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词》选注·心解·集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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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

香靥凝羞一笑开,柳腰如醉暖相挨,日长春困下楼台。照水有情聊整鬓,倚阑无绪更兜鞋,眼边牵系懒归来。

【注释】

① 浣溪沙:此调一名《小庭花》,系取张沁词“露浓香繁小庭花”句;一名《醉木犀》,是由韩淲词“一曲西风醉木犀”而来。风格宛转,语音清脆,宜于写景抒情。在《全宋词》中,这是使用频率最高的一种词调,共用七百七十多次。其中晏殊的“一曲新词酒一杯”和苏轼的“山下兰芽短浸溪”、“西塞山前白鹭飞”等阕,堪称压调之作。

② 靥(yè):俗称酒窝。也指古代女子在面部点搽妆饰。

③ 兜鞋:兜,在此当系“环绕”的引申义,暗指反复欣赏脚上的绣花鞋。详见本词之“心解”部分。

【心解】

笔者曾几度煞费苦心,都没能找到对于此词确切编年的权威记载。有一种虽属或然之说,看来还算靠谱,即认为此词当作于秦观青年时期。鉴于古今人寿限长短不同,青年时期的年限也很不一样。现今多把少年儿童之后、四十岁之前者称为青年,而古代则大致指从“弱冠”至“而立”的一段时日。这段时日的秦少游又可大致分为前后两个阶段。他在前段过着一种类似浪荡公子的生活,作为这种生活的折射,其所作调寄《品令》等词多系应歌伶之邀,或带有歌伶语气的侧艳、滑稽、俳谐之作。笔者为了省出篇幅集中发掘和弘扬《淮海词》的独特优长,拙著只选了六七首侧艳、嘲戏之作中的《迎春乐》一首,而这首《浣溪沙》从选调到题旨均有所提升,它所表达的是一种类似陆机在《演连珠》一书中所说的“幽居之女”的情怀。这种情怀对于待字的李清照来说可称之为“怀春之情”,对于秦少游虽说是一种“代言”,窃以为主要还是借少女的举止思绪,表达他本人的心声。因为此时几近而立的词人,作为生活在一个入不敷出的几十口人的大家庭中的长孙,仍然一无所成,他能不感到“无绪”、无奈,甚至心烦意乱吗?

这位生有一对酒窝,娇羞俊美的女孩,其实是词人的变身。平心而论,本阕比之作者初试词笔的嘲戏之作,虽然有所提升,但仍在步武“花间”、“尊前”之蹊径,甚至不乏柳(永)词声口,比如“香靥融春雪,翠鬓亸秋烟。楚腰纤细正笄年。凤帏夜短,偏爱日高眠。起来贪颠耍,只恁残却黛眉,不整花钿”(柳永《促拍满路花》之上半阕)。对比秦、柳二词可见:有直接从柳词中拿来的“香靥”(此系柳词常用语,又见于《击梧桐》的“香靥深深”句),有由“楚腰”稍加变通的“柳腰”;柳云“夜短”秦说“日长”,岂不都是夏至前后的同一时段!二词所写也都是芳龄女子的特有举止心态,唯有“不整花钿”被反义借取为“照水有情聊整鬓”。可以说,秦观这首《浣溪沙》对于上述柳词不无亦步亦趋之嫌。

此词较之晚唐以来的近千首同调词无甚新意,而且在用语方面至少有两处令人有所费解。一是第二句的“暖相挨”,对此多数有关论著避而不谈,有的则谓:“‘暖相挨’的大胆动作,置于那些看似不相干而实际上是精心设计的动作之中,刻画浓情却不露香艳之痕,婉曲情深却不显粗俗之迹,点到为止,不失词品”(《秦观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2003年版)。对于如此用心写出的这段文字,不宜妄加可否,只想切磋求教:敢问尊说概以为“相挨”是指异性的相拥相抱吧?如是,就有一个问题不好解释,即词中所写只是一个女孩儿随意从楼上下来散散心、透透气,并不是像婚前的小周后那样与姐夫李煜在夜间偷情密约“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此词所写时间、环境是大白天的公共场所,独自一个女孩子会有什么“浓情”或“香艳”之举呢?况且《淮海词》的特点先是将作者的思绪加诸女儿之身,继而“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秦观有的诗都被讥为“不检点”,更不消说是词了。再者,秦观早期词写得很随意,不像有的唐人那样“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相挨”不必求之过深,其与暖字搭配,除了传达一种感觉,主要恐怕是用作韵脚。假如一定要追究此词前二句的意蕴,可否理解为:这个女孩子的容颜举止令人感到很养眼(冒昧地将“暖”引申为“养眼”),见到她,犹如一阵暖风迎面吹来。

另一费解之处是“兜鞋”。对此以往的解释分别为“做鞋子”、“合上鞋”、“此指以手提起脱落的鞋后跟”、“提鞋、穿鞋”。最后的一解是出自姚蓉、王兆鹏《秦观词选》(中华书局2005年版),可能因为此解比较合理,又有书证:“梦里相逢不记时,断肠多在杏花西。微开笑语兜鞋急,远有灯光掠鬓迟。”(吕渭老《思佳客》),曾被后来者采纳。“兜鞋”与上文的“相挨”都是在《佩文韵府》《诗词曲语辞汇释》《诗词曲语辞例释》(增订本)等工具书中找不到的。可见姚、王二位作者对于宋词的稔熟与精通!又一想,对于典故或词语的注释,有书证有时是很必要的,但最好是出自该词作者的前人之书。在这里“兜鞋急”,对于今人理解“更兜鞋”或可有所裨益,但与秦观此词的写作无关,因为吕渭老系远在秦观之后的新一辈。由此笔者想到之前的冯延巳的《谒金门》一词有云:“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当年怀有宫怨的宫女独倚阑干斗鸭解闷儿,现今秦观眼中的这位少女“倚栏”、“兜鞋”,岂非借以排解闺怨?窃以为“兜鞋”与“斗鸭”的用意大致相同,后者以鸭为戏,前者言女子偎依栏杆翻来覆去地观赏她那“脚上鞋儿四寸罗”,以消解其“无绪”的郁闷,而不大可能在栏杆旁边“做鞋”什么的,要说是扶着栏杆脱掉绣鞋,再“提”上、“穿”上,这又何苦来?

【集评】

1.清贺贻孙《诗筏》:诗语可入填词,如诗中“枫落吴江冷”、“思发在花前”、“天若有情天亦老”等句,填词屡用之,愈觉其新。独填词语无一字可入诗料,虽用意稍同,而造语迥异。如梁邵陵王纶《见姬人》诗:“却扇承枝影,舒衫受落花”,与秦少游词“照水有情聊整鬓,倚阑无绪更兜鞋”,同一意致。然邵陵语可入填词,少游语绝不可入诗,赏鉴家自知之。(《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2.《续编草堂诗余》:上句妙在“照水”,下句妙在“兜鞋”,即令闺人自模,恐未到。

3.杨世明《淮海词笺注》:此词写一少妇春困无聊,倚柳怀人之情态。或误作欧阳修词。(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4.周义敢、程自信、周雷《秦观集编年校注》(下):此首写一天真少女春日中细致幽微的心理变化。作者并不直写情意,而是通过少女独有的动作显示出来,平易自然,光彩照人。约写于青年时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

5.徐培均、罗立刚《秦观词新释辑评》:此词状怀春女子的心理状态,婉媚清新,别具韵致。内心活动,总会以某种特殊的身体语言表现出来。女子怀春的心理,最明显的表现就在眉眼之间,而眉眼间最突出的特征则是羞怯。作为一种特殊的心理的外在反映,女子的含羞,正是其情浓的表征,也是其娇美动人的表征。“香靥凝羞”四字,言简意赅,将这位怀春少女特有的内心活动概括出来,一下子就抓住了读者的心。“凝羞”形容其羞容之重,很是恰切,而且“凝”字跟后面的“一笑开”相应,表现出一静一动的情感变化,让她的羞情活起来了。羞怯之情随着笑容的绽放而消失,表明她放弃了矜持之心,转向大胆和开放。

赞美女性,可以说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但是如何才能恰到好处,富于情而不流于欲,则是很难把握的。南朝宫体诗之所以受到批评,柳永等人的艳情词之所以受到讥弹,就是因为没有把握好这个度。近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对秦观艳词有“雅”、“神”而无俗貌,作了肯定。(中国书店2003年版)

6.姚蓉、王兆鹏《秦观词选》:这是一首描写女子游春的作品。首句写女子的笑脸,突出她两颊可爱的小酒窝,以及不胜娇羞的神态,准确地把握了年轻女子初出深闺时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忸怩的情态。“柳腰”一句乃双关笔法,既描绘柔柔的柳枝在春风中如醉酒般摆动、不断触拂到她身上的情景,又形容她行走时扭动纤纤细腰,动作十分优美。“日长”句补叙她出游的原因:春困袭来,让人觉得倍感慵懒,故而走下绣楼,出门透透气。下片写她游春的活动。在湖边,她不禁以水为镜,整理自己的秀发。这一举动,既写出女子爱美的天性,又暗示她顾影自怜的孤单处境。“有情”之“情”,正是春情。倚阑观望春景,并没有使她轻松愉悦,反令她更加兴味阑珊,只能无聊地“兜鞋”。末句写春游结束,女子心灰意懒地归来。可“眼边牵系”四字,又含蓄地暗示她心有牵挂,因而才会“无绪”、“懒归”。从春游时不经意的行为,透视女子隐秘深微的春思,此词写法可谓高妙。(中华书局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