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盛夏的隐瞒
骑着那辆修好但链条依旧“嘎吱”作响的自行车回家,巷子口的白热依然刺眼。江渡的手心还隐隐作痛,衣服也蹭破了一小块皮。更疼的是心里那种沉闷到喘不过气的压抑,像塞了一团潮湿的棉花。派出所发生的一切,那个男生的眼神,魏清越,以及他被他父亲殴打的画面,像电影片段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灼烧着她的思绪。
外公外婆正坐在堂屋里择菜。听到院门响动,立刻抬头望过来。
“渡渡回来了!”外婆放下手里的活,眼睛带着笑意眯起来。她赶紧站起身,快步迎到院子里。
江渡看到他们,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尽量让自己的步子看起来正常,不显得疲惫或狼狈。
“怎么这么慢?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吗?”外公也站了起来,他身板硬朗,声音洪亮,带着退休老工人的惯有节奏。他的目光很快落在江渡微微泛白的脸色和蹭破的衣服上。
“没……没事,”江渡含糊其辞地回答,低头去看那辆自行车,“车链子有点问题,刚才修了一下。”她心里扑通直跳,生怕露馅。想到外公外婆一向对她小心翼翼,任何一点小伤小病都会让他们紧张半天,更别提去派出所这种事了。她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哦,这样啊,”外公上前看了看自行车,又仔细端详江渡的脸,“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路上太晒了?快进屋喝水。”
“就是,大热天的,别在外面杵着了。”外婆拉住江渡的手,她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蔬菜和泥土的清香,是江渡熟悉的、家的味道。但外婆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江渡手心擦破的地方,江渡忍不住轻轻瑟缩了一下。
“手怎么了?”外婆立刻察觉到,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翻看她的手掌。
“不小心蹭了一下,没事,一点点小擦伤。”江渡赶忙说,把手抽了回来。她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疲惫。
“这孩子,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外婆嗔怪地念叨,但语气里满是心疼,“回头去拿药水消消毒,别感染了。”
她被外婆拉进屋,坐在藤椅上。外婆立刻给她倒了一杯凉白开,又切了一盘冰镇的西瓜。夏日灼人的热气被关在门外,屋子里是老房子特有的阴凉和安静。但江渡的心却无法平静。她一口一口喝着水,西瓜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冲不淡心头那股陌生的阴影。魏清越那双漠然的眼睛,他父亲落下的那一巴掌,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
身体的疲惫感潮水般涌上来,不仅仅是骑车和受惊吓的累,还有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虚弱。眼皮沉重,四肢发软,只想立刻躺下。这种突如其来的、让她几乎无法支撑的疲惫感,在那个下午格外明显,像一种无声的警示。
“看着没精打采的,是不是昨天睡太晚了?”外婆坐在旁边,用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抚摸江渡的额头,“没有发烧,怎么看着这么蔫儿?”
江渡靠在外婆腿上,闻着她衣服上淡淡的肥皂香,低声说:“有点累,想睡一会儿。”
“去吧去吧,快去躺着,”外婆立刻心疼起来,“这孩子从小就体弱,一点点事儿都容易累着。去年冬天感冒,咳了快一个月才好全。别是天气太热,又上火了?”她对外公念叨着,声音里带着长年累月积攒的对江渡健康的担忧。
江渡没再说话,默默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而凉爽。她没有脱衣服,就直接躺在床上,盖上薄薄的夏凉被。身体陷在柔软的床垫里,疲惫像巨大的石头一样压在她身上,让她几乎动弹不得。脑海里的画面却没有停止,魏清越的血迹,他父亲的怒容,他眼中的麻木……混杂着她自己的恐惧和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像混乱的潮水将她吞没。她在这种纷乱中,很快就沉入了又深又重的睡眠。她睡得那样快,那样沉,仿佛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暂时逃离现实的重量。
不知道睡了多久,朦胧中听到有人敲窗户的声音。紧接着,是王京京咋咋呼呼的喊声。
“渡渡!江渡!你死在里面啦!快开门!”
江渡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感觉身上黏腻腻的,脑袋还有点昏沉。她慢吞吞地去开门。
王京京像一阵旋风一样冲进来。她穿着明黄色的T恤和牛仔短裤,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脸上带着元气满满的笑容,整个人都散发着盛夏的活力,和江渡的蔫儿巴形成鲜明对比。
“你怎么还在睡觉啊!天都快黑啦!”王京京瞪大眼睛看着她,伸手就来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看着病恹恹的?”
“有点累。”江渡小声说,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
“累?中考完了还有什么可累的?等着玩儿就行了!”王京京一屁股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热乎乎的,“别睡了,走走走,出去逛逛!我给你说,开学咱们肯定一个班!”
江渡被她拉着坐下,感受到她身上蓬勃的生命力。这种健康和活力,是江渡一直羡慕,却似乎难以拥有的东西。她从小就体弱,别的孩子可以肆意奔跑流汗,她却经常因为感冒发烧或各种小毛病被限制活动。外公外婆小心翼翼地呵护,不让她磕着碰着,不让她累着凉着,仿佛她是易碎的瓷娃娃。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这种“弱”的状态,也渐渐变得安静和不爱冒失。
“你怎么知道一个班啊?”江渡问,声音还是有点没睡醒的沙哑。
“我打听到的呀!梅中不是按分数分班吗?咱们分数差不多,肯定在一块儿!”王京京笃定地说,然后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神秘,“我给你说个劲爆的!我妈给我买了那个,你知道吗?就是大人穿的那个,我不穿小背心啦!”
江京京开始嘀嘀咕咕地跟她分享青春期身体发育的秘密,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和新奇。她趴在江渡耳朵边,呼出的热热的气息让江渡的脸颊微微发烫。王京京甚至抓着江渡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地覆在她胸前,感受那一片柔软。江渡的心口突突直跳,既因为被触碰的羞赧,也因为王京京话题带来的冲击。
“我妈说了,女生发育到一定程度,就该穿了,你摸摸,是吧?我可不像你,太平公主江渡。”王京京说着,自己先捂着嘴偷笑起来。
江渡的脸更红了,像煮熟的虾子。她缩了缩脖子,想把手抽回来,但王京京没放开。
“我也摸摸你的,好吧?”王京京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芒,不等江渡同意,就偷偷摸了一把。然后她“哎呀”一声惊呼,捂着嘴,眼睛瞪得老大,看起来比江渡还吃惊:“你啥时候也发育了啊?!居然不是太平公主啦!”
江渡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拉过外婆在乡下做的、带着太阳晒过味道的蚕丝被,遮住自己的脸。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
王京京就在被子外面一直笑,因为怕隔壁房间的外公外婆听到,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只拼命忍住不叫、喘不动气的小母鸡。王京京就是这样,泼辣得要命,初中三年,班里那群调皮的男生在她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尤其是她同桌谭凯,天天被她揪着耳朵借数学作业抄,蛮横得理直气壮。就这样上蹿下跳了三年,谁知道中考她居然超常发挥,竟然和江渡一起考上了市里最好的梅中,把班主任都惊掉了下巴。谭凯都没她考得好,真是奇怪,一个天天抄作业的比被抄的考得还好?
世界上有些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就像王京京七年级时就开始用卫生巾了,江渡生日比她还大几天,马上都要读高中了,居然还没来过月经。她对外婆给她准备好的那些生理用品,总有一种莫名的抗拒和害怕,觉得那代表着一种她尚未准备好去承担的“长大”。
不过,谢天谢地,在她和王京京嘀嘀咕咕一起睡了几个夏天后,江渡在马上开学的某个早晨,在浅色的床单上发现了一小滩触目的红。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带着惊慌和一丝隐秘喜悦的体验。王京京立刻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妈子一样,事无巨细地给她科普,带她去超市挑卫生巾,教她怎么使用,叮嘱她别受凉、别吃冰的……婆婆妈妈,比外婆还操心。
那之后,她家的卫生间里多了一种淡淡的、陌生的味道,混合着少女初潮泛滥的无名忧伤。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有点难为情的感觉,像一块纹理细腻的玉石,被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既怕摔碎,又忍不住反复摩挲。
也是从那个夏末开始,小小的少女江渡,真正被推入了漫长而混沌的青春期。身体的变化,内心的萌动,以及那次出乎意料的相遇带来的震动,都预示着,未来的日子,将不再像过去那样平静。而那份深藏在她身体里,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体弱”,也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真正露出它冰冷而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