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绪论
《古今名剧合选》是孟称舜编选的一部元明杂剧集,刊于明崇祯六年(1633),原刻本今藏上海图书馆,《古本戏曲丛刊》第四集据以影印。现存《古今名剧合选》共20册,根据风格的不同分为《柳枝集》与《酹江集》两部分,收录元、明两代杂剧计56种。《柳枝集》全名《新镌古今名剧柳枝集》,入选剧本风格以婉丽为主,故选集名取柳永《雨霖铃》之“杨柳岸晓风残月”意,曰《柳枝集》,收元人杂剧16种,明人杂剧10种(含孟作3种),共计26种。《酹江集》全名《新镌古今名剧酹江集》,入选剧本风格以雄爽为主,选集名取苏东坡《念奴娇》之“大江东去”“一樽还酹江月”意,曰《酹江集》,收元人杂剧18种,明人杂剧12种(含孟作1种),共计30种。除孟称舜所作的4种杂剧外,《古今名剧合选》中所有入选剧作都附有孟称舜所加的评点,累计596条,或是对所选剧本作者的考订与介绍,或是注明剧目底本与《元曲选》本的异同,或是从艺术角度对剧作的内容、曲词、风格等进行品评,形式多样,内容精彩,成为观照和解读孟称舜戏曲观念的重要依据。
《古今名剧合选》编成付刻后,在很长时期内研究范围不广,仅限于个别收藏者。由于各藏家视之为秘本,他人很难一睹,遂使流传大受限制。研究它的方式也十分单一,偶有书目著录,如清初祁理孙的《奕庆藏书楼书目》中虽著录了《古今名剧合选》,但仅录有《柳枝集》《酹江集》之名,而未详其剧目。又如,《曲海目》《也是园书目》《今乐考证》《曲录》等均著录了其中的一些剧目。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些著录还算不上是对《古今名剧合选》的真正研究,却为此后研究提供了最初的线索。真正意义上的《古今名剧合选》研究肇始于郑振铎。1933年初春,郑振铎在北平东安市场的一个书肆中发现了这部古籍,倾囊购买下来,后又于1958年将其影印,收入《古本戏曲丛刊》第四集。自此之后,《古今名剧合选》流传渐广,学者也才有了亲身接触、深入研究的机会。从发现至今,在八十余年的时间里,《古今名剧合选》研究在开头的三十多年内并未出现高潮,而是一直陷入低谷,直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孟称舜及其《古今名剧合选》才逐渐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并为学术界所普遍重视。总体来说,这八十余年的研究大体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每个阶段又呈现出各不相同的鲜明特征。
第一阶段:研究低谷(20世纪初至20世纪70年代)
《古今名剧合选》被发现之前,研究者对其了解仅限于个别书目的记载和个别收藏家所保存的残卷,故所谓的研究其实只是一些简要的介绍性文字。例如,1932年出版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是如此介绍孟称舜及其《古今名剧合选》的:“在启、祯间,他是一位最致力于戏剧的人。他尝编《古今杂剧》五十余种;晋叔《百种曲》后,刊布元剧者,当以此集为最富。《古今杂剧》分《柳枝》《酹江》二集,盖以作风的秀丽与雄健为区别。其自作之《桃花人面》《英雄成败》《花前一笑》《眼儿媚》诸剧也附于后。”[1]
直至1933年,由于新文献的发现使这一情况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古今名剧合选》作为元明杂剧选集的戏曲文献,郑振铎先生对其发现和推介做出了重要贡献。郑振铎在《记一九三三年间的古籍发现》一文中对《古今名剧合选》的情况做了较为全面的介绍:
今年春初,在北平东安市场某书肆,得孟称舜氏所编《古今名剧合选》,全书凡五十六种,完全不缺,殆为臧选外,最富之曲选矣。(王孝慈先生亦藏有此书,然残佚颇多)当时逐鹿者颇有其人,然终归我有。今年所发见的戏曲,当以此书为最重要。此书各家书目皆不载,仅祁氏《藏书楼书目》有《柳枝集》《酹江集》之名,然亦未详其目。今具录于下,论述元、明曲者当为之一快也。[2]
郑振铎不仅详细罗列了《古今名剧合选》之《柳枝集》与《酹江集》所含剧目,而且更进一步地指出其文献价值:
称舜此选,刊于崇祯癸酉(六年,即公元1633年),距臧选之刻已十六年。称舜自己的序说:“元曲自吴兴(即晋叔)本外所见百馀十种,共选得十之七;明曲数百种,共选得十之三。”然其实,出臧选外者亦殊寥寥。吴昌龄的《猪八戒》,盖即其《西游记杂剧》里的一部分。其所附编者自作之四剧,《眼儿媚》《桃源三访》《花前一笑》和《残唐再创》,却是全选里比较的最为重要的部分。其他各剧,皆仅足资比勘异同而已。(《眼儿媚》《花前一笑》绝未见之他选;《盛明杂剧》所载之《花舫缘》,盖为卓人月的改本。《桃源三访》《残唐再创》二作,《盛明杂剧》虽载之,然与此本亦不甚同。)称舜于每剧之端,所附批语,亦有很可注意者。论述戏曲史的,当于此有所取材。称舜序里又道:“若夫曲之为词,分途不同,大要则宋伶人之论柳屯田、苏学士者尽之。一主婉丽,一主雄爽。婉丽者如十七八女娘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而雄爽者如铜将军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词也。后之论辞者,以词之源出于古乐府,要须以宛转绵丽,浅至儇俏为上;挟春华烟月于闺幨内奏之。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乃为贵耳。慷慨磊落,纵横豪健,抑亦其次。故苏、柳二家轩轾攸分。曲之与词,约亦相类。而吾谓此固非定论也。曲本于辞。辞本于诗。诗三百篇,国风雅颂,其端正静好,与妍丽逸宕,兴之各有其人,奏之各有其地,安可以优劣分乎?……予学为曲而知曲之难,且少以窥夫曲之奧焉。取元曲之工者分其类为二,而以我明之曲继之。一名《柳枝集》,一名《酹江集》。即取《雨淋铃》‘杨柳岸’及《大江东去》‘一樽还酹江月’之句也。”这便是他所以分古今名剧为《柳枝》《酹江》二集之意。
郑振铎从两个方面详细论述了《古今名剧合选》的文献价值:第一,指出《古今名剧合选》是继《元曲选》后的一部所收颇富的杂剧选,虽“出臧选外者亦殊寥寥”,但“其所附编者自作之四剧,《眼儿媚》《桃源三访》《花前一笑》和《残唐再创》,却是全选里比较的最为重要的部分”,而且“其他各剧”也“足资比勘异同”,对元杂剧的版本整理和校勘意义匪浅;第二,认为各剧所附孟氏批语(包括总评及分评)“亦有很可注意者”,“论述戏曲史的,当于此有所取材”。
郑振铎此文掀开了《古今名剧合选》研究的序幕,却未引发《古今名剧合选》研究的高潮。据统计,本阶段研究仅有论文3篇,没有专著。对《古今名剧合选》的研究虽未形成气候,但还是有少数在曲学研究方面极有造诣的知名学者纷纷撰文从各个角度对其予以介绍与研究。如孙楷第撰写的《跋明孟称舜编柳枝集》,台湾学者郑骞《元明钞刻本元人杂剧九种提要》等文,使《古今名剧合选》的研究领域逐步拓宽,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
孙楷第继郑振铎《记一九三三年间的古籍发现》一文,于一九三四年撰写《跋明孟称舜编柳枝集》,后于一九六一年十二月改订,收入其《沧州集》。此文首先介绍了《古今名剧合选》乃“孟称舜选元明人曲,题曰《古今名剧合选柳枝酹江集》,共五十六种”。随即列举其所见《柳枝集》入选剧目的基本情况,“此《柳枝集》前之序目已失去。所收曲以见存者数之得元剧十六种:凡郑德辉二本,曰《倩女离魂》、曰《翰林风月》。马致远一本,曰《青衫泪》。乔吉三本,曰《两世姻缘》、曰《扬州梦》、曰《金钱记》。关汉卿二本,曰《玉镜台》、曰《金线池》。白仁甫一本,曰《墙头马上》。杨显之一本,曰《潇湘雨》。张寿卿一本,曰《红梨花》。李好古一本,曰《张生煮海》。吴昌龄一本,曰《猪八戒》(按猪八戒乃杨景贤《西游记》中之一本,非吴昌龄作)石子章一本,曰《竹坞听琴》。尚仲贤一本,曰《柳毅传书》。无名氏一本,曰《度柳翠》。明初人剧七种:王子一一本,曰《误入桃源》。谷子敬一本,曰《城南柳》。贾仲名二本,曰《对玉梳》、曰《萧淑兰》。周宪王三本,曰《小桃红》、曰《庆朔堂》、曰《牡丹仙》。自著三种,曰《眼儿媚》、曰《桃源三访》、曰《花前一笑》”。指出孟称舜“选前人词以己作附之,亦王逸《楚辞章句》之比”。此作的最大亮点在于慧眼独具地点明了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与臧懋循《元曲选》之异同:
明人改元曲由李开先开其端,至臧懋循而益甚。称舜此编即以臧懋循《元曲选》为底本,校以他本而斟酌损益之,不尽依原文,其失与懋循同。唯改定处多疏于上方,体例实较懋循本为善。考懋循擅改元曲,世人多知其谬。如沈德符及叶堂等,皆先后抨击。然自明以来唯百种曲盛行于世,凡百种曲中文字,何者为原文,何者为臧懋循所改,皆了不可知。虽今日秘本多出,如元刊本杂剧,如尊生馆刊本《阳春奏》,如息机子《杂剧选》,如陈与郊《正续古名家杂剧》皆选元曲,可资校刊。其间有重至三四本者,固可援从众之义定懋循本之非。然考异之书,至今无之。读《元曲选》者,于其文之得失犹未能一一辩明之也。称舜此编批注详载去取始末。至今读之,不唯称舜之意旨可见,即懋循所增改者亦多藉以证明。今略举数例。[3]
孙楷第列举了大量孟称舜的评语来论证《古今名剧合选》对于元杂剧版本校勘之功,赞扬“其校勘文字极有裨于曲学,与懋循书不可同日而语”。同时也公允地指出此选“亦有沿懋循书而误者”,“亦有懋循依原文而此本改之反失者”。全文论证严密,材料翔实,不失为《古今名剧合选》研究方面的一篇力作。
在数量有限的论文中,著名学者郑骞对《古今名剧合选》的价值评价亦不同凡响:
孟称舜编刊此书在“息机子”“古名家诸汇编”及“臧氏元曲选”之后,故于各剧内容皆斟酌旧本与臧选之间,择其所认为善者而从之;又往往于眉批中注明旧本如何,吴兴本(即元曲选本)如何,评其得失,或舍或从。称舜为明末曲家,南北造诣俱深,眼光见解亦高,斟酌取舍之间,颇为超卓公允。有时自出己见,改动曲文,亦较臧懋循为稳妥。此书价值,实在元曲选之上,惜收剧略少,原书流传亦不广,遂使臧氏之书独据曲坛至二三百年之久。[4]
郑骞不仅指出《古今名剧合选》在版本学方面的独特价值,而且认为“此书价值,实在元曲选之上,惜收剧略少,原书流传亦不广,遂使臧氏之书独据曲坛至二三百年之久”。所论切中肯綮,可资借鉴。
总体而言,这一阶段的研究成果很少,与研究对象的重要性相比显然是极不相称的,但却均为方家之论,既有宏观评述,也有微观分析,使《古今名剧合选》的研究领域逐步拓宽,为后来的研究打下了较为坚实的基础。
第二阶段:研究热潮(20世纪80年代至今)
改革开放后,孟称舜及其《古今名剧合选》再度进入学人研究视野,总体来说,研究成果较多,远远超过了第一阶段的研究。从研究倾向上看,也呈现出一个完全有别于前一阶段的特征,即非独立性。此期并未出现关于《古今名剧合选》研究的专论,多数论文都是在论述孟称舜的戏曲理论和美学思想时兼及《古今名剧合选》的,使得研究成果呈现出极大的零散性。研究者们或考论孟称舜的生平及创作,或集中探讨其代表作《娇红记》,或专述孟称舜戏曲理论的某一方面,或以入选《古今名剧合选》的某一剧作为研究对象进行版本考察,研究的侧重点也有较大不同。要之,此期学界对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的已有研究,从整体上来说可梳理出两条走向,一是以孟称舜研究为中心,略有言及;二是结合孟称舜的戏曲理论,对《古今名剧合选》相关内容的理论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