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0章 官是官,贼是贼,冰炭岂可同炉?
“壮士可还安好?”
顾正炎气喘吁吁地奔来时,活像个逃难的秀才。
他刚要说话,却被王卷之攥住衣襟,狠狠拽进树后的阴影。
“你来做甚?”
王卷之拇指按在刀镡上,目光如刀:
“王二那憨货呢?”
顾正炎踉跄着扶住树干,待气息喘匀方道:
“学生与王壮士久候不见壮士归来,便分头……”
“分头送死?”
王卷之一把揪住他前襟,鼻尖几乎相触:
“说!方才为何射杀那个鞑子?”
顾正炎瞳孔猛地收缩,又迅速垂下眼帘:
“学生……学生见那鞑子要伤壮士……”
“放屁!”
王卷之将他重重抵在树干上咬牙道:
“隔着百步你怎知他要伤我?我怎么觉得你像是要灭口。”
顾正炎闻言踉跄着后退半步,嘴唇颤抖着似要辩解,却先红了眼眶。
“壮士此言……”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
“学生远远瞧见那鞑子右手摸向腰间,这才射箭救你。”
话到一半突然顿住,他抬手狠狠抹了把脸:
“是了!学生眼拙,没瞧见壮士神威!可若非担心壮士安危,我何必冒险放箭?!”
王卷之盯着顾正炎涨红的脸,嘴角扯出一抹讥讽:
“好一个书生,那你可知道,这鞑子的双手早被我砸得粉碎?”
说着王卷之指了指鞑子的尸体:
“此人右手腕骨全碎,左手肩胛开裂……这样的伤,还能摸刀伤人?”
顾正炎闻言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颤抖着举起右手,将食指被弓弦勒出的血痕举到王卷之面前:
“壮士竟疑我至此?学生敢发毒誓,某若有二心,便遭天打雷劈!”
“轰隆——”
天际恰在此时滚过闷雷,惨白的电光映得俩人面色忽明忽暗。
王卷之嗤笑一声正要开口,忽听王二的声音:
“额说你俩驴日的做甚咧?”
转头望去,正见老营兵猫腰窜过来:
“这疙瘩鞑子比粪坑里的蛆还多,还有闲心扯淡?”
王二一把拽过王卷之往旁处走了两步,冲着顾正炎努努嘴:
“这酸丁脑壳让书蛀了不假,可好歹会算账射箭,若他真要是个细作,早他娘把咱们卖给刘掌旗了!”
王卷之甩开他的手冷笑:
“你倒是信他?”
“额信个逑!”
王二裂开一嘴黄牙,戳了戳自己的胸口:
“你驴日的是官狗子,酸丁是书呆子,额是闯营逃兵,要搁太平年月八竿子都打不着。”
他转头冲着顾正炎吐出口痰:
“等到了郏县你找你的孙督师,额寻额的大营,再见之时不知道会不会刀兵相见!再说了,就算这酸丁裤裆里藏着鬼,四十里的路程他还能翻出花来?”
说着摸出个酒葫芦,自己灌了口又递给了顾正炎:
“喝!喝完这口还是过命弟兄!”
见书生仰头喝了一口呛得直咳嗽,又咧嘴笑道:
“瞅这逑样!读书人就是不禁造!”
王卷之待其说完手腕一翻,苗刀“锵”地归鞘,顺手将铁骨朵别在腰间。
转向顾正炎时,脸上已换上三分笑意:
“方才听得些紧要军情,一时心急,先生莫怪。”
说着拍了拍书生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既像是安抚,又带着几分试探。
王二在一旁却是急道:
“啥紧要军情?快给额说道说道!莫不是鞑子真要打过来了?”
王卷之闻言转身背对顾正炎:
“问出个塌天的消息,阿济格的镶白旗精骑五千,扮着义军混在汝州地界。”
王二听了这话惊道:
“五、五千?!还是镶白旗的爷爷兵?阿济格这是要当黄雀啊!”
王卷之转身对上顾正炎紧皱的眉头:
“等孙督师和闯贼在郏县拼光家底,他们就......”
“不可能!”
顾正炎眼底精光一闪突然暴喝:
“洪承畴降虏不过两载,建奴岂能这般快摸清中原地形?再说河南要隘三十六处,关外蛮夷......”
“酸丁怕是没听过范文程吧?”
王二嗤笑道:
“狗日的辽东汉奸比咱闯营还熟熟悉这关内!”
话音未落,东北天际炸响闷雷,云隙里漏下的光斑正照在顾正炎煞白的脸上。
“不单单只是阿济格,更绝的是多铎......”
王卷之抬头看了看天继续道:
“那厮的正白旗已在宣府附近待命。”
王二听了这话惊道:
“直娘贼!宣府离紫禁城才几日马程?这群狗鞑子是想学也先夺门?”
顾正炎闻言突然仰天惨笑,笑声里混着哭腔:
“何须学也先夺门?崇祯二年己巳之变,东虏破喜峰口直逼京师,九年阿济格破居庸关焚昌平皇陵,十一年多尔衮岳托分掠畿辅,洪承畴松锦大败尚未多久,今岁多铎又至宣府!”
他猛然转身,眼中血丝密布:
“外有建奴五入寇边,内有闯献荼毒中原,这煌煌大明......”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惊雷炸破云层。
王卷之望着天际翻滚的乌云,雨前闷热的风裹挟着黄沙拍在脸上。
他知道顾正炎说的是实话,今日已经是九月初六,距离孙传庭败走郏县只有八天时间。
转头看了看裹红头巾的王二,只怕到了最后老阴比这些闯营老兵,将是中原最后一支成建制的明军。
泥腥味随风漫来,王卷之抹了把脸。
他这个知晓天机的异乡人,此时颇有种无力感。
王二眼珠子骨碌一转,凑近王卷之笑道:
“既如此,你还找球个孙传庭!跟额投闯营去得了!闯王如今拥兵百万,莫说五千鞑子,就是五万建奴来了,也得跪着叫爷爷!”
“啪!”
王卷之将苗刀扛上肩头嗤笑:
“老子宁可进伏牛山当响马,也不做裹红巾的流寇!”
“驴日的!”
王二气得跺脚:
“孙传庭那老匹夫明显命不久矣......”
“壮士!”
顾正炎赶忙挤到两人中间:
“此刻最要紧是把军情递到孙督师帐前!只要秦军与闯贼暂罢干戈,合兵一处,定能......”
“合兵?亏你一个饱读圣贤书的酸丁能想得出这等天真计策!”
王卷之嗤笑一声继续:
“你可知去年柿园之战为何会败?数万大军折戟沉沙,并不是非战之罪,是因为诸部离心离德,各怀鬼胎!”
他看着愣怔的书生,摇了摇头:
“官是官,贼是贼,冰炭岂可同炉?”
说完,王卷之仰头望天,乌云已吞没最后一丝天光。
他比谁都清楚,这场暴雨会在九月十二日降临,届时汝河暴涨,孙传庭的粮道将彻底断绝。
“走!”
王卷之大步流星往西而去,苗刀劈开拦路的荆棘:
“四十里路,太阳落山前必须赶到郏县!”
王二追在后面直跳脚:
“你驴日的真当自己是诸葛再世?五千鞑子铁骑,是你个杀才挡得住的?”
王卷之听了这话回头笑道:
“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