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章
他离开后的第一个月,我患上了严重的失眠。
或许我一直都没睡好过。
凌晨三点十七分,我躺在还残留着他气息的床单上,盯着天花板上那道蜿蜒的裂缝。
那是去年夏天我们吵架时,他失手摔了马克杯砸出来的痕迹。
陶瓷碎片四溅的瞬间,我们都被吓呆了,随后又为彼此的狼狈相视而笑。
(我其实很害怕,因为像你不在我身边的那天一样)
那天晚上,他用马克笔在裂缝旁边画了一朵蓬松的云,说这是专属于我们的“私人闪电”。
现在,这道裂缝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我翻了个身,把脸深深埋进他睡过的枕头里。
洗衣液的薰衣草香气已经淡得几乎闻不到了,但我固执地拒绝更换。
枕套上还留着几根他的头发,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如果连这些痕迹都消失了,那他还真实存在过吗?”这个念头像幽灵般在脑海中盘旋。
我伸手摸向床头柜,指尖触到冰凉的手机屏幕。
解锁后,相册里最新的一张照片是我们分手四年前拍的。
哇塞好久好久了。
照片里他正在厨房煮咖啡,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记得当时他转头对我笑的样子,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珠。
衣柜里挂着几件他的衬衫,其中那件蓝条纹的是我的最爱。
有次我喝醉酒回来,迷迷糊糊地把它当成了睡衣。
第二天醒来时,他笑着说这件衣服穿在我身上更好看。
从那以后,这件衬衫就永远留在了我的衣橱里。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取而代之的是远处垃圾车作业的轰鸣。
我数着它停靠的站点,直到声音完全消失。
这个习惯是他教我的,说这样可以治疗失眠。
但现在,这个方法似乎失效了。
这个时间点,他应该正在准备早餐。
以前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我。
但现在,这个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听着这些熟悉的声音。
我打开手机里的音乐软件,点开我们共同创建的播放列表。
随机播放的第一首歌是《California Dreamin'》,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咖啡馆里放的背景音乐。
旋律响起的瞬间,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窗外,第一缕晨光已经悄悄爬上了窗台。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突然发现那道“闪电”的末端又延长了一些。
也许它一直都在缓慢生长,只是我们从未注意。
就像某些感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出现了无法修补的裂痕。
我感受不到了。
心理咨询师第三次建议我尝试艺术治疗时,我终于妥协了。
她说话时眼镜链轻轻晃动,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像条细小的银蛇。
“创作能帮助你重新建立情感连接,”她说这话时,圆珠笔在记事本上敲出规律的声响,“从绘画开始怎么样?”
周末我去美术用品店买了整套油画工具。
店员是个扎着脏辫的姑娘,向我推荐一款德国进口的钛白颜料。
“这个覆盖力最强,”她的指甲油剥落得斑斑驳驳,“能盖住所有你想忘记的东西。”
我多买了两支。
阳台改造成画室的第一天,我兴致勃勃地挤好颜料。
柠檬黄、钴蓝、茜素红,在调色板上排列得像彩虹糖。
但当我真正拿起画笔时,所有颜色都开始背叛我——它们互相吞噬、交融,最终在调色板上形成一片浑浊的灰,就像暴雨前压抑的天空。
第二周我改玩水彩。
水溶性颜料在纸上晕染开来,本该形成柔和的渐变,却总是莫名其妙地勾勒出他的轮廓。
有一幅未完成的风景画,远山处的留白怎么看都像他侧脸的剪影。
我愤怒地把整张纸揉成一团,纸团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最后停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旁边。
相机也开始背叛我。
那台他送我的徕卡M6,曾经是我最珍视的礼物。
现在它躺在防潮箱里,取景窗上落了一层薄灰。
上个月我强迫自己去婺源采风,想拍些新鲜的素材。
但当我翻看照片时,发现至少有三十张都鬼使神差地对准了陌生人的背影——那个在油菜花田里弯腰的老农,那个在民宿门口抽烟的背包客,他们的轮廓在取景框里与他完美重合。
日记本是最后的尝试。
我特意选了本没有任何横线的纯白笔记本,以为这样就能避免文字自动排列成给他的信。
但钢笔尖一接触纸面,墨水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洇开,形成永远擦不干的泪痕。
有天深夜我翻看半年前的日记,发现整整三页都在描写同一个场景:他煮咖啡时手腕转动的弧度,蒸汽在他睫毛上凝结的水珠,马克杯碰撞大理石的清脆声响。
金属锁扣撞击垃圾桶的声音在凌晨三点的公寓里格外刺耳。
我站在垃圾桶前喘着粗气,突然注意到墙上还挂着他画的素描——那是我在厨房做饭时的背影,线条轻松又灵动。
现在这幅画被阳光晒得发黄,画中人的轮廓也开始模糊,就像我记忆中他的样子。
第二天清晨,我把所有画具都收进了储物间。
在整理水彩笔时,发现一支漏网的钴蓝色颜料管被遗忘在角落。
我拧开盖子,颜料已经干涸开裂,像一块微型的大理石地貌。
用指甲轻轻一刮,碎屑簌簌落下,在晨光中闪烁着细小的光芒。
这让我想起他常说的一句话:“所有颜色最终都会褪色,就像所有爱情最终都会——”
后半句他从来没说完,只是笑着用吻堵住我的抗议。
现在这个未完成的句子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回荡,而我终于明白了它的结局。
储物间的门关上时,灰尘在阳光中起舞。
我站在走廊里,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客厅的相框前——那里面还装着我们在海边拍的合影,两个人都笑得没心没肺。
朋友来家里做客时,说我冷静得可怕。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小敏咬着吸管说,玻璃杯里的柠檬片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浮动,“我还担心你会哭到脱水。”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她新做的美甲上,闪粉折射出刺眼的光点。
我微笑着给她续了杯柠檬水,冰块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心想如果告诉她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她会不会觉得我更可怜。
厨房里飘来烤面包的焦香,是我今早忘记关掉的吐司机留下的杰作。
“工作还顺利吗?”她转移了话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的水珠。
“嗯,下周要去杭州出差。”我低头整理茶几上的文件,突然发现一张被压在最下面的电影票根。
是上个月一个人去看的文艺片,具体情节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散场时闻到前排情侣身上的香水味,和他用过的很像。
公司派我去杭州的那天,高铁经过无锡时,窗外大片的油菜花田正在怒放。
金色的波浪在春风中起伏,美得让人心碎。
我突然想起去年春天,他非要开车带我去郊外看油菜花,结果在乡间小路迷路三小时。
当时气得我直跺脚,现在却连那份恼怒都成了奢侈的回忆。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通讯录里他的名字静静躺在“最近联系人”的最底部。
点开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他搬走那天:“记得按时吃饭。”
我盯着那个灰色的小气泡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
“要删掉吗?”小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
我摇摇头,锁上屏幕。
窗外突然下起太阳雨,雨滴在玻璃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
茶几上的柠檬水已经变得温热,杯壁上的水珠都滑落到了杯底。
回程的高铁上,我打开电脑处理邮件。
邻座的情侣正在分享一副耳机,女孩时不时发出轻笑。
我戴上降噪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在耳膜上震动。
显示屏的蓝光里,我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嘴角保持着完美的社交微笑,眼睛里却空无一物。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指纹锁“嘀”的一声解开,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
他的拖鞋还摆在鞋柜第二层,保持着随时可以穿的状态。
我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拂过鞋面上的灰尘,突然想起今天是他生日。
冰箱里还有半个没吃完的蛋糕,是上周同事庆生时带回来的。
我挖了一勺放进嘴里,奶油已经变得干硬,甜得发苦。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妈妈发来的消息:“最近怎么样?”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回复:“挺好的。”
发送成功后,又补充了一个笑脸emoji。
浴室镜子上还留着他用剃须膏画的小爱心,经过这么多次擦拭,痕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我打开水龙头,看着水流冲走洗手池里积累的碎发。其中有一根特别长的,在漩涡中顽强地打着转,不肯被冲走。
就像某些记忆,无论如何冲刷都固执地留在原地。
阿杰组的酒局定在周五晚上八点,MUSE酒吧的VIP包厢。
我迟到了半小时,推开门时里面已经烟雾缭绕。
五颜六色的射灯在天花板上旋转,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光怪陆离。
“终于来了!”阿杰从沙发里弹起来,满嘴酒气地揽住我的肩膀,“给你介绍几个新朋友。”
他手指向角落里一个穿露背装的女孩,“这是Lily,刚从伦敦回来的调酒师。”
女孩立刻贴了过来,香奈儿五号混着龙舌兰的味道扑面而来。
“听说你也是调酒师?”她凑到我耳边喊,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廓上,“能不能教我摇壶?”
我条件反射地往后仰,后脑勺撞在了玻璃茶几上。
疼痛来得迟缓又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阿杰大笑着递给我一杯加冰的威士忌,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我的手指往下淌。
包厢里放着过时的电子乐,低音炮震得胸腔发麻。
Lily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腿上,她的亮片短裙在射灯下闪闪发光,像是某种深海鱼类。
我机械地灌下第六杯威士忌,突然在玻璃茶几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脸——嘴角在上扬,眼睛里却一片死寂。
这个发现让我笑得更厉害了,笑得眼眶发酸。
阿杰以为我玩得开心,又给我叫了瓶黑方。
酒保开瓶时,软木塞弹出的一声脆响,让我想起我第一次带他喝威士忌时说的话:“这声音像不像心跳停止的瞬间?”
凌晨两点散场时,我已经站不稳了。
代驾小哥在停车场等我,见我踉踉跄跄地走来,连忙上前搀扶。
“地址是?”他问。
电梯里的镜面映出我通红的眼睛,这次终于有了点哭过的样子。
指纹锁“嘀”的一声解开,黑暗中我条件反射地说“我回来了”,随即被自己的愚蠢逗笑。
笑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荡,听起来像某种受伤的动物。
我跌跌撞撞地走向浴室,踢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
是他的健身包,一直没收进衣柜里。
包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蛋白粉袋子和一条发黄的毛巾。
我蹲下来,把脸埋进毛巾里深深吸气,却只闻到灰尘和霉菌的味道。
洗手时,我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沾着Lily的闪粉,在灯光下泛着廉价的荧光。
水龙头开到最大,我用力搓洗着手腕上被她香水沾染的位置,直到皮肤发红。
镜子上方的LED灯管嗡嗡作响,让我想起酒吧里那些总想往我口袋里塞房卡的客人。
卧室的窗帘没拉严,一道月光斜斜地照在床上。
我盯着那道光线看了很久,突然意识到今天是满月。
去年这个时候,我们开车去海边看月亮,他指着海面上的银辉说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
现在那片“碎玻璃”就躺在我的床上,冷冰冰的。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Lily发来的消息:“今晚很开心,下次再约?”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它自动熄灭。
黑暗中,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缓慢而沉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循环
梅雨季来临时,我终于开始整理他的物品。
那件蓝条纹衬衫被我从衣柜深处取出,在晨光中轻轻抖动,扬起细小的尘埃。
我把它平铺在床上,像对待一件珍贵的文物般小心抚平每一道褶皱。
袖口处有个不起眼的咖啡渍,是去年冬天他熬夜加班时不小心溅上的。
当时我还笑话他,说这件衬衫算是被赋予了“工作狂的灵魂印记”。
叠衣服时,一张电影票从口袋里滑落。
票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只能辨认出“4排12座”的座位号。
我想起那天他临时加班,我一个人在电影院等到开场后二十分钟才收到他的道歉短信。
现在这张皱巴巴的票根成了某种讽刺的纪念品,记录着我们之间第一个失约的夜晚。
我把衬衫放进慈善捐赠袋时,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拉链咬合的声音在安静的卧室里格外刺耳,像是给某个时代画上句号。
冰箱上的便签纸终究还是撕了下来。
那张写着“记得买牛奶”的黄色便签,边缘已经卷曲发脆。
我没扔,只是对折两次,夹进了护照的夹层里——这样既看不见,又不会真正消失。
护照本冰凉的金属扣贴着手心,让我想起他最后一次吻我时,嘴唇也是这么凉。
朋友都说我状态好多了。
我能按时吃饭,偶尔参加聚会,甚至开始接受相亲邀约。
上周和那个投行高管喝下午茶时,我全程保持着完美的微笑,连茶杯把手的角度都调整得恰到好处。
当对方谈起他在阿尔卑斯山的滑雪经历时,我适时地发出惊叹,却在心里计算着这场约会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回家路上经过房产中介,橱窗里贴着我们小区同户型的出租信息。
照片里的客厅布局熟悉得令人心痛,连沙发摆放的角度都和我们家一模一样。
我站在雨中看了很久,突然很想知道,他现在住的地方,阳台是不是也朝南。
那个我们曾经一起种满多肉植物的小阳台,现在是不是已经荒芜。
昨夜暴雨,我被雷声惊醒。
半梦半醒间伸手摸向床的另一侧,冰凉的床单让我瞬间清醒。
窗外闪电划过,照亮了墙上的裂缝。那道我们玩笑般画上的云,不知何时已经被我涂成了漆黑的漩涡。
雨水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隙渗进来,在地板上积成一滩小小的水洼。
我赤脚走到窗前,看见楼下便利店的值班店员正在收伞。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把伞撑开了。
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他离开那天,也是这样的暴雨,也是这把被遗忘在玄关的黑伞。
伞骨上那个褪色的平安结,现在正静静躺在我的抽屉深处。
清晨五点半,我起身去厨房倒水,发现蚂蚁正沿着料理台爬行。
它们组成一条蜿蜒的黑线,搬运着不知从哪来的饼干屑。
我蹲下来观察它们的路线,发现这支队伍最终消失在冰箱底部的缝隙里。
这个发现让我莫名想笑——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还在固执地收集着过去的残渣。
水龙头哗哗作响,我望着镜中的自己。
三十多岁的女人,眼睛下方有淡淡的细纹,嘴角自然下垂时显得格外冷漠。
水滴顺着下巴滑落,像终于学会流泪的机器人。
镜面上还留着他用剃须泡沫画的小爱心,经过这么多次擦拭,痕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
我忽然想起他说过,每次听见这个声音都会下意识地祈祷不是我出事。
现在再也没有人为我担心了,这个认知让胸口泛起久违的刺痛。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痛苦,而是连痛苦都感受不到的麻木。
就像这座房子,看似整洁体面,其实每个角落都藏着洗不净的霉斑。
我开始疯狂加班出差。
吧台的束灯管嗡嗡作响,同事说我工作起来像台精密仪器,他们不知道的是,只有让大脑超负荷运转。
我才不会在深夜听见幻觉般的门铃声——总错觉下一秒他就会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笑着说“我回来了”。
周末去超市采购,在调味品区看见他最爱吃的老干妈。
玻璃瓶在货架上反射着冷光,我盯着看了很久,突然意识到以后再也不需要买两瓶了。
推车经过生鲜区时,卖鱼的大叔热情地打招呼:“今天男朋友没一起来啊?”
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