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中国远古神话传说的重要特征及重要典籍
(一)中国远古神话传说中自强、博爱的特征
传说时代生产力极其低下,人们的思维方式也相应地比较简单,人们对周围变化万端的自然现象感到神秘莫测,只能从自己狭隘肤浅的生活体验出发,常以自身或者身边见到的事物来联想难以理解的事物,按照自己的心理来想象外在的自然物,这种原始的思维,其基本的观念就是万物有灵论。通过自己幼稚的想象、幻想,来理解、解释自然界中的种种现象,从而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与人格化。如风雨雷电,在原始人看来与人一样,是有生命、有感情、有灵魂的,并赋予一个神的形象来理解它。再如太阳,我们人类天天仰头共瞻的大星球,每天从东方升起,到傍晚又坠于西方,我们的先民当然不知这是天体运动的现象,而是把太阳的运行与鸟的飞翔联系起来想象,因为天空中只有鸟儿才能飞行,所以认为太阳必定是有大乌鸦载着在空间运行: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摇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山海经·大荒东经》)
他们又把太阳的运行与自己的生活及生理现象联系起来,认为太阳也是由其母亲所生育的,也像人一样,日作而夜息。每日清晨从东方升起,极像从东海中跃出,便认为那是太阳刚刚在海中洗浴罢而露出水面:
东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是生十日。(《山海经·大荒东经》)
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山海经·海外东经》)
从这几则文字中可以看出,都认定太阳是从东方洗浴池中的巨树上升起,因为巨树是大乌鸦栖息的地方。太阳被大乌驮着升腾于空中,一直西行。各个时期的神话对太阳运行的解释基本是一致的,这说明先民神话思维的共同性。然而有的说有两个太阳:“一日方至,一日方出”,有的说有十个太阳:“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有的说是大乌驮着太阳飞行,有的说是大乌拉着车载着太阳运行。至于日出、日入之地名,更是众说纷纭,说明关于太阳的神话,是集体所创,因地域、民族、时代不同,说法也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神话同一主题的大同小异,是很自然的现象,人们在传播神话中,不断地对它进行增删、修饰,往往以自己的理解对原来的神话进行新的解说。这种传播过程中的文化堆积现象是普遍存在的,这种文化堆积现象造成中国神话异常混乱,要想找到原始的神话,弄清神话形成发展的过程,分清神话与传说乃至仙话、童话的区别,是比较困难的。不过在20 世纪40年代末,原东北大学教授杨公骥先生依据古代文献,通过探讨原始社会的物质生活和艺术生产方式,与原始社会人们的思维特点与语言特征,整理出较为系统的中国古代神话故事系列,对中国神话的形成、发展与特点,作了清晰的说明。他认为:
有理由认为,原始的神与神话的发展历程是:先出现自然神,后出现祖先神,最后出现宇宙大神。这不仅是被人的思维能力和认识水平所规定,而且是被社会实践的历程所决定。[8]
在原始社会,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与自然的矛盾,人要生存发展,总是先从与自己生存发展密切相关的具体自然事物、自然现象开始认识客观世界的,因此,最初出现的认识、感受必是来自于与自己生活息息相关的具体的自然物与自然现象。那时人们征服与支配自然力的能力还极为低下,对变幻莫测的大自然由畏惧而产生崇拜,并以自己的想象、幻想和联想,赋予大自然以人一样的生命与感情,使其成为具有人格化的自然神灵,这种风雨雷电、山川草木等自然神,有头有身有足,尽管肢体可能是人的或是鸟兽的,是歪曲了的现象,然而正体现了富有灵性、富有幻想的神话特点。这些自然神话,是原始社会人类创造的最早的神话。至于后来不断增添关于地方自然、风物及民间怪异等传说,甚至又掺入许多仙话、鬼话,这是完全符合文化堆积现象的。
原始人创造的神首先是自然神。当氏族部落形成,对血缘联系的意义有了认识,祖先或部落领袖成为部族的重要的号召力与凝聚力时,对自然神的崇拜也逐渐转移到对祖先神的崇拜。如周人的祖先后稷原是五谷之神,楚人祖先祝融原是火神。由自然神崇拜转为祖先神崇拜,是其信仰的一种提升。英雄神话传说同祖先神话传说一样,都是晚于自然神话而在后来产生的,它反映氏族社会人们对战胜自然力的新认识,标志着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祖先、英雄成为神话传说的主体,标志着神话向传说演化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神话传说中的英雄形象尽管还带有神奇怪异的特点,但他们却是中国神话传说中首批最富魅力的人物形象。
英雄神话传说与祖先神话传说的内容有重叠交叉,因为有的英雄同时也是部落或氏族的祖先,不少祖先往往就是带领人们征服自然或征服其他部落的英雄,但这两种神话传说又不能互相代替,这不仅是因为有的英雄并非是部落或氏族的祖先,而且更主要的是因为这两种神话传说各自反映着不同的主题。祖先神话传说主要解释民族的来源与发展,而英雄神话传说则主要表现我们的先人在自然斗争及社会斗争中的勇敢无畏精神。
宇宙大神神话产生较晚,大约在氏族社会的晚期,随着氏族的发展,各氏族之间经过斗争、融合、联合,有了共同的首领。相应地,在精神上就有了探寻共同祖先的要求,这个共同祖先就是创造一切、主宰一切的宇宙大神,这就是创世的神话传说。在中国古代神话中,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就属这样的神话: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艺文类聚》卷一引徐整的《三五历纪》)
另有一段,是清马骕《绎史》卷一引徐整《五运历年纪》中的文字:
元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
徐整是三国时吴国人,其《三五历纪》《五运历年纪》尽管是很晚的典籍,但盘古开天辟地神话的产生肯定远远早于这两部典籍形成的时期。宋代黄休复《益州名画录》“有画有名”条引《益州学馆记》:“献帝兴平元年,陈留高朕为益州太守,更葺成都玉堂石室,东别创一石室,自为周公礼殿,其壁上图画上古盘古、李老等神及历代帝王之像。”可见,盘古神话最迟在汉末已在蜀地广为传播。不过比起自然神话及祖先神话来,它的产生要晚得多。从宇宙大神可以看到氏族联盟首领的影子。它大约产生于氏族社会末期甚至家长奴役制初期。它追述了我们的先人对世界产生及人类起源的寻根探源的意识。那神力无穷的创世神盘古,就是他们对世界创造者形象的大胆想象及真诚的崇拜。在美好的幻想之中,讴歌了人类始祖在宇宙洪荒的年代就具备的开拓创新精神,他们所具有的那种鞠躬尽瘁、毫无保留的献身精神,成为中华民族最崇尚的品德。
根据先民的社会实践、思维能力和认识水平的发展历程,可以将纷纭复杂的神话理出一条清晰的发展线索来,即先有自然神话,再有祖先神话和英雄神话,最后出现宇宙大神神话。而且还可以清晰地寻找出神话与传说、寓言、仙话的区别,从原始人的认识历程来看,神话是他们最初的认识形式,而传说、仙话、寓言都是后来才产生的。
神话的主角是自然神、祖先神与宇宙大神,都是神灵,即使祖先神名义上是人,实际上还是超人的神。而传说的主角却是人,尽管带着神奇的超凡特征,但毕竟是人间的英雄。神话中的主角带有浪漫主义的幻想、想象色彩,而传说中的主角已经带有理性的、伦理的色彩。神话往往是传说的基础,传说是神话的初步“历史化”,传说进一步“历史化”就演变为“历史”。神话中的神往往是传说中英雄的原型,经过理性化、伦理化、历史化的改造,神变成了人,神话变成了传说。
神话与寓言的区别在于:神话是原始人的集体不自觉的艺术创造,寓言是后来有主名者的自觉创作;神话是原始人对自然与社会出于真诚的理解,向人们展示自己认为是真实的认识,而寓言则明知自己是在虚构,只是希望人们从中体会所蕴含的道理;神话是人类蒙昧时期的意识形态,寓言则是人类理性觉醒后的精神产物。
最难区别的是神话与仙话(包括鬼话),因为二者的主角都是人们幻想的神仙,并且仙话还常常借用神话中的素材,仙话中神、仙并存。但神话中的神,是对人本身虚妄的幻想,有着人的影子,如神话中的神,都会死的,如夸父逐日途中渴死,就连开辟天地的盘古也要死的,而仙话中的仙是不会死的,这显然是后来大兴仙道的时代才开始产生的,是人们妄想长生不死的产物。
我们之所以要区分神话与寓言、仙话的区别,其目的在于进一步认清中国早期散文——远古神话的价值。当然,在实际中,神话与传说,神话传说与仙话、寓言常堆积融合在一起,不好细分,但我们明白了它们之间的区分界限,至少可以把神话与传说视为一体,视为中国古代早期散文的形态,来评析它的特点及对后世散文的影响。
中国神话传说,不仅主题、主角有一个发展演变过程,而且神话传说中的伦理意识也有一个从弱到强的发展演变过程。
原始神话主要反映人与自然的矛盾,原始人从一开始就对自然物与自然现象有一个喜好与憎恶的态度,其好恶判断的标准,主要决定于自然物与自然现象对人的利害关系。凡是对人本身的生存发展有益的自然物或自然现象,感情上就喜好它,在原始观念上就认为它是善的;凡是对人本身的生存发展有害的自然物或自然现象,感情上就厌恶它,在原始观念上就认为它是恶的。
就如洪水,它毁坏田园,使人无定居之处,给人类生存造成极大的威胁。人们诅咒它,把它幻想成一位自然的恶神。这个恶神是大恶神共工的属下,叫相繇,有九个头,长着蛇的身子,蜷曲盘踞在九土,就食于九土之上。它喷一口水,土地就会变成湖泽,百兽都不能存活,何况人类?大禹治理了洪水,杀死了相繇。相繇的血腥臭难闻,恶臭散布之处,连禾谷都不长,它所居之地多水,人也不能居住。[9]
在神话中,代表善的各种神,其共同的本质特征就是为民、惠民的仁爱精神,这种精神是中华民族产生以来一直保持的美德,也是中华民族得以生存、发展的驱动力。民族乃至人类,要想生存、发展就应该互相怀有仁爱之心,施以仁爱之举,共生共存共进步。中国古代四大神话所歌颂的神,无不具备这个鲜明的特点。先说女娲,她不仅抟黄土作人,创造了人类,而且当人民遭遇灾难之时,又是她不畏天崩地裂、洪水猛兽,以改天换地的神勇解民于倒悬,“女娲补天”一则这样记载: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淮南子·览冥训》)
为了“颛民生”,女娲立四极,杀猛兽,治洪水,不惧天崩地裂、洪水滔天、猛兽肆虐,以大无畏的精神,以无穷的威力和高超的智慧,一一征服与战胜了难以想象的灾难,成为中国早期文学中一个以拯救天下为己任的光辉英雄形象。
另一著名神话是“羿射九日”,在《淮南子·本经训》中有这样的记载:
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
十日并出,庄稼旱死,“民无所食”;猛禽怪兽,“皆为民害”。在民不聊生之际,一个神射手后羿站了出来。虽然他是奉了尧帝的命令,但他把为民除害、使“万民皆喜”看作是自己的光荣使命,他依靠弓箭胜利地完成了任务,他与帝尧同样成为万民的救星。
“鲧禹治水”的神话,流传甚广,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大禹治水的文字,最早见于《诗经·长发》:“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记载较详的是《山海经》,其中《海内经》说: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鲧来治理洪水,他堆土挡水,不见成效,于是盗取天庭宝物“息壤”来堵塞洪水泛滥,结果招来杀身之祸,天帝把他杀死在羽郊。鲧死不瞑目,尸体三年不腐,从剖开的肚子里生出个禹来。禹终于以疏渠导水归海的方式,治住了洪水泛滥。鲧的死就是禹的生,鲧的失败乃是禹的成功之母,说明征服自然绝不是一代人就能一蹴而就的。大禹治理洪水,功不可没,鲧为了拯救人类,窃取“息壤”并为之付出生命代价的精神,也可歌可泣。《荀子·成相》篇中说:“禹敷土,平天下,躬亲为民行劳苦。”为了民,鲧不怕杀头,而禹更是经历了长期的艰苦奋斗,为了疏河导江,十年未回家,三过其门而不入,为人民受尽了苦累。
随着氏族部落的形成,各部落之间就开始了冲突、斗争、融合,神话也逐渐有了反映部落与部落之间的矛盾、战争与联合,也就是有了反映人与人之间的社会矛盾。如果说前面三则神话是歌颂为了人民的利益向自然斗争的英雄,那么,“黄帝杀蚩尤”的神话,则是歌颂了为了自己部落的利益与其他部落做斗争的英雄:
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鸱义,奸宄,夺攘,矫虔。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杀戮无辜,爰始淫为劓、刵、椓、黥。越兹丽刑并制,罔差有辞。民兴胥渐,泯泯棼棼,罔中于信,以覆诅盟。虐威庶戮,方告无辜于上。上帝监民,罔有馨香德,刑发闻惟腥。(《尚书·吕刑》)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山海经·大荒北经》)
对于在自己氏族部落实行野蛮统治,又以武力威胁其他部落生存的部落首领,人们自然把他视作恶神。这个蚩尤,有着恶鸟鸱枭一样的狡猾,掠夺、欺诈成性,连本部落三苗的百姓都不愿受他统治。他对内制定了酷刑,把五种暴虐的刑法称作法律。他滥杀无辜,创制了割鼻子、砍腿、刺面等刑具,用宫刑把男人的生殖器割掉,用幽闭之刑,使女人子宫下垂,不能生殖。各种酷刑并用,淫威暴政施行于民,百姓纷纷向上帝哀告,上帝察视,所到其统治之处没有烟火的香气,因为杀戮过多,只闻到血腥的味道。对外,他又兴兵征伐黄帝部落,挑起战争,殃及平民,天下人没有不受其害的。黄帝联合正义力量歼灭蚩尤,完全是替天行道,拯救无辜平民。
由于对善恶之神进行了幻想式的理解,自然也掺入了先人的理想,所以凡是恶的,尽管一时貌似强悍,甚至嚣张得很,最终逃不脱善者对他的惩罚,如前面提到的天崩地裂、洪水滔天、禽兽横行等自然灾害,都被英雄女娲、羿所征服。兴风作浪的相繇,被大禹所杀,恃强作乱的蚩尤被黄帝所杀,就连蚩尤权力的象征——蚩尤旗,其形状也似灾星——彗星的模样,他所使用的刑具被抛弃在宋山,化作血红的枫树。[10] 神话中代表邪恶力量的失败乃至灭亡,这是先人善的向往,是理想的胜利,是信念的胜利。
向善的自然神,尤其是祖先神、英雄神、宇宙大神,无不体现着为民、惠民的精神,不独四大神话中的善神如此,其他神话中的诸善神亦如此。《韩非子·五蠹》中说: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
《韩非子》已将神话历史化了,它将神称作了“圣人”,不过仍能看到神话的影子。相传上古有有巢、燧人氏,如果把他们看作是具有象征性的名号,代表着原始人早期发展的几个阶段,更为合理。有巢氏“构木为巢”,为了人民能在树木上安生,以防范野兽、洪水的侵害;燧人氏钻木取火,是为了人民能吃上熟食,减少疾病,提高自己的生存能力,这是原始人集体的创造,但原始人把它幻想成祖先神的赐予,祖先神就是后来称之为的“圣人”,圣人的标志就是为民、惠民,这是从上古之世就形成的一种传统意识。这是一种以人为本的民本思想,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核心,也是后来儒家思想的核心,这个思想的初始萌芽,从中国远古神话中清晰可见。也就是说,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已形成了儒家仁爱思想的基因,从此以人为本爱众济民的思想就如一条红线贯彻中国文化发展的始终,而其根源,可以追溯到传说的时代。
在中国古代神话中,代表善的各种神,还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积极进取、自强不息。在自然灾害面前,他们不像其他动物那样被动、消极地适应环境,也不乞求上帝的怜悯与帮助,更不畏惧而躲避或逃跑,而是以大无畏的姿态面对,依靠自己的力量,即努力发掘自身的各种潜能与智慧,发明创造各种工具与器物,去战胜与征服自然。如女娲炼出“五色石”来补天,羿操有神力无比的弓箭射下危害天下的九日。有奋斗就会有牺牲,他们幻想出一个敢与太阳竞走的夸父,夸父宁愿死在拼搏的途中,也不改变自己追求的目的,这正是先民不屈不挠、勇于献身精神的写照。“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世界各民族中,关于洪水的神话共有一百多种,《鲧禹治水》是其中最好的一个。因为在《鲧禹治水》中,人并没有逃上‘方舟’,洪水也不是被上帝召回或自动撤退,而是被神化了的英雄采用人的方式,从事工具劳动,经过艰苦的长年的劳动而治平的,因此,《鲧禹治水》是全人类最优秀的神话之一。”[11] 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善神都是英雄,又都是劳动能手与发明家,实际都是勤劳、勇敢、百折不挠的先民自身的理想化。这些自强不息、鞠躬尽瘁为民的神或英雄,反映了中国古代先民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战胜与征服自然的社会现实与精神面貌。
中国古代神话中对为民、惠民与积极进取、自强不息精神的描述与歌颂,反映了中华民族在最初时就具有的美德,这种美德一直保持于民族的全部形成过程中,成为中华民族的一种传统。中华民族视之为最高最善的德,甚至把它附会于天地之德,认为人间的这种德行是效法于天地之大德。所以《易传·象》中有这样的名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天空中日月星辰运行刚健有力,从无懈怠,效仿它,不就是积极进取、自强不息的精神吗?大地广袤无垠,万物生长,为民所用,效仿它,不就是心胸阔大为民、惠民的德行吗?这种精神与德行,就是被后世儒家提炼、升华为至高至善的“仁义”的道德观念。将天道与人道相配称,天之高明,地之博厚,完全是人间仁爱的象征。从古老的荒蛮时代,中国就形成一重要理念,爱民就是顺天应地。仁即指“爱人”(《论语·颜渊》)。义,即指行仁的善行。仁侧重于指思想意识,义侧重指实践行为,远古先民的为民、惠民精神可概括为“仁”,其积极进取、自强不息的品质可概括为“义”,在此基础上,儒家自然又演绎出诸如修己安人、内圣外王及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思想。远古神话中闪烁着儒家所奉行的人生观价值观,蕴含着儒学的基本精神。追溯儒学思想核心的渊源,远不是三代王官所创立,也不是周代礼德所彰显,这种仁义的精神,从中国原始社会就具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