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序
自20世纪30年代《苏曼殊全集》[1]《集外集》[2]出版开始,近现代作家作品辑佚工作成为文史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尤其是21世纪以来,研究者整理出版了百余部近现代作家的全集,为近现代文学研究打下了扎实的文献基础。然而,因文献存在方式的特殊性,加之近现代报刊业异常繁荣,作者笔名使用泛滥,导致“全集不全”、集外佚文大量存在,这些造成辑佚者难以突破的瓶颈。文献梳理、考证、文本释读是文献辑佚的三门基本功课,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差池,就可能产生“伪佚文”,为后续研究者带来麻烦。谨言慎行地做好文献梳理、考证、文本释读工作,才会减少失误,偶尔也会有插柳之获。如笔者本为做《欧阳予倩集》去寻找史料,在文献梳理中发现欧阳予倩署名“柳青”的文章,进而又发现多人以“柳青”之名在报刊上发文,为弄清事实,翻阅报刊查阅署名柳青的文章,通过进一步考证与文本释读,得出当前所见柳青集外佚文中,只有两篇属实,还意外发现两篇佚文。
当前,近现代文学领域作家的作品辑佚已成为常态化的研究工作,辑佚大家辈出,所获成果众多。面对文献史料,我们必须有一个清醒的认知:辑佚的目的是补充并完善文本,通过考证的方法使之走进历史真实,还原历史镜像。然近现代文学存在形式的特殊性,要求在辑佚过程中必须带有“问题意识”——先发现问题,然后解决问题,即为寻找佚文而辑佚。而那种带着为解决问题的使命去发现、辑佚,往往会被功利性意识带偏,最终导致辑佚工作的失误,甚至失败。同时,部分学者在辑佚过程中,重论轻考,即先依据二手资料进行文献排比,只要在掌握的线索范围内,经过简单的论证,就得出结论,然后转入史料阐述环节,着重于文学性、艺术性、思想性、文学史观等角度来阐释佚文的价值。花费大量的时间查找、研究阐述的理论建构,使之趋于完美,打造一个新大陆。楼高万丈,毁于根基。考证作为辑佚的方法,是建筑高楼的基础,忽略了这一环节,必将引来塌方。
一
做近现代作家作品辑佚工作,首要进行的是文献梳理。首先对作家生平事略进行梳理,包括笔名、履历、交游等;其次对其出版(发表)作品的出版地、出版社、报刊主笔、报刊性质等进行了解;最后对当时社会环境、文学动态等进行考察。
做近现代作家作品辑佚工作,最忌讳的是先入为主,然后去找旁证资料来阐述主观判断的正确性,通过自圆其说的阐释,得出自我认定的结论。这种论证方式,一旦有确凿的新资料出现,必然不攻自破,成为谬论。同时,要认真对待原始资料的梳理、校勘,仔细甄别后裔的回忆、整理者的研究等二手资料,避免张冠李戴。仅依靠或借助工具书、外证来证明,即便史料丰赡,论言字字珠玑,也无助于解决问题。在近现代作家的笔名问题上,工具书并不是权威,尚有大量的遗漏、错讹存在。如李叔同的笔名,《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记载有287个,《弘一大师全集》涉及300个,而笔者找到343个。陈玉堂等将“东斋”作李根源的书斋名,[3]其实是李根源老师孙光庭的书斋名。同时,笔名具有随意性和多元化的特征,给文献辑佚工作带来诸多不便,一时很难分清著作权问题。“只有柳青一个人用此笔名”[4]并不能成为确认署名“柳青”的作品即为柳青(刘蕴华)所著的依据。所以,必须先做好外围工作,文献梳理通透了,便会拨开迷雾见真知。
二
考证,亦称考据,是以实事求是、言之有据为特点的治学方法,是文史研究者在治学,尤其是文献辑佚中必做的功课。做文献考证工作,不能受主观意识的干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需要我们在“还原历史客观真实”这个目的追求上,回应文学史叙事的核心问题,既含有作家思想意识发展轨迹问题,也包含着社会、政治、民族发展的问题意识。报刊文献给我们留下的万花筒一样的史料宝库,需要我们以实事求是的精神和原则去寻找历史真实与客观存在。
近现代文学作品的辑佚,需要大胆地怀疑,谨慎地考证,还应具有批判意识。辑佚是一项耗时、费力的研究工作,需要辑佚者花费大量的时间爬梳报刊书海。虽有目的但无确定性,即确定找某位作家的作品,但翻阅报刊却没有目的,或只能确定一个大致范围,在某个时间段的某些杂志可能发表过作品。在繁重的阅读中很多时候是劳而无功的,所以一旦发现佚文,那种喜悦如久行荒漠见绿洲,此时最重要的是,要沉淀下喜悦,带着怀疑的态度进行理智的审思。
有学者发文说苏曼殊写过论《金瓶梅》的文章,引起郭长海先生的怀疑,[5]通过查证,原来引用者在引证阿英文献时,没仔细阅读,看见“曼殊”二字,就想当然地归到苏曼殊名下,殊不知梁启超的弟弟梁启勋也曾自署“曼殊”。若没有夏晓虹、郭长海先生的怀疑与扎实的考辨之功,误解估计还要延续下去。
在辑佚过程中所产生的问题意识,还应遵循科学性、逻辑性,建立严格的考据辨伪体系。在作家自己的历史叙事中,受外在或内在因素影响,可能会隐晦或遮掩某些事实,研究者须用科学的判定思维来还原作家经历过的历史面貌。“史学家的职责在于根据资料来叙述历史。‘他们以所知的史实,而不是以自己的评价来表述历史’。”[6]“史识”与历史真实环境下的史料只有在整体观照下,才能完成问题意识下的求证及表述,还原作家的生平史实。
受政治、经济、文化及意识形态等诸多因素的制约,尤其是受作家本人或后人的影响,很多近现代作家全集不全或史料失真,为后来辑佚、辨伪留下诸多问题。辑佚的目的是通过文本文献的整理来还原作家的原生态,进而构建作家作品在大文学史观下的价值。辑佚既是辑佚者阅读量化下的史识考量,也是其学术规范的校验。辑佚者需要熟知当下,将所关注的作家研究透彻,还要密切追踪学界已取得的研究成果,在此基础上去检索作家生活时代的史料,没有海量的文献阅读积累,是难以发现佚文的。尤其是学界研究热点、已出全集作家的辑佚,堪同大海捞针。如《中国行进》的发现,是多位学者历经三十余年探佚的结晶,足见其艰辛。对作家作品的辑佚,更需要辑佚者具备前瞻的视野,对文学史及作家作品的熟识,最重要的是具有批判的精神与学术规范的涵养。正如此,在学者经过谨慎细微的辑佚,才完成《捞针集:陈子善书话》《考文叙事录》等杰作。反观《现代作家佚文考信录》的失误,并非著者“历史感的缺失”,而是因史料有限疏于考证所致,这也是大多数辑佚者出现失误的根源所在。当下,在国家层面的资助、扶持下,研究者免除出版的后顾之忧。同时,文献资源的数字化,减少了大江南北搜寻资料的旅途劳累,这些便利条件使当前辑佚工作出现“热”的趋势,而上述问题的存在则要求我们必须进行“冷”思考。文献梳理、考证先行,阐释其后,在科学、严谨的大文学观、史学观下来完善辑佚工作,进而推动近现代文学的学科建设。
[1] 苏曼殊著,柳亚子编:《苏曼殊全集》,北新书局1928年版。
[2] 鲁迅著,杨霁云编:《集外集》,群众图书公司1935年版。
[3] 参见陈玉堂《辛亥革命时期部分人物别名录》,《辛亥革命史丛刊》编辑组编《辛亥革命史丛刊》第5辑,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4页;蔡鸿源主编《民国人物别名索引》,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17页。
[4] 王鹏程:《柳青在延安整风时为什么受到怀疑?》,《新文学史料》2010年第4期。
[5] 郭长海:《苏曼殊写过论〈金瓶梅〉的文章吗?》,《天津师大学报》1983年第4期。
[6] [法]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张和声、程郁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