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寄住峨岭补习班
世事变易,黄晰之不去水阳江那边十二临中了,改去泾县潘村营读书。芙初不甘心在家呆着,就去峨岭牌楼张和声家办的补习班学习。
张和声一心要搞乡村教育,为乡村建设为培养人材。这个补习班收了二十来个学童,都是湖南人子弟,所有开销也是张家负担,一天三餐吃得非常好。姐姐特意回了一趟家,将芙初领过来。正好还有个同行的人叫熊茂声,高个子,长脸,有点病骨支离。他也是湘人之后,原来在花山国学社当过先生,特别喜欢讲屈原:“没有我们湖南的沅水、澧水,哪里还有《离骚》?”有时也不管下面听懂听不懂,讲着讲着就就在微微喘息中吟哦起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后来花山国学社的学生与老师转入蒲塘村陵阳中学,大约是身体太差,落了下来。眼下已在牌楼这边教授了两个多月,这回是从花山取回暂存放在那里的换季衣物。两地相距,不到二十里路,三个人边走边聊,两个时辰就赶到了。
“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这地方叫童家村,属仪湖保。漳河紧贴着村子流过,河对岸,有几个孩子在沙滩上嬉戏,细碎的脆生生笑语一阵阵荡漾过来,应和着岸边捣衣声,仿佛又是一处世外桃源。
姐姐领着芙初朝一幢大屋走去,屋宅高大森严,有门楼,有围墙。墙头屋脚,水边的树上,都攀附缠绕着一种植物,瓜子状椭圆叶,开满重重叠叠的风车状小花,白白的透着些许绿意,还缀着晶亮水滴呢……一股幽幽暗香朝你脉脉送来。四下无人,芙初便问姐姐这是什么花啊?
一个穿着蓝黑色斜襟大褂略上了点年纪的女人打身后走上来,接口道:“这叫卍字金银花,又称风车花,中药叫络石,能治跌打损伤。”她朝芙初端详了一会,忍不住赞叹,“好俊俏的小姑娘!叫么子名字哟?”
“……我叫李芙初。”
“从没有见过你嘛。”
“我从花山来……想到这里上补习班。”
“哦——”
这个模样不俗的女人,虽然脑后也挽着个巴巴髻,却眉眼清朗,透露着一种气质。芙初被她注视,一时便有点紧张。倒是姐姐说明了身份,并把家中情况略约讲述一番。人家一直面带微笑很认真听着,其间,插问了几句话,稍作思索后,又拉起芙初的手温和地说:“你一个妹砣,离了娘跟姐姐,跑这么远来念书识字,不是易事呀……这么着,你哩,就住这屋里,跟厨房里姚妈住一起。放心喔,姚妈干净,不扰人,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有么子事,你照直跟我讲。这里,我说话能算数……嗯,怎么样,还好吧?”
姐姐连连致谢。芙初乖巧,更是弯腰鞠了九十度的躬,行个大礼表达感激。
见着了姚妈,四十来岁模样,头上搭着蓝布帕,腰里系着黑围裙,虽然大脚片一走一歪,却果然是一个很安静的人。当即,姐姐把芙初带来的简单衣物拿到屋子里安顿好。这才悄悄告知,刚才这个女人就是张和声的妻子,叫翟大伦,也是知书识礼之人,帮着丈夫管理补习班。
在张家屋里和翟奶奶一起吃过晚饭,走出门绕到屋后漳河边散步。黄昏已经将西天涂抹得一派辉煌,前两天刚下过雨,漳河水涨上来,漫过了草滩,许多小鱼在水面上跳来跳去。有只放鹰子盆停在河边,旁边有乱石堆的垫脚石,放鹰子人也不知哪儿去了,几只鱼鹰却乖乖地立在盆沿上,鼓嗉囊,扇翅膀。河湾里金波闪烁,如开满鲜艳夺目的花,有一长溜竹排随波浮荡着……芙初便想像,应该有一个瘦削的读书人,手握书卷,伴着清风涟漪,在这里且行且吟。
姐姐陪芙初住了一晚。次日一早,芙初送姐姐到路口。姐姐尽情安慰她:张家名声好,就跟黄家一样,可以放心在这里住下。碰到什么人,或是遇到什么事,就说你是张家的亲戚。接着便讲了自己有一回走山道突然撞见两个汉子,眼睛直勾勾看过来……情知不好,可是已经没有退路,心头反倒上来了勇气。便迎着两人走上去,问他们刚才可看见了何百绍的轿子过去?两人摇头说没看到。呵,那好,我再撵到前头看看,你们要是见到何乡长轿子过来,拜托递个话,就说他老妹子在山口等他说桩事……
芙初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姐姐哪认得那个什么何乡长,你是教我心里要灵泛,遇事别慌张。”
“嗯,是的。我们跟男人不同,出门在外随时都会遇上危险,必须时时警觉,保护好自己!”说完,姐姐在芙初头顶抚摸了一下,便转身走开……越走越远,直至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一片树林的那边。
补习班上课的地方在童家祠堂,离这里还隔着十来户人家。二十来个长短不齐的学童吃住在那边,楼板一侧贴墙放着一卷卷盖铺。熊茂声也住在那,和他同住的一个矮个子先生叫张习文,教算术和体育。另外还有个教授种桑养蚕、果树嫁接和土壤改良等农业技术的姓刘的老师,家在附近,早出晚归。
上了几天课,感觉跟花社国学社没有多少差别,学得很轻松。芙初尤爱张家大饭锅底下铲出的黄隆隆锅巴,舀上一勺水磨红大椒浇在上面,不声不响能吃上一大碗。但这里有一门不好,老鼠特别多,猫都管不住,整夜像马队一样跑动,叫声也怪异,不是“吱吱”而是“阁阁”声。姚妈在床头放根棍子,夜间经常用棍子乒乒乓乓敲打床板,把芙初惊醒。姚妈说,老鼠在床头学孵鸡叫,是急着要成精哩……
张和声从县城回来了,一踏进屋,扯着嗓门便喊:“达花!达花!”就见翟奶奶应声踮踮地从屋里跑出来……原来她叫“达花”,芙初捂住嘴差一点笑出声来!
那天晨间,芙初起来梳洗完毕,正要去童家祠堂那边晨读,走过客厅,看见张和声脱了外衣俯身在写字,大胡子尖梢都快蘸到案桌砚台墨汁里。青砖的地面擦洗得干干净净,泛着耀眼的水光,桌上铺着一张大幅宣纸,墨迹也是淋漓未干。伸头去瞧,录的是明代于谦的《观书》诗,正好芙初背过,所以尽管是首尾勾连的行草体,但认起来并不吃力: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
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
活水源流随处满,东风花柳逐时新。
金鞍玉勒寻芳客,未信我庐别有春!
张和声见这小姑娘歪侧头看得很入味,就试着让她念几个字,没想到竟然一字不拉全读了出来,大为惊奇。
离牌楼五里开外的峨岭街口,有峨岭大桥一座,是五拱石桥。这天从县城来了三个穿制服的人,带来一张王建五县长的手令,说是为阻止日寇南犯,奉命要将这座贯通陵阳南乡交通干道的大桥炸毁……他们已勘察好了,炸药很快就运送过来。消息一经传出,乡民们鼓躁起来,一片汹汹嚷叫声……这桥是他们修的,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前后花了两年多功夫方才修成。有这么一座带五列分水墩的宏伟大桥,是所有南乡人的骄傲,现在要把这座凝结着他们心血与荣耀的大桥炸毁,心头不要滴血呀!
仍然是张和声出面,他让人整出丰盛一席酒,领了一干乡贤陪着三个穿制服的人喝了大半天。终于把他们喝得面红舌头大,答应回去向县长建议,何人造的桥,何人自己动手扒掉,不劳县里费心。张和声又同众乡贤一起草拟一份《承担自毁峨岭桥责任保证书》,一一签名画押,交由他们带回。
临行前,领头的人提出向张和声讨字。张和声便让家里人送来一叠宣纸,抽出一张铺开,正蘸墨欲写,旁边人指出纸角有一条裂缝。张和声丢下笔,拿起宣纸看也不看一把撕碎。再换一张,仍有细缝,扯碎……一连换了三四张,最后写成“金声玉振”四个淋漓大字。写好,将笔一抛,墨点在地上甩出一个酣畅半圆,周围一遭人直看得大气也不敢出。
一个月后,县里来人检查,桥果然没有了,只见一片乱石黄土堆起的高丘,几道清澈流水自那下面涵洞处缓缓流淌而出。原来,张和声动员数百上千号人,另开挖一条河道,这边的大桥则挑沙运土堆埋了起来。那些晚上挑灯夜战,芙初他们二十来个学童,有的送茶水,有的帮忙传号令,两位老师直接参加挑土。
整个补习班,就芙初一个女孩子。童家祠堂那里,男孩子们住在最后一进高台上,打地铺,楼板上铺着一长排厚稻草。白天上课,晚上几盏如豆的灯前,大家凑在一起夜读。
张和声非常慈善,有时捧着个擦得锃亮的白铜水烟袋呼噜呼噜吸上两口,他让芙初喊他“嗲嗲”,就是爷爷,喊翟奶奶“娭毑”。说芙初的爷老子李智琛字写得好,学问也做得好,就是死得太早,可惜了一表人材。
有一天芙初问他,为什么我们这里有这么多湖南人呢?
“是长毛把我们领来哒……”张和声抹了一把大胡子,看着芙初哈哈大笑;“你想想,要不是打长毛,你太公李成谋会从沅州芷江跑这么远来么?能当到那么搬翘的大官?加太子少保衔长江七省水师提督,赐号锐勇巴图鲁,人称中兴名将咯……那时打仗,拼的就是水师!打完长毛,没了用武之地的湘军就地解散,我们祖上许多人便留在这里落地生根了。你太公苦出身,爷老子死得早,靠姆妈挖桔梗薹度日。姆妈死了,他一个放牛娃子无钱葬母,就用稻草包了下葬。后来跟人学打铁,练就了过人臂力。咸丰初,洪杨起兵,破武昌,沿江而下直取南京。曾大帅临危受命,建立水师控制长江水道,断掉长毛后援……你太公投水师当了一名伙夫,两军对垒,夜晚在船上吃黄烟——你不晓得,湖南人那是个个都要吃黄烟。黄烟管敲在船帮沿上磕灰,火星迸出,把大炮引绳点燃,弹药射出去,一下子炸掉长毛战船……这就立了首功。你太公身材魁梧,能一手竖大桅,寻常十几人都近身不得,打仗勇猛无比,加上脑子又好使,聪明练达,勤勉有加。这样的人要是想出人头地、青史留名,搬座泰山来也压不住!你太公原来名叫李三元,曾大帅为他改名李成谋,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人家还在靖港救过曾大帅的命嘛。”
但是,太公又是怎样与陵阳结下情缘的呢?芙初对此一直知之不祥。张和声于是又为她细解缘由。
这起因于一次南陵救围。咸丰八年,长毛侍王李世贤部数万众围攻陵阳城,邑人徐文达率民团协助陈大富守城。数月后粮草殆尽,城内树皮及草根皆采食一空,籍山河、市桥河遭阻塞断流,秋浦门、陵阳门纷纷告急,县城危在旦夕!正在组织围攻安庆的曾国藩接获陈大富求援血书,急令李成谋率领水师驰救。适逢九月长江水涨,李成谋使用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率四营水师二千五百人袭往芜湖。李世贤不知是计,急将围攻陵阳的主力军调往芜湖。李成谋半夜到鲁港,留下一半人守港接应,自登三桅战船,领着另两营士卒溯漳河而上。当夜,陵阳四处敌营俱被袭破。陈大富打开城门,赶紧组织军民撤离。李成谋亲自护送二万余百姓至黄石大营,以此深受陵阳百姓钦仰!正是这次营救,徐文达结识了李成谋,事后,往安庆拜见曾国藩,受到器重,委以筹办军械,成了湘军后勤大员。李鸿章领军援沪,徐文达随行筹运军需。因为当初同在曾国藩麾下效力,接触的机会较多,感情深厚,以至于多年之后,李成谋与官至两淮盐运使、福建按察使的徐文达结成儿女亲家,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徐文达之子徐乃光为妻。
说完这些,张和声转身去书房取出一个乌木函匣,打开,是一套《清史稿》。抽出一本,翻到后面《李成谋传》,递给芙初,示意她读出声来:“……十年,攻池州,拔殷家汇,毁城外贼垒,破枞阳伪城,加提督衔。十一年,陈玉成围枞阳,击却之。同治元年,会陆师拔巢县、雍家镇,薄西梁山,断横江铁锁,夺回要隘,以提督记名。破贼於鲁港、采石矶,克金柱关、芜湖,赐黄马褂。三年,援湖北,破捻匪於罗田。五年,署福建水师提督,寻实授。”
待芙初结结巴巴念完,张和声方将此段文字大致解释了一通,然后说:“因为陵阳自古山川秀丽,是典型的江南鱼米之乡,旧部解散多落籍于此,加上自家爱女嫁在徐家,割舍不下,你太公给朝廷上书,奏请入籍陵阳,获准。即于城北仓前筑别墅以居,把酒话桑麻,品享田园之乐,陵阳就多出了一位太子少保一品高官……你太公乐善好施,奖掖后俊,捐资修理崇圣祠、奎星阁、城隍庙、县公署及桥梁,建春谷书院号舍二十七间,每逢文武省试都为士子捐费用。去世后葬在麻桥上分阮那边,朝廷下诏国史馆列传,建专祠以祭,封妻荫子……要说嘛,世间之事,有时千钧为轻,有时蝉翼为重呵!人生无处不青山,我们许多湖南人最后都未能回归乡梓……喏,死后就埋骨在这一片青山碧水间了。”
他见芙初咬着嘴唇,表情凝重,听得太入神,便又讲了个开心的笑话:湖南人家里死了老子,死了儿子,又死了毛牯驴子和芦花公鸡。哭丧时要把死人、死牲口都哭出来,这不搭调呵……你猜人家是怎么哭丧的,猜不出来吧?人家哭得鼻涕眼泪糊一锅汤了:“我的爷老子毛牯驴子……芦花公鸡我的崽伢子呃,怎么都死光光呀……”
因为学说得绘声绘色,芙初抱着肚子笑得快岔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