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迷彩保护色
食堂门口永远排着长队，蒸笼掀开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每个人的脸。
军训的烈日依旧毒辣，但我已经学会在站军姿时巧妙地放松膝盖。教官转身的瞬间，我就能让眼神失焦，任由汗水流进嘴角的咸涩盖过心里的苦。临时班长时不时投来鄙夷的目光，可比起林夕的冷漠，这种程度的厌恶简直像蚊虫叮咬般无关痛痒。
“报告教官。”我扶着膝盖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恰到好处——这是从初二开始就练就的本事。
担任教官的大二学长懒洋洋地踱过来，作训服袖口还沾着早餐的油渍：“咋了？”
“胃不太舒服。”我没说太具体，留足了余地。九年逃课经验告诉我，话说得越模糊越好。
学长教官随意地摆摆手：“边上歇着去吧。”他压根没打算较真，毕竟都是过来人。
我慢悠悠晃到场边，看着方阵里此起彼伏的迷彩色块。旭哥正在表演他的招牌动作——同手同脚的正步走，活像台程序错乱的机器人。
“旭哥！”老牛压低声音，“你他妈胳膊肘第几次怼我了？”
“这叫标准动作懂不懂？”旭哥一本正经地胡扯，“军训手册第38页写着呢！”
“放你娘的屁！”老牛差点笑出声，“你丫连军训手册封皮都没摸过！”
教官的哨声有气无力地响着，显然也懒得管这些破事。外语系那边倒是有几个女生在偷偷打量我们这边抿着嘴偷笑。
我调整了下坐姿，让阳光正好照在脸上。这招是从高二班主任那儿学来的——要让别人觉得你确实不舒服，就得营造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感。
“喂，病号！”学长教官突然喊了一嗓子，“要喝水自己拿啊！”他指了指场边的矿泉水箱，又补充道：“别死我这儿就行。”
就这样结束了一天的军训，听着宿舍的灯泡滋滋作响，我躺在床上转着那支碳素笔。笔杆上还留着那天打闹时不小心磕出的凹痕，转起来总在虎口处卡一下。
“操，没水了？“我拧开笔筒，墨水管里只剩下干涸的蓝色渣滓。我甩了甩手腕，“啪“的一声，一滴陈年墨水溅在了桌上那本《大学生职业规划》课本上。
墨水在扉页上晕开，正好糊在我写的名字上。我赶紧用袖子去擦，结果越擦越花，就像那天在诊所，手忙脚乱想擦掉碘酒，结果把整张纸都染黄了。
段旭推门进来，手里晃着两包方便面：“楼下小卖部新进了你最爱吃的辣条口味。“
我没搭话，把课本合上。墨水已经把我的名字染得看不清了。
“又在想你那个...女生？“段旭把方便面扔到我床上，“要我说，直接发消息问清楚得了。“
我抓起碳素笔朝他扔去，笔在桌上滚了几圈，最后停在那本被墨水染花的课本上。
“笔都快没墨了...“我摩挲着笔杆上的凹痕，“还发什么消息。“
终于熬到了军训最后一天。
傍晚的操场被彩灯点缀得如同星河坠落，教官们难得没有制止学生们的狂欢。有人搬来了音响，刺耳的音乐声里，几个男生跳着滑稽的舞蹈，迷彩服上还沾着白天训练时的尘土。
“老孙！过来啊！”老牛在人群中央朝我挥手，手里晃着半瓶可乐。他身边的旭哥正同手同脚地跳着机械舞，惹得外语系的女生们笑弯了腰。
我摇摇头，靠在单杠上没动。彩灯的光晕里，每个人的笑脸都模糊成一片。忽然，一个扎马尾的女生从人群中穿过，背影和林夕像极了——同样的发尾弧度，同样的走路时会轻轻晃动的幅度。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单杠。
就在她要转头的瞬间，老牛突然冲过来勾住我的脖子：“看什么呢！走，唱歌去！”再抬头时，那个女生已经消失在人群里。我自嘲地笑了笑：林夕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她此刻应该在那所重点大学的图书馆里，为某个课题埋头苦读吧。
操场上，有人开始合唱《朋友》。跑调的歌声里，彩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第二天清晨，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宿舍楼。操场上还散落着昨晚狂欢后的彩灯碎片，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寂寥。公交站台前，几个同样拖着行李的同学正在等车。
公交车缓缓驶来时，我还在回忆那个特别的清晨。高考后第七天，我收到林夕“来找你”的消息。门铃响起时我打翻了矿泉水瓶，她就站在晨光里，发梢还带着微雨的湿气。记得她像只慵懒的猫陷进酒店床垫，戳着枕头说“软得像棉花糖”。当她突然说“胳膊借我”时，我手臂僵直得像电线杆，却清晰地闻到她发丝间橘子的清香。
“报告首长！饿狼突击队请求支援！”我踹开家门，一个标准的匍匐前进滑进客厅。
老妈举着擀面杖从厨房杀出来：“小兔崽子！鞋！”
“遵命！”我原地来了个“向后转”，用正步走把鞋踢到鞋架上，“妈您看，这内务标准能评优不？”
餐桌上，老爸正偷吃红烧肉，被我抓个正着：“孙同志！您这是侵占军用物资啊！”
老爸差点噎着：“咳咳...大学生回来就造反？”
“哪能啊！”我抢过老爸的筷子，“我这是继承革命传统——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老妈端着一盘可乐鸡翅出来，我立刻戏精上身：“啊！这不是我最爱的...呃...可乐鸡翅吗？”说着就要上手抓。
“洗手！！！”老妈一擀面杖敲在我爪子上。
三分钟后，我甩着湿手杀回战场。碗里少了只鸡腿，我痛心疾首：“爸！您这是克扣军饷啊！”
老爸理直气壮：“老子这是检验食品安全！”说着往我碗里夹了块姜，“来，尝尝这个'鸡腿'。”
“大学生活咋样？“老爸突然发问。
我啃着鸡腿含糊道：“美得很！跟我们高中差不多...“
“啥？！“老爸一拍桌子，“老子花钱是让你去'差不多'的？“
“校园大小差不多！“我赶紧解释，“不过我们班俩女生，一个能徒手拆电脑，一个能用眼神杀死蟑螂。“
老爸眼睛发亮：“这不挺好嘛！技术型人才！“
“问题是她俩看我的眼神跟看病毒似的！“
老妈插话：“你不是说追你的女生能绕操场三圈？“
“那是高中！“我痛心疾首，“现在是在少林寺带发修行！“
老爸突然凑近：“儿子，爸教你几招？当年我追你妈...“
“得了吧！“老妈翻白眼，“写完情书还跟我要二百块'润笔费'！“
我喷汤：“爸您这操作太骚了！“
老爸涨红脸：“那、那是为了买手电筒！晚上送你妈回家不得照明？“
“哦～“我拉长声调，“所以用二百块加手电筒就骗到手了？“
老妈举着擀面杖：“老孙你给我说清楚！谁被骗了！“
我趁机扫荡红烧肉，边吃边解说：“妈！打他左路！对！漂亮！”
“滚去把你那身臭烘烘的军训服处理了！”老妈笑骂。
我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转身时来了个“侧滚翻”，结果一头撞在门框上。
回到房间，我对着镜子练习招牌笑容——嘴角要咧到耳根，眼睛要眯成月牙。练到脸颊发酸才停下，把军训服塞进衣柜最底层。
客厅里，老爸揉着被擀面杖敲红的额头：“这孩子，永远这么没心没肺...”
他们不知道，我的没心没肺就像军训服的迷彩色，是最好的保护色。就像现在，我笑得越夸张，就越不会有人发现，我其实还在想那个可能不会给我发消息的人。
收拾完碗筷，我对着客厅含混地喊了声“睡了”，逃也似地钻进卧室。黑暗像那天诊所的消毒水气味般漫上来，我蜷缩着划开手机——林夕的朋友圈还停在那张照片：虚焦的梧桐叶后延伸着长长的石阶，她穿着淡蓝连衣裙挽着陌生女孩，虎牙白得像诊所的日光灯。
指关节突然隐隐作痛，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在手机蓝光下格外显眼。我鬼使神差地低头，嘴唇轻轻碰了碰伤疤，仿佛还能尝到那天混合着铁锈味的雨水。记忆突然闪回她拽着我手腕往诊所跑的样子，她发梢滴落的雨水和我手背渗出的血珠，在路灯下凝成同样晶莹的红色。
窗外传来野猫厮打的声音，我摸出抽屉里那支碳素笔。笔杆上磕碰的凹痕硌着掌心，就像那天她给我涂碘伏时，棉签突然加重的力道。“疼死你活该”——她带着哭腔的狠话和现在照片里的笑颜，在黑暗中渐渐重叠成同一个无法触及的轮廓。
晨光像细碎的玻璃渣，刺进我适应了整夜黑暗的眼睛。我揉着眼眶走出卧室，看见老爸正坐在沙发上补他那只破洞的袜子，大拇趾从窟窿里探出头来，像是在跟我打招呼。
“我去学校了。”我挠着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给点生活费。”
老爸慢悠悠掏出鳄鱼纹钱包，故意露出厚厚红钞。
“二百。“他拍出两张纸币，破洞袜里的大拇趾得意翘起，“你妈说要培养...“
“二百？！“我扑通跪地抱住他的脚，“食堂一顿十五，您这是要饿死亲儿子啊！“
老爸把钱包塞进裤裆：“今年生意难做，我跟你妈都快喝西北风了。“
我死皮赖脸挣扎：“您不是催我找对象吗？二百都不够买两杯奶茶...“
“放屁！老子追你妈就花了二百！“老爸的臭袜子糊我脸上，“不要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