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言
在中华文明史上,文学是璀璨夺目的明珠,诗文自古以来被视为文学之冠冕。《尚书》《诗经》以来的文学传统两千年来经历了百转千回,到了晚清,诗歌中唐宋之风此消彼长,文章中桐城之文则独步天下。这是一个封建王朝走向倾颓的时代,又是一个思想纷纭、新知萌生的时代。文学精神在此时大放异彩还是万马齐喑?近现代以来,有许多文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曾对中国艺术精神进行过深刻的思考:
近代文人诗笔画境缺乏照人的光彩,动人的情致,丰富的想象,这是民族心灵一时枯萎的征象吗?[1]
与盛唐诗文雄浑阔大的浩然之气相比,时际末流的晚清社会中,文人的诗笔中自然更多流露出的是末日的哀伤与痛苦的呻吟。然而纵使是痛苦的悲情与迷惘,也有其可以欣赏与借鉴的一面。王德威以为,晚清甚至有先于“五四”的现代性[2]。在诗歌领域,钱仲联先生很早就提出了清诗甚至有超明越元的品格,在散文研究中似乎更多的是非议与惶惑。然而,清代散文及其代表桐城文派仍然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康雍之文醇而肆,乾嘉之文博而精。”[3]道咸文章“激昂峭厉,纵横排奡”[4];光宣之文“光怪瑰轶,汪洋恣肆”[5],文章体式也因时而变,构成了中国散文史上奇特的文化景观。更深入细致地剖析近代文人诗笔,追踪蹑迹,或能展示其不朽的艺术魅力。桐城派古文是清代散文的主流,晚清论诗亦尚桐城派,深入考察近代桐城派古文的嬗变轨迹因而显得尤为重要。
说到桐城派古文,人们多称之为“桐城谬种”。此论发自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戴东原条即记述了此说[6]。然而有清一代文章,差不多大半是桐城派影响下的论著之文。明清之际,方以智《文章薪火》倡导《左传》《国语》《庄子》、司马迁之文,钱澄之屏俗学八股文,“治经书古文”[7],戴名世提出了“道”“法”“辞”兼备说[8],朱书之文,“雄健雅饬,序次朴洁,得马、班遗法”[9],为桐城派之先驱。至于康雍之际,方苞倡导的桐城文章以程朱之学为宗,以醇厚与雅洁的风貌出现,吟唱着时代的声音,开始引领清季文坛;乾嘉以来,尽管文选派散文与纯正的骈文风行一时,仍然未能与方、刘、姚之古文分庭抗礼。直至晚清时西学炽盛,加上通俗文与白话小说的冲击,才使得桐城之文渐渐暗淡了往日的光辉。随着清王朝的崩颓,桐城古文被白话的国语所取代,结束了两百年辉煌的历程。桐城古文长期被目为“一代正宗”[10],在鼎革之际,被时代洪流所吞噬的远不只是桐城之文,远离口语的书面文字与传统的旧文化都被淹没在新文化的汪洋之中。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到来,数千年来神圣的文化殿堂在风雨飘摇中土崩瓦解。
为什么桐城古文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黯然失色?在古文无力承载时代赋予的使命时,清新鲜活的口语与白话成为必然的选择。白话文不只是文章的形式,民族心灵只有在新的形式中才得以重新展现出来。然而文学从旧到新,不是偶然的,在这一过程中,近代诗文消逝的过程也是向新文学渐进的过程。近代桐城派的嬗变就是一个典型的范例。
什么是近代桐城派?学者论桐城派,必称方苞、刘大櫆与姚鼐。然而文化史上的桐城派有着更广的境域。桐城之学源远流长,方以智以“中边”论诗、钱澄之好为古文;至于方苞,与戴名世论艺文之法,与朱书论理学之要,熔铸为“义法”,推崇醇雅之文,鼎足而立,以古文标榜,在康乾之世遂蔚为风气。后来派内之雄即为一代宗师:刘大櫆以诗文名家,姚鼐兼及文史,梅曾亮不废骈体与韵文,曾国藩以汉学济宋学之空疏,长于履践;吴汝纶引入西学精神,至于马其昶,将桐城之文与世俗及现实相结合。则桐城派之时地并非限于康乾盛世之桐城。故其内涵至少有三点值得重新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