,远远的方大拐进了一条巷弄。
走到巷口,等了一会儿,陈潮起身拐了进去。
巷弄不长,两边有着四五户人家,行了片刻,看着一旁半掩的门,陈潮瞅了瞅地上的脚印,然后悄然摸了进去。
院子不大,只有一间屋子里亮着火光。看着那火光,陈潮站住了。
在那屋里,火光只映出了一道人影。
提气,静步,推门,入屋。
看着那跪在屋中的人,陈潮面无表情。
跪着的人是方大。
死了的方大。
一柄簪子插在了他的太阳穴上,留在外面的花瓣饰样染着鲜血,在火光下闪着一抹妖异的红。
这簪子陈潮没见过,但他认识,自家家里被翻找时,他听方大的媳妇描述过这根簪子。
这是方大女儿的簪子。
院落外脚步声骤然响起,判断了下距离,陈潮从怀里掏出块黑色面巾,然后系在了脸上。
来不及躲,那便闯出去。
走出屋子,院落里已是站满了兵马司的军卒,看着眼前的蒙面人,李空青冷着脸挥了挥手。
“拿下。”
下一刻,当先的三名军卒便腾空而起,人如炮弹般向后砸落。
站在台阶上,陈潮扭了扭手腕,摇了摇头。
真弱。
剩下的几名军卒互相看了一眼,凑到一起,眼神都变得凝重了起来。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后面脸色刚刚变过的李空青脸色再次一变,不敢相信地看向了一旁的伍长。
你他妈的,这兵马司里还有招安来的土匪?!
没有理会开始结阵的军卒,陈潮指了指李空青,然后指了指身后的屋子,旋即脚步轻掠,几个腾跃就翻上了屋顶,然后消失不见。
这一番操作给李空青看懵了。
“追啊,快追啊!都特么愣着干什么?!”
“大人,我们没带梯子啊。”伍长苦着脸说道。
“要特么什么梯子?像他一样蹦上去啊!”
“大人,”伍长脸色更苦了,“兄弟几个要是会这一手,怎么也得是个大内侍卫,谁还在这啊。”
气得不行的李空青一甩袖子,大步走进了屋子里。看着死在地上的方大,李空青牙齿咬得嘎嘣作响。
自己派了人跟着方大,跟是跟住了,可到底还是来晚了。
看着那插在方大头上的簪子,李空青眯了眯眼,他也记起了这根方大媳妇描述的簪子。
什么意思?怨鬼索命么?
别闹了,这世上哪里有鬼。
人应当不是刚刚那个蒙面人杀的,只是若不是他杀的,他又为什么要跟着方大?
李空青眼睛眯得更细了。
他找的不是方大,而是杀方大的人。
李空青的眼睛忽然睁大。
方大家里,还有三个人。
留下几人安顿受伤的军卒,李空青带人快步疾行,几乎是拼命般赶到了方大家。看着那虚掩着的院门,李空青的面色沉了下来。
走进院里,看着那跪在地上的三个人,李空青闭上眼叹了口气,拳头不自觉地攥在了一起。
一模一样的死法。
走上前去,看了一会儿,李空青皱起了眉。
在那妇人头上插着的木簪,他并没有听其描述过,和其它簪子相比,这根不仅粗糙简陋,而且尾端的图案也很诡异。
那是一张狰狞的鬼脸。
月光下,看着那张鬼脸,李空青的脸色冷沉得可怕。
这案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回到家里,接过裴念递来的水,陈潮沉默了一会儿,自己又去倒了一杯。
“陈潮!”裴念小手攥得嘎嘣作响,“你不要太荒谬!”
陈潮喝了口自己倒的水:“说正事。”
裴念气哼哼地坐了下去。
“找到傀门的人了?”
“没有。”陈潮摇摇头,“我去晚了,傀门把方大一家都杀了。”
裴念皱起了眉。
“这很奇怪。傀门引我们找他,却又把线索都掐断,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他们所说的,替天行道。”
“为了那个女孩么?”裴念手指敲了敲桌子,“可傀门却还帮方大藏尸,又算得上是什么替天行道?我看,他就是在耍我们。”
“是么?”陈潮闻言一愣,“他们竟然如此可恶。”
“就是说啊。”裴念恨的牙痒痒,“陈潮,咱们让人欺负了。”
“哦。”陈潮知道了,“那我去睡觉了。”
裴念:“……你是不是听不太懂我在说什么。”
“所以,你有更好的方法么?”陈潮看着裴念,“我们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掌握的唯一一条线索还是傀门给我们送来的,现在它断了。
“我们当然可以自己去找,但那就等于把我们放到了明面上。裴念,记得我教过你么,夜行,才最安全。
“我们是要报仇,但裴念,报仇,我们就不活了么?”
揉了揉裴念的脑袋,陈潮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别再捏着桌子了,它又不是你的仇人。放心吧,傀门会再来找我们的。”
听着陈潮的话,裴念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握着桌子的手已是没了半点血色。
松开手,看着慢慢红润起来的手掌,裴念深吸了口气。
陈潮说得对,自己要好好活着。
“那我也去睡了。”
“嗯。”陈潮应了一声,“哦对了,晚上做噩梦喊的时候小点声,别打扰我睡觉。”
裴念:“……”
她有点想给陈潮做饭了。
街头人群熙熙攘攘,赶着马车,陈潮晃晃悠悠地找着生意。
前方忽然伸出只有些黑的大手,看着那挥手的人,陈潮偏过头,赶着马车继续走,直到那人手上多出了一钱银子才转回了头。
跳上车,挂起帘子,看着靠在车厢上的陈潮,李空青有点不高兴。
“你知道雇你的车要不了一钱银子。”
“你可以下车。”
看着陈潮,李空青恨了一会儿,脸色渐渐归于了平静。
半晌,开口。
“那女子的尸体我知道是你做的。”李空青说道,“我只是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陈潮没有说话。
“你不会说的对么。”李空青笑了笑,“我来找你,是想说些别的。你听说过朝天女么?”
陈潮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太宗晏驾,下葬时需人殉葬,而被选中的嫔妃和宫女,就被称为朝天女,这些我也是前些时日参与其中才知道的。
“活人殉葬,朝廷自有恩赏,朝天女可提升名分,配飨祭祀。而朝天女户,也就是朝天女的家人亲属,可获锦衣卫百户、千户之职,且世袭。
“对女子来说,朝天女的身份实在残酷,但对她家里人来讲,就是实打实的好处。
“那方大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贿赂了宫中的一位小黄门,想让他把自己的女儿方小小塞进朝天女的名单里,从而让自己的儿子享上那富贵。
“正式的朝天女是在宫中统一赐死,而方小小这私加的,就只能在宫外取了性命。所以,为了那富贵,方大把自己的女儿杀了。”
叹了口气,李空青的眼里都是无奈。
“可那方大哪里知道,这般大事,岂是一个小黄门能办的?临到要把女儿送进宫里,那小黄门突然反悔,告诉方大此事办不了了。
“富贵没了,还沾上了人命,方大一家都慌了神,靠着小黄门给的防腐之术,保持着女儿尸体不腐,然后想办法嫁祸给他人。
“而他们找的人,就是你。”
抬起头,看着陈潮,李空青眯起的眼睛里满是锐利。
“陈潮,那具尸体,去哪了?”
轻轻地拉着缰绳,陈潮笑了。
“大人,我说过,那女子自己下车去了。”
李空青冷笑一声:“死人也能下车么?”
陈潮偏了偏头:“大人,你见她死了?”
李空青沉着脸摇了摇头。
“方大承认他杀了人,还是他家里的人承认杀了人?”
李空青阴着脸摇了摇头。
“那么,这些都是你的推测?”
“还有小黄门的口供。”
“那小黄门可见过那女子的尸体,又或见过方大杀人?”
李空青憋了半晌,咬着牙齿摇了摇头。
“所以大人,我说过,那女子是自己下的车。”
“陈潮。”李空青眼里有着不解,“既然不是你杀的人,你为什么不报官,反而处理掉了方小小的尸体?”
陈潮不说话了。
“是因为那杀了方大一家的势力么?你在找他们?是他们指使方大嫁祸于你?还有那日夜里,出现在方大尸体旁的蒙面人是不是你?”
陈潮还是不说话。
“陈潮!”李空青怒了,“的确,我现在没有证据,但我告诉你,等我查出你的马脚,我早晚要抓你!”
陈潮终于是开了口。
“哦。”
“停车!”李空青愤怒地吼道。
马车停下,跳下车,看着陈潮,李空青从怀里掏出了根簪子。
“最后问你件事,这簪子尾端的图案,你认不认识?”
看着那张鬼脸,陈潮摇摇头。
“好,很好,不配合。”李空青气笑了,“我告诉你,等你想配合的那天,就晚了!”
“哦。”
咬了咬牙齿,李空青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就走了回来。
“一钱银子够包你几天的车了,我明天要用车,你明早到府衙接我。”
“抱歉,我近几日都不出车了。”
“为什么?”
“因为今日赚够了好几日的钱,准备歇歇。”
李空青:“……”
灯火摇曳的房间里,坐在椅子上的人手指挑弄着灯芯,映得脸上的鬼脸明灭不定。
“鱼上钩了?”
跪在下方的属下点点头。
“咬饵了。”
“线斩干净了?”
“一个没留。”属下鬼脸下的眼睛里有些不解,“只是如此,可还能钓得上他?”
“放心吧。”椅子上的人笑了笑,“他可比你想象得有能耐得多。方大这种饵,只是把他引出来罢了,想要钓上他,可还远远不够。
“钓这种大鱼,线要放得够长。
“饵,也要给得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