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实用的学问
一
“来,干一杯!”
稻叶书店老板黑川安吉,向次野立夫举起酒杯劝酒。黑川安吉由于戴着银丝边眼镜,虽然系着围裙,仍然显得很书生气。
午后明媚的阳光照射在檐廊新裱糊的拉门上。可能是老年人闲来无事用线穿起来的吧,屋檐下吊着的一串一串的柿子就像算盘珠似的,映在拉门上。次野立夫观赏着映在拉门上的柿子串,仿佛在观赏另一个世界的景色,当酒杯出现在眼前时,才被拉回到现实中来。
“怎么啦?你怎么发愣啊?”
“没有啊……”
“昨晚又开夜车了吧?写作是好事,但也要保重身体啊。”
“没关系的。”
“立夫老弟,可要保持健康啊……”
“哈哈哈哈,健康!健康!‘若想永远健康,就要经常活动脖子’吧!”
次野说罢,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就像到亲戚家来做客似的,次野毫无拘束地谈笑风生,和课堂上那个讲课严肃的次野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就是啊,你还是稍微运动一下比较好。”
“安兄,这话不好跟你说啊。”
“为什么?”
“正直正太夫[1]说过:‘要想永远健康,就不能懒于活动脖子。所谓活动脖子,即鞠躬作揖也。’”
“怎么回事,你又和校长吵嘴了?”
“没有,没吵嘴,只是没有进行脖子运动。”
“为什么你那么不喜欢鞠躬呢?像我这里,可是从早到晚都在鞠躬啊。”
“是这样吗?据我所知,大家都说,稻叶书店的老板上过庆应大学,可不是那么喜欢鞠躬的啊。”
“我的事怎么说都无所谓,可是你为什么又和校长干起来了呢?”
“一点小事。”
“你又在教研室里看小说了?”
“不是那个事儿。让学生考中学的事,他唠叨我布置晚了。当时,我要是低个头,说一声‘是,对不起’就什么事也没有啦。可是我有我的想法,就提出了一点自己的意见。这下把校长惹火了。”
“原来如此。”
“校长的意见是:中学是镇上创办的,所以这个镇里的小学去考中学的学生,都应具备考取的成绩,否则,对学校的声誉影响不好。但是,我连谁想上中学都还没调查呢,所以校长很不高兴。不过,我对于‘想上中学的,到这个学校来,不上中学的,随你的便’的做法很反感。”
“说得没错。那么后来怎么样了呢?”
“还能怎么样。这不是校长的命令吗?现在正在统计想上中学的人数呢。”
“有多少人?”
“还不清楚,可能不会太多吧。我很是无奈啊,我觉得应该上中学的学生,因为家庭条件不允许,没办法上学,而学习不好的学生,又举手想去。”
“世上的事,不就是这样吗?”
安吉边斟酒边说。
“哎呀呀,可喜可贺啊……”单口相声的嘶哑嗓音伴随着懒洋洋的鼓声,从外面传来。
“我有一件事求你。”
次野一连喝了两三杯后,突然言辞恳切地说道。
“是我班里的一个学生,你好像也很疼爱他的。怎么样,你能不能给他出学费啊?”
“是啊……”安吉盯着自己面前斟满的酒杯。
“安兄,我就是想让那样的孩子上中学。那个孩子很有前途啊!”
“是啊,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是,那个孩子不大好办。”
“不大好办,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这件事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办成。”
“为什么?”
“因为那个孩子的爸爸是士族[2]。”
“是士族,又有什么关系啊?”
“立兄怎么不明白啊!这样不谙世事,怎么写小说啊?”
“你不要吓唬我啊。好不容易才喝醉了,别让你给吓醒了。”
“哈哈哈哈。不过,报上不是登过吗,一个士族把卖面条的给砍了……”
“我不记得了。”
“是这么回事,一个士族得到了一张帮人搬家的酬谢面条兑换票,叫孩子拿到面条铺去,让店家把面条送到家里来。结果呢,可能是兑换票数额太少吧,店家回复说用兑换票的不给送,请自己拿碗去取,给打发回来了。于是,士族盛怒之下就把卖面条的给砍了。”
“咳,这不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吗?”
“即便是以前的事了,可士族就是那样的人啊。立夫老弟,你可得明白这一点啊……”
“可是,这事还不是怪那个卖面条的吗?居然叫人家拿碗来取。”
“卖面条的当然也有不对的地方,可是再怎么样,也不应该拔出刀来呀。我想说的是,士族为什么能做出那种不理智的事来。如今的士族已经没落了,被人轻视了。但是他们自己却不甘心被町人们轻视……”
“安兄,你说错了。就是让我拿碗去取,我也不能忍受啊。但是,有人慷慨解囊帮自己交学费,怎么还会生气呢?”
“那可不一定。很可能被看作町人之流,谁还敢多管闲事呀。”
“怎么老是町人、町人的呀,我也是为孩子着想嘛……”
“是啊,要是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当然好,可是武士这种人,总是把体面这种东西看得比什么都重啊!”
“没错,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可是不管怎么说,在今天的形势下……”
“正是今天的形势,使这些士族越来越吃不开了啊。因为时代越进步,武士们越是感到自己在被淘汰。如‘版籍奉还’‘废藩置县’‘全民皆兵’,等等,不都是对武士们不利的政策吗?俸禄被取消,刀也不能佩带了,改行做生意又赔钱,使得他们牢骚满腹。即便是当今的民权运动,说到底,还不是对社会不满的士族,打着自由的旗号进行的一种反抗运动吗?”
“爱川的爸爸,对当今社会这么不满吗?”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听说他一直在告村长的状,而且还殴打过外国人。”
“等一等,对于告村长的状我不好判断谁是谁非,但殴打外国人,我觉得不是没有道理。”
“不管你怎么说,看起来立夫老弟也是个喜欢动武的人哪。哈哈哈哈。”
“哼,我也会动手的,肯定会揍那个洋人一顿的。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忍气吞声的。”
次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二
说起爱川揍外国人的事,是这么回事。
早在两三年前,有一个带着枪的欧洲人到大沼这边来猎鸟,可是一只也没打着,十分恼火。路过一户农家,看到农家外面有五六只鸭子在嬉戏,就拿起枪瞄准了那些鸭子。鸭子受了惊,嘎嘎地乱跑。可是鸭子腿又短,身子又肥,怎么也跑不快,只听“嘭”的一声,一只鸭子应声倒地。不会飞的鸟,无论是谁都能百发百中的。
当时,爱川正好在一个农民家里,听到枪响,他们吃惊地跑出屋来,一看是一个高大的洋人,而且那个洋人背着刚打死的鸭子正要走,爱川和那个农民拦住洋人,同他讲理。可是由于语言不通,怎么跟他说也说不明白。据说那个洋人叽里咕噜地胡搅蛮缠,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所以两个人一气之下,就把那个洋人给揍了。
即便是外国人,也不应该拿枪打死家禽哪。再说,对不会飞的家禽开枪,也太残忍了!谁知,那个外国人竟然反咬一口,告到了警察局,说是遭到了日本人的暴行。因此,爱川和农民立即受到了当局的处罚。真是岂有此理!尽管二人辩称是那个外国人做了犯法的事,也无济于事。因为此事涉及外国人,所以二人就必须承担罪名。
那个时代的日本,不管外国人干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有逮捕洋人、进行审判的权力。即便把违法的外国人扭送到领事馆,也会有该国的人进行审判,所以几乎都会被无罪开释。而且还无一例外地反过来向日本当局告黑状。当时,就此枪杀家禽事件也曾跟该国的领事馆进行过交涉,可是他们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被枪杀的鸟类不属于家禽。家禽都应该关在栅栏里,因此在外面的一定是野鸟,简直是一派胡言。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反正全都是日本人的不是。他们说日本人对持有旅行护照的外国人滥施暴行,是野蛮的民族。要求对那些不遵纪守法的人予以严厉的惩罚。
在条约修订以前的日本,这种事情数不胜数。其中最极端的例子,就是“诺尔曼顿号事件”。英国客轮诺尔曼顿号由横滨启航,在开往神户途中遭遇了风暴,于纪州海面触礁沉没。船上有日本乘客二十三人,这些日本人全部溺死了。所有人都会这样想,既然乘客全部遇难,那么船员也必然无一幸存地葬身海底,可是,船长及二十六名英国水手,全都安然无恙。按理说,当轮船沉没时,船长和船员应以抢救乘客为自己的职责,在船上留到最后吧。即使那些乘客只不过是三等舱的乘客,可他们同样也是人啊,同样也买了船票啊。而且日本乘客没有一个得救,只有英国船长和船员们坐上救生船逃生了。这说明了什么呢?在外国人的眼里,日本乘客不过是草编袋里的货物罢了。不错,他们就像草编袋里的货物一样被抛弃了。
五十年前,蓝眼珠的人就是这样对待日本人的,这是必须牢记的事实。
受到这样无礼对待的不仅是个别的日本人,日本这个国家也受到了他们同样的对待。
三
“立夫老弟,你可不能这么感情用事啊!”
安吉拿起新上的一壶酒给次野斟酒。
“可是,一想到今天的日本,怎么忍得了啊?”
“是啊,我也很气愤。但是,因为气愤而挥舞柔弱的拳头,又能怎样呢?因为这些问题光凭着拳头,是解决不了的。因此我想,我们在握紧拳头之前,有着更需要抓紧做的事情。”
“哈哈,你终于说到这事了。我就猜到你早晚会这么说的。安兄所说的是要更加兴办教育、发展实业、增强国力吧?我已经知道啦,知道啦!——啊,我喝醉了。白天喝酒容易醉呀!”
“现在不是正月吗,就喝个痛快吧。”
“醉酒论天下吗?安吉兄,今天,我可要喝个一醉方休了!”
“好啊,喝个痛快吧。顺便你把这个海带卷也吃了吧,里边还夹着大沼的鲫鱼片呢。”
“谢谢,谢谢。那我就不客气啦。”
次野又一连喝了三四杯,愤愤不平地说:
“混蛋,今天真是憋气。校长有什么了不起的啊,我要是不干了,谁理你什么校长不校长的。你说是吧,安吉兄?”
“怎么,你还为那个事儿生气啊。那个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哪里,到了三月才算解决呢。”
“那么,你就干到这个学期末了?”
“是啊,不干了!老实说,我恨不得现在就走人,可是孩子们太可怜,我才忍着的。学生们很可爱呀!”
“你说得没错,既然学生可爱,你就再忍耐一下吧?”
“那可不行。因为中途离开不负责任,所以这个学期我可以忍耐,但是下个学期,就算下刀子,我也不干了。这回我可是下定决心了。”
次野拿起酒壶给自己的酒杯里斟满了酒。
“哎呀,失礼失礼。你下的决心是什么呀?这么说,你是铁了心打算去干那件事喽?”
“我怎么能整天听着那种校长的唠叨,在这个小镇上当一辈子的代理教员哪?本来我就不想当教员的。”
“可是,不管你多么喜欢文学,这年头你专门去搞文学,可真让人担心啊。”
“你的意思是说,会吃不上饭吧?”
“就算是吧。爱好文学没有问题,业余搞搞不可以吗?何必非要辞掉自己的职业呢……”
“安吉兄,我不希望你误会我。我的志向可不是当个小学的代理教员噢。纵然千难万难,我,我也要靠写作立身。”
“你的心情我知道,可是你喜欢的正直正太夫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那句话就是‘想来笔一支也,筷子两支也,可知寡不敌众’。在书店里,你看到书上写的这个句子时,不也是连连拍着脑袋说‘啊,就因为这样,才敌不过,敌不过’的吗?”
“不对,只有在现在这个场合,我才真正是‘敌不过,敌不过’呢。不过,安吉兄,当时我确实那样说了,可是最近,我是这样想的,‘想来笔一支也,嘴一张也’。怎么样,嘴是一张啊,‘一对一也,何惧之有’啊!”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不管今天如何开化,人也只有一张嘴,一对一的话,就不会输的!”
“但是,对于一个人,不,应该说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比较合适吧。可是你现在后面跟着几张嘴呀。”
“别瞎说了,有那么多嘴,谁受得了啊?”
“那么,我问你,老婆孩子怎么办?”
“我是个单身汉哪。”
“现在是单身汉,但不可能永远是单身汉哪。”
“要是养不活她们,我就永远一个人。我要和文学共存亡。”
“你这种雄心壮志让人钦佩,但是,怎么说呢,既然有这份决心的话……”安吉说到这儿,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好像吹过来一阵风,吊着的柿子串在拉门那边晃动着。
“你是不是想叫我学点对社会有用的知识啊?哼,所以我才说,讨厌上过庆应大学的人呢。”
次野鼓起红扑扑的腮帮子,吐出了一大口气。
“近来,什么都追求实利实益,无论是实利也好,实益也罢,都不错。不过也有无用之用一说。所以不管实业社会怎样发达,人类社会也不会因此而发展的。就是在你安老兄的面前,我也要说,这位福泽先生[3],我是不大喜欢的。”
“为什么这么说呀?那样伟大的人物,可是独一无二的呀!”
“伟大是伟大,可是他不重视文学,所以我讨厌他!”
“哈哈哈哈,看来你离开了文学,连天都不亮了。”
“可是,你知道吗,他说和歌‘不过是三十一字[4]配上三弦琴,唱成拖腔的小调,便与都都逸[5]无异,实乃粗鄙不堪’云云,怎么能让人不反驳呢?对不起,我认为福泽先生一点也不懂文学。”
“春色缱绻心难静。”
“喂,老兄,这不是很好的和歌吗?春色缱绻心难静,樱花随风乱飘零!我这样唱,一个钱也不值啊。虽然一个钱也不值,心情却舒畅极了。这种心情,这种境界,在如今可是拿十个金币也买不到呀!我到了三月就不干了。从三月起,我就是没有窝的燕雀了。可是,一唱起‘春色缱绻心难静,樱花随风乱飘零’,虽然没有了窝,我倒觉得心情很舒畅,这难道不是难得的好歌吗?”
“……”
“斗胆说一句,福泽先生是不会懂得‘静心’的境界的啊。人若不懂静心,还有什么真正有用的知识呢?实用的学问是什么,实业社会是什么?啊,现在好痛快呀!这就叫作‘春色缱绻心难静,樱花随风乱飘零!’吧。来,干一杯怎么样?”
“啊,谢谢。老兄实在是意气风发啊。”
“社会实用知识,不会让人这样豪情万丈吧?这种豪气,这种热情,这种境界,正是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啊!啊,我想喝杯水。先不说这个了,安吉兄,那个不行吗?那个……”
“哪个?水马上就来。”
“嗯,谢谢。那个,就是那个学费呀,爱川的学费呀。”
“那个事,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说了吗?啊,是啊,你说过不好办了。嗯,是说过不好办……是啊,不行啦……怎么都不行了吗?”
次野接过女招待拿来的水杯,一边喝水一边口齿不清地来回说着车轱辘话。
“其实我也很同情他,可是,即便现在给他提供学费,也没有用啊!”
“没、没有用……为什么没有用啊?”
“因为学费不会成为学费的呀!”
“哼,哪有这种怪事。”
“的确是怪事,可是只要他爸爸还继续做那件事,就会这样的啊。”
“你说的那件事,是诉讼吧?若是诉讼的话,附加个条件,不要用在那件事上总该可以吧?”
“即便这么说,能行得通吗?最近听说官司情况不太妙,听说连孩子的积蓄都拿去花了。”
“真想不到啊。可是,孩子的积蓄,能有多少啊。”
“就连那点零钱也投进去了,所以我才这么说……”
“哪有这么当爸爸的呀!真没想到爱川有这么个不讲理的爸爸!”
“……”
“这么说,还是不行了?安吉兄,只能眼看着他辍学了吗?那孩子也够可怜的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啊。‘走吧,你走吧,你的……’哎呀,混蛋,怎么流清鼻涕了?来一壶热酒吧……安吉兄,我喝醉了吗?没有,我还没喝醉呢。‘啊,走吧,走吧,你的……’”
注释
[1]正直正太夫,明治时代的小说家、评论家斋藤绿雨的别名。
[2]明治维新时,对武士阶层出身者的称呼,现已废除。
[3]福泽谕吉(1835—1901),明治时代的思想家、教育家,庆应大学的创始人。
[4]即和歌。因和歌由三十一个字母组成。
[5]日本的一种俗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