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的推理世界:不会沉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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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耳鼻喉

我们可以用犯罪的零碎片段拼出它的全貌。同理,我们最终也可以通过彻底的调查解开人体这个谜题。

——H. M.哈德卡索,《法医学基础:刑事司法医学调查导论》,1894年

“你这是在耍小孩子脾气!”贾德森小姐说。我那令人心生敬畏的女家庭教师此时面朝着床,一只手拿着不祥的褐色瓶子,另一只手拿着勺子,悬在半空,像是端着一把武器。

她的病人愠怒地瞪着她,一只虚弱的手将瓶子推开。“不知(吃)药。”那人艰难地说出一句话——听这含混的发音,恐怕这已经不能算一句话了。

贾德森小姐毫无怜悯之情。“要是你不把它喝了,病就好不了。要是病好不了,贝尔登医生就不得不回来。要是贝尔登医生不得不回来,他肯定会带你去医院。”她停顿了一下,浅棕色的脸上浮现出思考的神情,“也许这反倒是件好事。”说完她伸手要把瓶塞按回去。

她显然已经赢了这一仗。发着烧的病人点了点头,缩回那只蜡黄的手,喝下了满满一勺苦涩的酊剂——但愿这药能管用。

我站在还算安全的门口,看见了他们的交流。因为隔着床单撑起的帐篷,也因为他这间密不透风的房间里烧着火盆,热气蒸腾,所以父亲看不到我。我绞着手指头,想着贾德森小姐的话。今年冬天,这是父亲第三次扁桃体发炎了,医生也提到了那个极为可怖的解决方案,而且不止一次,那就是——手术。

“不。”我身边传来一个小小的、焦躁的声音。我把皮妮抱起来,托在肩膀上。她的皮毛柔软而温暖,爪子上尖尖的指甲抵在我脖子上,让我感到些许安慰。最近,我们像站岗放哨一样,越来越频繁地呆站在这里,呆站在这间弥漫着蒸汽与病气的房间门口。贝尔登医生用尽浑身解数,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但还是收效甚微。

贾德森小姐完成了她的任务,便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扳着我的肩膀,让我和皮妮转过身,面向走廊。“扁桃体发炎死不了人。”她肯定地说。

“但猩红热会死人,”我指出,“还有丹毒。还有产褥热。”

她嘴角扬了扬,差点笑出来。“要是你父亲得了产褥热,那你们俩可以靠发表案例研究发家致富了。”

“这一点都不好笑!我想说的是脓毒血症是致命的。”我看过各种恐怖故事,所以我知道,微不足道的病完全有可能发展成一场灾难。

“嘘,”她说了我一句,“让他好好休息吧。”她解下围裙,摘下套袖,把它们塞进了脏衣篓。她尽量不表现出自己的担忧,但我看得出来。“我就切除了扁桃体。”她用假装轻松的语气说,“现在活得好好的。”

我不情愿地用脚趾点了点地毯。“是你母亲做的手术吗?”贾德森小姐的母亲是法属圭亚那的一名护士。我猜测,她的医术肯定跟神一样。

“才不是。一名外科医生在博斯韦尔的医务室给我做的手术,当时附近男校的高年级学生都挤进去观察来着。”

我睁大眼睛,呼吸急促,问道:“那时候乙醚还没有发明出来,对吗?”

结果贾德森小姐安排我学了一下午的外科历史。

想过手术的方方面面后,我还是感觉不太放心。

最近,医生使用了一种民间流行的偏方——以北美香柏这种常绿植物为主料的调配药品,效果似乎还不错。父亲康复了,起码身心状态足以让他回归工作,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有工作等着他。在圣诞期间的谋杀案即刻告破,罪犯被送进了布罗德莫精神病院之后,父亲手上剩下的案子就少得可怜了。于是,他开始在家中偷偷摸摸地走动,时不时就会让人觉得碍手碍脚。我则喜欢上了看报,翻遍了本地报纸、地方版报纸和全国性的报纸,觉得没准儿能从一则简简单单的小新闻中找到值得调查的案子,但最终一无所获。

除了学希腊语的动词变位和分析卡迪根勋爵在巴拉克拉瓦战役中的行动[1](书中还配有数张令人毛骨悚然的、反映战役伤亡情况的插图,贾德森小姐看了颇觉心烦意乱),贾德森小姐和我一样也不知道该忙些什么。对罪犯、起诉律师、有艺术天赋的家庭女教师和积极上进的侦探来说,冬天是个清闲的季节。就连皮妮都开始往墙上爬,在壁纸上留下了细细的痕迹。

因此,1894年1月25日的邮件才如此受欢迎。那个沉闷的清晨,暴躁易怒、坐立不安的哈德卡索一家都静悄悄地窝在格雷夫森德巷14号的宅子里。因为我提出世界上应该也有种服装以俄国指挥官利普兰迪的名字命名[2],我被赶出了教室,只得去父亲的办公室找乐子。结果,我发现他正在写字台后面看信,眉头微蹙。当然了,这是他的习惯性表情。皮妮跳上写字台,好奇地发出“呜”的声音。

父亲飞快地把什么东西塞进抽屉,紧紧地关上,发出一声干脆的“咔嗒”声。

“那是什么?”我关上身后的房门,问道,“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是接到坏消息了。”

“我才没有……”父亲说到一半顿住,一丝微笑取代了之前的表情,“根本不是什么坏消息,而是一个离奇的消息。是个老案子。”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杯端放在写字台上,父亲一口没喝。我察觉到了一丝蜂蜜味,这意味着他的咽喉又不舒服了。

“悬案?”我赶忙坐到侧椅上,保持着专注且淑女的坐姿(可能有人会说这是侦探的职业坐姿,但在父亲看来,这就是淑女的坐姿),“我能帮上忙。”我们上一次出手破了三起谋杀案,包括一起数十年未结的旧案。倒不是说我们有谁喜欢记着破案次数,或者有谁爱拿这事儿吹牛,而是我们实力如此。

“恐怕这案子没你想得那么有趣。就是我以前的一个委托人重新露面了。”现在,他做出了一个新表情,我也不知道这表情代表什么了。“我措辞不当。”他坐了回去,让皮妮误以为这是在向她发出邀请,便爬上他的大腿,用额头顶他的下巴。他看不见那封信了。趁着皮妮刚好转移了父亲的注意力,我很自然地把信拿出来看。

这不是一封新写的信,而是近十年前的,看地址是寄到安布罗斯和贝尔格雷夫律师事务所的,也就是父亲成为斯温伯恩的起诉律师之前工作的地方。那家律所的高级合伙人、王室法律顾问乔纳斯·贝尔格雷夫先生早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都不确定父亲有没有见过他。

亲爱的先生:

就您对“珀耳塞福涅[3]”号双桅帆船及其船员、乘客和货物的所有问询,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我们没有发现这艘船或船上那些不幸的人的下落。派往印度洋各地以及我们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殖民地的代理人都没有发现这艘船的踪迹,既没有看到它,也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能证明它抵达过某个目的地。因此,我们非常遗憾地宣布,“珀耳塞福涅”号在海上失踪了,请求您为那些与该船一起失踪的人祈祷。

因此,我们已经签发了一笔三万英镑的保险金,请贵公司在继承人、债权人和受让人之间酌情分配。

对我来说,斯诺克罗夫特子爵不仅是客户,也是私人朋友,我们对他失去儿子、儿媳和孙女表示哀悼。

此致

敬礼

J.赖兴巴赫

阿尔比恩保险公司

“为什么你现在研究起这件事来了?”我问。“珀耳塞福涅”号的下落注定是一个谜,它可能是有人为了骗保故意弄沉的,也可能是被海盗扣下了,当然还有许多可能的悲惨下场。

父亲想让皮妮换个地方待着,但这就像势不可挡的力量遇上了岿然不动的物体,一时胜负难分。她很快像是变成了液体,再次流淌到了他的大腿上。“尽管这家律所已经解散了[4],但我还是很多这类老客户认准的事务律师,显然也包括斯诺克罗夫特。”

他用一只手摸索着桌面,终于找到了另外一份文件,把它递给我。

这份文件更无趣。一家铁路公司想在斯诺克罗夫特家族所有的地产上修铁路。于是他们联系安布罗斯和贝尔格雷夫律师事务所处理租约,最后,他们的信到了父亲手上。

“他们想让你来谈合同吗?”这事儿听上去实在无聊,毕竟在斯温伯恩还有一些迷人而有趣的刑事审判需要关注。或者说以后会有的。可已经至少一个月都没有发生一起谋杀案了,就连一起抢劫或者扰乱社会治安的小案子都没发生过。父亲把大量时间花在了重新布置他办公室的家具上。

“嗯。”父亲说,在我看来这是肯定的意思。按照皮妮现在的行动速度,她很快就要扑到父亲的口鼻上了。正如我竭尽全力指出的——父亲对那只猫宽容到了荒唐的地步,只可惜,那样的宽容一丁点儿都没有分给我。

父亲把皮妮换了个更舒服的角度。“真正的难题不是那份铁路合同,而是我根本找不到斯诺克罗夫特家族的人来谈合同。斯诺克罗夫特子爵几个月前去世了,享年九十六岁。”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生前他与慢性肺炎以及一颗衰弱的心脏战斗了很久,所以他的死因无疑是自然原因。”

“不过……”

没等我插嘴说出反对意见,父亲继续道:“……没有继承人。所以,谁都没有杀他的动机。”

“除了铁路公司的那些人。”我指出,但愿我的意见能得到父亲的肯定。

“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我说错了似乎让他很愉快,“没有斯诺克罗夫特子爵在合同上签字,铁路公司就更难租到这块地了。所以我们,嗯——我才要介入。我得找出斯诺克罗夫特家族遗产的合法继承人,跟他去谈铁路公司带来的这笔生意。”他本来要打哈欠,但嘴张到一半,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这样一来,事情就有意思了。”

“有什么意思?我得一直埋头在故纸堆里查这个,找那个,恐怕到下周都忙不完。”

“这是一起寻找失踪人员的案件。”说到这儿我又开始看阿尔比恩保险公司寄来的文件,“是这样,失踪的斯诺克罗夫特家族继承人一共有三个:安德鲁船长,奥德利娜夫人,还有小埃塞尔。也许有人从意外中活了下来,也许那艘船根本就没有失踪!”

父亲忍住笑:“那艘船沉的时候人们进行了彻底的调查。毕竟船上有贵族。我这儿还有当时贸易委员会[5]的报告呢,不知放在哪儿了。”

“他们当时要去什么地方?”我开始从各种惊悚的角度分析这个故事——我们可能会在哪里找到失踪的斯诺克罗夫特子爵。

“澳大利亚。”父亲把皮妮放回到写字台上,“斯诺克罗夫特船长准备去就任殖民政府中的某个职位。因为他的长兄要在英格兰这儿继承家产,所以选择那条路似乎更有前途。”

“他[6]出什么事了?”也许那个斯诺克罗夫特的死亡会牵扯到谋杀。

“我想他应该是厌倦了等他父亲死掉。”他意识到这么说实在不太仁慈,便加了一句,“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几年前死的,死于打猎中的意外。”

“不小心被枪打中了?”

父亲似乎越来越恼了。“被马甩下来摔死了,有六个人证,而且我听说是他活该。那匹马是出于自卫才甩他的,不用担什么罪责,现在正在斯诺克罗夫特家族的地产上享受美好的退休生活。东部沿海铁路公司正迫不及待地想在北部牧场铺设铁路,我要是能找到人协商一下这件事就好了。”

我提出一个解决方案:“你有代理权吗?你可以来做这笔交易,然后把利润留给后来出面收钱的人。”

父亲看着像是不知道该大笑,还是该摇头。“你可真能钻法律的空子,”他承认道,“只可惜,这片地产建立之初就排除了这种可能。对其世袭财产的任何剥离都要由子爵本人敲定,然后再经女王陛下首肯,因为那些土地一开始就是由王室赐予斯诺克罗夫特家族的。所以,恐怕我无法代为完成这笔交易。”

我才不会就此放弃:“在我看来,首先要做的就是在报纸上登广告。”

“找一个新律师?”

我翻了个白眼:“找斯诺克罗夫特家族的继承人。你只需要在全国,乃至澳大利亚登广告就行了。我想,只要有人掌握与这个案子相关的信息,那人就能联系你,告诉你。”

“无疑,提供线索的人还会领到一笔奖金。”

“要是遇到骗子或者专门为了赏金来的人,不理他们就是了。”我说,“显然要这样处理。”

“这个主意真不错。”父亲说,“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在写字台上翻找了一通,找到一张报纸——上周五的《斯温伯恩论坛报》,将报纸翻到个人公告栏。

我很满意,仔细地看着他已经在报纸上刊登的启事:“怎么样?有知情人联系你吗?”

答案是否定的——原来,父亲刚开始时那副接到坏消息的表情就是因为这个。

注释

[1]在克里米亚战争的巴拉克拉瓦战役中,英国的卡迪根勋爵率领轻骑兵向俄军发起了冲锋。但是在猛烈的炮火中,英军损失惨重,被迫后撤。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创作了《轻骑兵的冲锋》一诗,颂扬了英军将士的英勇。——译者注

[2]毕竟拉格伦大人、卡迪根大人和战役本身的名字“巴拉克拉瓦”都有这个待遇。——本书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原文所带注释在英文中,“拉格伦(raglan)”有“插肩大衣、毛衣”的意思;“卡迪根(cardigan)”有“开襟羊毛衫”的意思;另外,有种帽子叫“巴拉克拉瓦帽(balaclava)”,可以裹住头、颈、脸的大部分。——译者注

[3]古希腊神话中,宙斯和农业女神德墨忒尔的女儿,冥王哈迪斯的妻子。——译者注

[4]上次调查案件带来的后果。

[5]英国政府咨询机构,由威廉三世于1696年5月设立,取代贸易上议院负责监督殖民地事务。——译者注

[6]指安德鲁·斯诺克夫特船长的长兄。——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