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苯教的三种口传教法:“仲”“德乌”“苯”
口头传承是藏族传统文化的重要传承方式之一,如藏族远古时期的自然宗教——苯教就是通过口头传承的,口传人就是当时最有权威的苯教徒。苯教作为藏族原始的土著宗教,早在3800多年前就已经形成。[3]到雍仲苯教(gyung-drung-bon)创始人敦巴·辛饶弥沃齐生活的时代,开始形成比较完整的教规和教义。雍仲苯教教徒认为,敦巴·辛饶弥沃齐是一个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神人,他凭其天赋和魔力,以先知或预言者的身份成为象雄部族的精神领袖,成为神的代言人,成为天和人的中介。他们借助于被神化了的祖师敦巴的权威,向民众宣扬雍仲苯教,并形成了以口传为形式的三种教法:“仲”“德乌”“苯”。
一 仲
“仲”(grung),是古藏文词汇,意为叙述故事、神话,“一般是用来指两类叙述形式。第一类是指对古代历史事件的全部叙述,其寓言成分和诗体般的润色使这些历史事件更加丰富饱满生动,如格萨尔史诗、《阿古敦巴》《尼曲桑波》等一些传说故事,其中很多内容是以过往历史为根据的。‘仲’的第二类,是由一些神奇传说、幽默片段或令人意想不到的故事所构成,其讲述形式令人着迷,但被认为缺乏历史依据,如深得藏族百姓喜爱的《诈尸成金的故事》《麻雀的故事》和有关其他各种鸟禽的寓言及猴子、野兔等动物的故事。这些备受民间喜爱的故事代代口耳相传,不可避免地在其最早的核心部分添枝加叶。古代吐蕃治政的‘仲’就属于这两类”[4]。讲述故事的口传人就是当时国王身边最有权威的苯教徒。“仲”也是宣扬“苯”教的一种手段,苯教徒为了使群众易于了解雍仲苯教教义而传授《陀罗尼穗》(gyung-kyi-snye-ma )等神话故事,其内容涉及世界的形成、人类的起源,以及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等自然现象。如《斯巴形成歌》:
问: 最初斯巴形成时,
天地混合在一起,
请问谁把天地分?
最初斯巴形成时,
阴阳混合在一起,
请问谁把阴阳分?
答兼问:最初斯巴形成时,
天地混合在一起,
分开天地是大鹏,
大鹏头上有什么?
最初斯巴形成时,
阴阳混合在一起,
分开阴阳是太阳,
太阳顶上有什么?[5]
又如《斯巴宰牛歌》:
问: 斯巴宰杀小牛时,
砍下牛头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歌手;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割下牛尾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歌手;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剥下牛皮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歌手。
答: 斯巴宰杀小牛时,
砍下牛头放高处,
所以山峰高高耸;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割下牛尾栽山阴,
所以森林浓郁郁;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剥下牛皮铺平处,
所以大地平坦坦。[6]
以上古歌是远古时期藏族人对自然界形成做出的解释,也是原始苯教的世界(斯巴)形成观之一。“仲”是卫藏地区对故事的称谓,安多藏区称民间故事为“纳达”——古时候的传说。藏族民间故事数量之多、流传之广、影响之大,是难以估量的,最广为流传的有《尸语的故事》《猴鸟的故事》《猫喇嘛讲经》《阿古顿巴的故事》,等等。
二 德乌
“德乌”(ldevu),是古代象雄语“谜语”或“隐语”的汉语音译。苯教巫师以“隐语”或“谜语”为民众讲述世界形成、生灵来源等神话以及历史传说,并以之传达神谕王令。“德乌”似乎也是一种古老的与开发智力有关的文娱形式。在吐蕃时代遗留下来的敦煌古藏文写卷P.T.1287中,有一个文本记录了吐蕃第31代赞普囊日松赞(nam-ri-srong-btsam,松赞干布之父)时期吐蕃王朝内部两大势力集团之间的一段政治对话。这两大势力集团的代表人物分别是新加入吐蕃联盟的藏蕃豪族琼保·邦色(khyung-po-spong-sad)与苏毗豪族娘·尚囊(myang-zhang-snang)。对话的方式则是二人在囊日松赞牙帐前的对唱。
囊日松赞之时,由于藏蕃(即后藏一带)的归附和吐蕃对雅鲁藏布江北岸苏毗的征服,吐蕃联盟的势力获得了极大发展。藏蕃豪族琼保·邦色(苏孜)因为归附吐蕃在前而且参加了征服苏毗的战争而居功自傲;苏毗豪族则因为实力强大、人数众多而与之针锋相对。两个人的对唱都采用了“德乌”——隐语的形式。
其后,娘氏孟多热忠贞之子尚囊,充任赞普内侍扈从之官,应诏前往牙帐。
后,赞普君臣大酺饮宴,琼保·邦色(苏孜)乃于宴前对酒高歌:
“孟哥之地有一虎,杀虎者,我苏孜也;
我把整只老虎献于上方,肠肠肚肚分赏予洛埃。
藏蕃牙帐之上方,白鹫在飞翔,
射杀白鹫者,苏孜也,
将大鹫翅膀献于上方,羽毛赏予洛埃。
前年早于去年,
冈底斯雪山脚下,
麋鹿野马在游荡,游荡到香波山前,
如今再来观赏,
在香波山“年神”跟前,麋鹿野马不要狂妄,
麋鹿野马如果狂妄,冈底斯雪山会把你吞没。
在去年、前年、更早之年头,在玛法木湖之岸旁,
白天鹅、黄鸭子在嬉戏徜徉,游荡来到当戈湖上,
如今再来观赏,当戈之湖是天神之湖,
天鹅黄鸭不可狂妄,天鹅黄鸭若是狂妄,
玛法木湖水会把你吞没。
‘彭域’成了洛埃的附邑,
攻下‘彭域’的却是‘色穷’,如今更是一望无际。
伍茹、秦瓦有如粮仓,
如今四周皆牧场,岂不是苏孜之勋劳所归乎?”
……
(苏孜)如此高歌唱毕,后,赞普心中思忖:希望有一功勋之臣,歌吟以对之,而竟无一人应对。赞普乃对内侍扈从之官之尚囊瑟乌苏凌布曰:“尔乃忠贞大论之子,能歌吟乎?”尚囊乃请一试,遂引吭高歌:
“吁!去年、前年、更早之年头,在滔滔大河之对岸,
在雅鲁藏布之彼岸,仇敌森波杰啊!
如同鱼儿被切成块,切成块块后被除灭;
从几曲河中捕鱼者,是义策邦道日也,
渡涉垄河(进攻)者,是增古孟道日也,
肩上背负了重任,扩展增添了土地者,
除了邦松准保未闻有别人。以大坝子作为目标,
香波大山铺在坝子上,攻克了宇那城堡,
使它成为秦瓦之属地。往昔已经巍然高耸,
召集更加高过苍穹,将岩波(即彭域)征服了,
归并雅砻地方。往昔已庞然巨室,
如今更加无边无际。‘彭域’成了‘洛埃’的附邑,
攻下彭域的乃是‘董东’。往昔已宽阔无边,如今更加一望无际。
去年、前年、更早之年头,杀了一只公野牛,
南方竹子是上品,但若不用铁器做包头,
竹子是不能射透者,若不用鹰羽来装配,
竹子不能射中野牛身。岩波是产羊地方,
皮口袋以豹子皮为最好,若不用针来穿透,
线经是不能连缀起来,线经若不能连缀起来,
皮口袋不能自己形成!”[7]
苏孜(琼保·邦色)是将藏蕃之地归并于吐蕃的功臣,并因此获得二万户的赏赐,这是苏孜在吐蕃联盟政权中主要的政治资本。因此,苏孜的唱词首先是夸耀自己的功绩,如:“孟哥之地有一虎,杀虎者,我苏孜也。我把整只老虎献于上方……藏蕃牙帐之上方,白鹫在飞翔,射杀白鹫者,苏孜也。”这两句唱词均非空泛的比喻,而是隐含了两件事和苏孜的两件功劳。这两件事在敦煌藏文写卷本P.T.1287中均有记载:其一,“此王(指囊日松赞)之时,有琼保·邦色者,割藏蕃小王马尔门之首级,以藏蕃两万户来献,(其土地民户)均入于赞普掌握之中”[8]。苏孜唱词中的“孟哥之地有一虎,杀虎者,我苏孜也。我把整只老虎献于上方”,显然是喻指这一事件。唱词中的“虎”,系指“藏蕃小王马尔门”;“把整只老虎献于上方”则是指将“藏蕃小王马尔门”所属之地民户整个献于吐蕃赞普。其二,“后,‘蒙氏温布’对赞普兄弟不忠,而苏孜忠心耿耿,告发彼等之阴谋而揭露之,致令赞普兄弟未受伤害”[9]。苏孜唱词中的“藏蕃牙帐之上方,白鹫在飞翔,射杀白鹫者,苏孜也”一句,显然是隐喻这一事件,“白鹫”暗指对赞普不忠的“蒙氏温布”,“射杀白鹫者,苏孜也”,则指因苏孜的告发,“致令赞普兄弟未受伤害”一事。苏孜接下来的唱词似乎是关于自然景物与动物的叙述,实际上却隐含了对新加入吐蕃联盟的苏毗豪族的挑衅意味,以及对自己曾参与征服苏毗的“勋劳”的夸耀。
尚囊的唱词表现得更为明朗化:“南方竹子是上品,但若不用铁器做包头,竹子是不能射透者,若不用鹰羽来装配,竹子不能射中野牛身。岩波是产羊地方,皮口袋以豹子皮为最好,若不用针来穿透,线经是不能连缀起来,线经若不能连缀起来,皮口袋不能自己形成。”这同样是一段隐语,仍然借助于自然事物来隐喻和表达事理。意思是,如果只有你苏孜的功绩,而没有我苏毗降臣的功勋,吐蕃就不成其为今日模样。这是尚囊针对苏孜一味过分夸耀自己的功绩而做出的回应和反击。法国学者石泰安在《西藏的文明》一书中曾引用此两段歌词来说明隐喻在藏族古代诗歌中的独特表达方式。他指出:“(藏族)古人在格言方面的才能,尤其是一大批隐喻在其中起了巨大作用。这些隐喻一般都是用于神秘的誓喻,我们可以认为这种艺术属于谜歌表演者的传统范畴。”[10]
三 苯
“苯”(bon),系古藏语,含意颇多,除了有“吟唱”“吟诵”之意外,还有“祈请”或“默诵”“咒语”等意。斯内尔格罗夫(D.Snel Lgrove)认为,“苯”相当于古象雄语的“gyer”,意思是“吟诵”[11]。也有不少学者认为,“苯”是大食(stag-gzig,即波斯,今伊朗)语,意思是“根”或“根基”[12]。但苯教史学家南卡诺布等学者倾向于斯内尔格罗夫的说法。当时的苯教徒为了传播雍仲苯教思想,非常重视举行各种形式的仪式,比如祭祀、占卜、煨桑、祈祷,还有修法、祛鬼,等等。作为一种传法手段,苯教仪式的传承形式一律为口传。为了让普通的民众能够更明白容易地了解并接受苯教教义,一个非常简便的方式,就是口头说唱、口头讲解、口头传授《陀罗尼穗》(gyung-kyi-snye-ma)等神话故事。可见,自苯教产生以来,远古时期的藏地口传文化已经非常丰富。
自苯经产生以来,远古时期的口传文化开始在苯经里出现。如在雍仲苯教《寂静续》(zhi-rgyud)里就记载过苯教“万物源于五行”的说法:“终生早于大劫(时间),无行早于终生,有为(世界、空间)先于无行,辛神先于有为,辛神发射五光,光晕形成五基。”[13]
原始苯教的仪式中充满了咒语、祈祷语和颂神辞,这些咒语、祈祷语和颂神辞是藏族远古时期的口传文化,也是藏族诗歌的源头之一。咒语是语言神秘力量的呈现,是诗的先声。原始的巫述仪式都是在载歌载舞中完成的,这使咒语天然地带有节奏感和象征、隐喻、期望、满怀感情等特征。这些特征使咒语具有了诗的雏形。祈祷语是献祭、膜拜活动中取悦于神灵给予美好结果的“好听话”。它的唱诵往往众口一声,口气庄重,语词精美,音韵和谐,曲调固定,有时还要起舞弄姿并用乐器伴奏。颂神辞往往歌舞并作,带有狂欢性质。在对神的赞美中,人们完善着语言的节奏,修饰着话语,调整着内容。于是,这种宗教的朗诵,也成为文学的朗诵;这种对神的赞美,往往也成为对诗歌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