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4章 城主低头,轻眠入梦
回忆结束时,杜轻眠的声音已经哑到几乎听不出音调。
她整个人早已瘫倒在陆羽怀里,指甲掐进他衣襟,泪水湿透了衣襟半边,像是只用尽力气哀号的小兽,连抽泣都变得断断续续。
那画面、那夜晚、那句“我留下”,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陆羽没有说话。
他只是抱住她,一只手缓缓拍着她的背,就像杜明曾做的那样。
那一刻,他不是执法司的人,也不是炼煞修者。
只是另一个“哥哥”。
良久。
等她哭得几乎昏厥过去,陆羽才轻轻将她交到沈九音身边。
“替我……安顿一下她。”
他的语气极低,压得像是沉在海底。
沈九音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如寒星般冷静,却又带着一丝看不透的东西。
她没有问多余的话,也没有表现出多余的情绪,只是轻轻点头,扶住杜轻眠离去。
厅中重归寂静。
陆羽站在原地,许久不动。
他低头,看着地砖缝中未干的血迹,像是那一晚从地窖渗出来的,蔓延至今。
风从窗缝灌进来,卷起角落一缕灰尘,也吹乱他眼前一缕头发。
他的神情依旧没有变化。
但眼底的光,却一寸寸沉下去。
良久,他终于转身。
声音低哑,像磨利的刀锋:
“原来狗不止我杀的那一只。”
“也好。”
“看我怎么把你……”
“连人带狗,一块杀个干干净净。”
……
碧落执法司,后堂静室。
屋内药香浮动,火盆烧着炭块,温度极适。
城主正坐在堂中软椅上,脚边还踏着一张特供软毯,怀中披着狐裘,神情虽未痊愈,但气势早已恢复——
甚至比从前还多了几分“九死一生”后的傲慢。
“荒唐!”
他一手抓着茶盏,一手捶着桌面,脸色阴沉。
“我身为碧落郡正印,居然能在巡逻重地附近遇袭?!你们执法司的人眼睛都是瞎的吗?”
“事发当晚没有护卫封街?没有察觉异常?哪一个环节出错,今天不查清楚我就亲自上报巡阁!”
“你们是执法司,不是晒太阳吃饼的闲汉!”
屋内几名执法司小员低头沉默,不敢言语。即便心中早已憋气,也无处发作。
更有一名年长的小吏欲辩,才刚开口:
“城主大人,当晚……乃妖物偷袭,我等人手确实……”
“闭嘴!”城主一拍桌子,怒声打断:“什么偷袭?你们的职责就是防偷袭!”
“若不是我命硬,如今尸骨未寒!你们这群人,还好意思在这喘气?”
他话未落,一名司兵匆匆进门禀报:“陆羽来了。”
城主眉头一挑,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轻蔑:“哦?就是那个什么位子都没坐上的巡卫?倒有闲功夫来这里?”
“让他进来吧——”
话音未落。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
一人踏步而入。
未着甲衣,只一身墨色执法司制服,沾着些许尘土,腰间大刀未出鞘。
却在那一瞬,空气骤变。
仿佛风都收了声,火盆中的火光忽地一窒,微微颤抖。
陆羽站在门前,一步踏入,眼神平淡至极,未有怒容,也未有声张。
只是那一刻——
煞气如雾般自他周身溢出,如潜伏刀意,瞬间锁死整间静室的气流。
屋内温度陡降三分,所有人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攥住了喉咙,连吐气都慢了半拍。
城主原本还架着腿、端着气势的姿态,一眼对上陆羽的目光,整个人猛地僵住。
“咯哒”一声,他手中的茶盏掉在桌上,瓷盖飞滚,溅出大片水渍。
他原本坐得高高在上,此刻却仿佛被寒光劈头一击,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额角渗出冷汗,脸色由青转白。
陆羽一步步走入,身形如刀光流动,声音极低,却如千斤压顶:
“韩家宴会上你也在场。”
城主喉结一动,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嗓子竟干哑如砂纸。
陆羽停在桌边,俯视他,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你心里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现在——”
“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的,全告诉我。”
“你最好想清楚再开口。”
一语落下,室内落针可闻。
城主的唇抖了抖,终于不再硬撑。
那一刻,他第一次意识到——
不是所有人都怕官威。
也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活着只是因为“幸运”。
沉默,在压迫下逐渐凝成实质。
城主额上的冷汗一滴滴滑落,滴在衣襟上,氤出斑斑痕迹。
他勉强挺直腰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眼神飘避着陆羽,似在表演一场堂皇的无辜:
“陆小兄弟,我……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过是按照白玉堂的‘上层安排’,在城中各坊设立了一些井口、空房、地窖……”
“全是些……不显眼的小布置,说是为了安全备查,方便巡守。”
“具体做什么……我真的不知情。”
他说得语气平缓,语调得体,甚至在末尾还试图加上一抹苦笑,像是想博一个“身不由己”的同情。
陆羽没说话。
他只是站在那,缓缓一吸气。
煞气未动,刀意先至。
“嗡——”
他手指轻搭刀柄,未拔刀,整柄九环刀却微微震颤,发出如风穿铁骨的低鸣。
那一刻,城主浑身寒毛倒竖,只觉仿佛有一道寒刃贴着他颈侧划过!
“唰——!”
冷风扑面,他手一抖,整个人从椅子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我说!我说了!”
他猛地低下头,语气像打碎的瓷片一样:
“是……我知道的。”
“那些地方,是用来——炼‘人丹’的。”
“以活人为药材。”
“将人……投进符阵,用妖丹……化药。”
他的声音渐低,几乎低到了喉咙里。
“我……我一开始也以为是普通制药,后来有一次……被人请去看一批新出的丹药,我才知道那些气息是人炼出来的。”
“我、我觉得残忍,可是我拒绝不了白玉堂,他威胁我……”
他说到后面已经语无伦次,手指死死攥着衣角,像在抓一根还没断的命线。
“只是被威胁而已?”
陆羽语气不动,神情平淡,目光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城主身上。
城主脸色一僵,喉结滚动,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陆羽又往前踏了一步,继续逼问:
“你就这么白给他卖命?”
“白玉堂什么人,你会不知道?”
“你一点甜头都没拿?”
这句话不带煞气,却比刚才拔刀还要可怕。
城主冷汗簌簌,嘴唇哆嗦着连连摇头:“我真没……真没拿……”
陆羽眼尾勾起一丝冷笑,似笑非笑地道:
“那他给你的丹药里——”
“可能有妖丹。”
“还是没炼干净的那种。”
“你吃着觉得提气,其实是残煞未泯。若是走火……半夜人会炸开,血肉横飞。”
“你早点说,我还能早点想办法。”
“……现在嘛,”他顿了顿:“说不定已经晚了。”
这句话仿佛一刀剖开城主最后一丝侥幸,他脸色瞬间煞白,牙齿都开始打颤,连忙双膝跪地,声嘶力竭地喊:
“我收了!我收了!”
“有几种丹药,提神、强骨、养血、延寿……都有,都是白玉堂送来的,我一颗不敢乱动,全部都封在箱子里了!”
“我这就交出来!全都交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猛地从怀里掏出钥匙,递给陆羽,仿佛捧着自己的命。
“只求陆小兄弟救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陆羽接过钥匙,低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表情,也没有安慰。
他只轻声道了一句:
“晚是不晚。”
“只是你命还在不在——要看你之后的表现了。”
城主还跪在地上,浑身瑟缩,脸上冷汗没干,脖子却又在试图往地上再贴低一点,连呼吸都开始发虚。
陆羽看着他,神色不动,语气淡淡:
“你这身姿势别摆太久——我不是来看你下跪的。”
他随手将钥匙收进袖中,转而语调一变,像是随口想起一件旧事般说道:
“对了,有个癫症案我记得挺怪的。”
“卷宗写得倒干脆,说那人发疯,当场被执法司击杀。”
“可坊里传得火热,说那人其实逃了——”
“疯归疯,人跳井里躲了好几天。”
“找不到,最后才定死案。”
城主面色一僵。
陆羽眸色一沉,缓缓逼近半步:“怎么,嘴又哑了?”
城主冷汗又涌了出来,终于磕了个头:
“没、没死!那人确实没死!”
“是白玉堂批准给我摄寿丹,然后给他试用的,可他吃下去之后……居然没疯,也没尸化,反而——”
“实力暴涨,神志比谁都清楚!”
“后来……我亲自将他找回来,藏在落春坊底下的密井地牢。”
“我不敢放,也不敢杀,一直就藏着,藏到现在。”
他说着手指发抖,连忙把密井位置和封条口令一并交代了出来,声音低得近乎祈求:
“陆小兄弟……您饶命,我真的什么都说了……”
陆羽看着他,眼神中没什么波澜。
只有在转身的一瞬,才淡淡落下一句:
“你要是一辈子老实待着,还能活。”
“别想着逃。”
“你一跑出去,白玉堂那边就动手了——”
“到时候你是怎么死的,没人负责。”
说罢,背影淡出门廊,袍角微扬。
而城主,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
月上中天,夜露微凉。
陆羽走出执法司时,天色已近子时,碧落街头一片静寂。
此刻的他,不像是刚审完一位城主,更像是刚从泥潭中捞出一条“尚能喘气”的蛇——
看似暂时驯服,实则毒牙犹在。
他揉了揉眉心,气息沉稳,心绪却未歇。
——疯人、摄寿、白玉堂、煞药、人丹……
这一张网,早已铺下,只是没人敢真的去扯开而已。
他没有回司中休整,而是直接转回了自己的院子。
只想找个角落喘口气。
推门而入,屋内一片寂静。
没有烛火,也没有风声。
陆羽下意识脚步放轻,玄道微动,神识扫出半寸——
下一息,他脚步一顿,眉头轻轻皱起。
床上,正有人蜷缩而卧。
小小一团,睡姿缩得很紧,像是害怕惊醒谁。
是杜轻眠。
她侧躺着,眉头还微皱,像是梦中也未放下忧惧。
陆羽扫了一圈屋内,一点声息都无,安静得出奇。
直到他目光落在床头。
一张纸条,墨迹犹湿。
落款简简单单三个字:
——“沈九音。”
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她跟着我不安全,交给你了。”
陆羽盯着那纸条看了半晌,没说话。
他只是走过去,帮杜轻眠掖了掖被角,又用袖子拨了拨窗缝,将风挡住。
然后才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仰头靠着,一声长叹。
他摸了摸鼻梁,语气低沉:
“跟着我就安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