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玻璃糖纸的童年

1998年的吉隆坡唐人街，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浓郁而复杂的香气。那是咖喱的辛辣、叻沙的鲜甜、蚝油的咸鲜，以及各种香料混合在一起，如同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缠绕着每一位踏入这片土地的旅人。五岁的Emma，就如同这片土地上自然生长的小草，她的童年深深地浸泡在这独特的“唐人街味道”里。

「好運來茶室」是她童年的宇宙中心。二楼的木质栏杆被无数小手摩挲得光滑油亮，Emma最喜欢趴在那里，看她的母亲，一个身手利落、脸上总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温柔的女人，如同变戏法一般将一团团面条甩向空中，面条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最终落入沸腾的锅中，像极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链。蒸汽氤氲中，母亲的侧脸模糊而温暖。

她的衣角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酱油味道，那是无数次不小心蹭到桌角的“勋章”。她的发梢，偶尔会黏着菠萝蜜残留的甜丝，那是午后偷偷溜去后巷，和小伙伴分享那禁忌美味的证据。这些气味和痕迹，是茶餐厅孩子特有的印记，深深地烙在她的童年时光里。

“小象公主又来巡街咯！”巷口传来一阵带着戏谑的童音。Emma的小手立刻攥紧了口袋里那枚温热的硬币，那是她偷偷帮洗碗工阿玲姐姐藏起写给心上人的情书后，阿玲姐姐悄悄塞给她的奖赏。这枚硬币在她的小小世界里，拥有着巨大的魔力。她知道，只要小心翼翼地穿过七间拥挤的骑楼商铺，就能在街尾的杂货铺里，用它换来一颗包裹着彩虹色玻璃糖纸的泡泡糖。那糖纸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仿佛蕴藏着一个七彩的梦。

然而，通往糖果店的路途并非总是坦途。今天，五金店门口的那群男孩又在嬉闹。他们挥舞着黑色的橡皮水管，水流从管口喷涌而出，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寒光，如同锋利的刀刃，让Emma的小心脏不由得紧缩了一下。她记得上次不小心被水花溅到，冰凉的感觉让她瑟瑟发抖。

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要冒险穿过那片“水帘洞”时，电梯井的方向传来一股熟悉的、淡淡的茉莉花香。Emma惊喜地转过身，那是她的阿嬷每天早上都会在佛堂里点的香。阿嬷总是说，茉莉花的香味能驱散不好的东西。然而，还没等她完全转过身，就撞进了一个带着焦糖甜味的怀抱。

“哎哟，我的小胖妹又发酵了？”表哥阿强那张带着坏笑的脸庞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他手里还捏着半块油亮软糯的娘惹糕，油腻的手指故意在她腋下汗湿的校服上划过。那句带着嘲讽的“小胖妹”，像滚烫的椰浆一样浇在Emma敏感的皮肤上，让她感到一阵难堪。她突然想起上周在后巷看到的那只瘦弱的流浪猫，它被一根鱼骨卡住了喉咙，发出的咕噜声，听起来和阿强的笑声一样，都带着一丝令人不适的尖锐。

回到二楼的小隔间，那是Emma和父母、阿嬷挤在一起的小天地。更衣室里立着一面有些年头的镜子，镜面边缘已经出现了细细的裂纹。Emma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将柠檬味的沐浴露倒进一个旧的喷雾瓶里，加入清水稀释。白色的液体在她的白色幼儿园衬衫上洇开，留下了一块块形状奇特的痕迹，像极了她曾经在地图册上看到的陆地和海洋。她认真地在衬衫腋窝的位置，用手指蘸着稀释后的沐浴露，画上两颗歪歪扭扭的星星。

明天是幼儿园的图画课，她要向她的新朋友Melissa展示这个秘密标记。她要告诉Melissa，这是银河战士的标志，拥有着神秘的力量。上周她们一起用废弃的奶茶杯搭建城堡时，穿着白色蕾丝袜、说话细声细气的Melissa告诉她，全宇宙的公主都住在香喷喷的云朵里，那是一个充满着粉色和甜蜜的世界，和她们潮湿闷热的唐人街截然不同。Emma想，如果她的衬衫上有了银河战士的标记，是不是也能拥有一些来自宇宙的力量呢？

夜幕降临，唐人街逐渐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偶尔传来的夜市小贩的叫卖声和远处不知名的虫鸣。排水管里，蟋蟀开始拉响它们独特的夜曲，一声声，仿佛在低语着这个城市的秘密。

Emma偷偷溜进了茶餐厅的收银台底下，那是她的小小秘密基地。收银机的抽屉被拉开又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最底层的一个铁皮糖盒里，Emma发现了她心中的魔法。一枚枚硬币叮咚地落入铁皮盒中，那清脆的声响，在她听来，比阿嬷每天晚上在佛堂里念经时敲击的木鱼声更加令人心安。那是属于她的小小财富，是她对抗这个有时并不温柔的世界的底气。

当她小心翼翼地将几颗荔枝味的棒棒糖从糖盒里拿出来，分给秋千架下那些和她一样无忧无虑玩耍的孩子们时，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她心中悄然升起。看着孩子们脸上绽放出的笑容，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荔枝甜味，她突然间似乎读懂了母亲常常念叨的那句“烟火气”——原来，生活中的那些细微而美好的瞬间，就像夜空中绽放的烟花一样，绚烂而短暂，却足以点亮平凡的呼吸。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点燃了一般，充满了温暖和喜悦。玻璃糖纸包裹着的不仅仅是甜味，更是她童年里闪闪发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