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有幸的是,我在一次会议上邂逅了心心相念的幸子。阔别多年,她样貌大变,身段不再苗条,下巴扁平起来,面色苍白像是饱经风霜的猫眼月光石。那天,一个微风不燥的早晨,我照旧乘着七点的电车上班——虽说线路不同,但路程相近,也都直达我工作的医院。自我搬了家后,梦中、现实,找寻影子的心思麻痹在平淡的日月里无迹可寻了。我茫然若失。当我吃过早饭不等换鞋出门,妈妈走来我的身侧,喃喃细语间带着恋恋不舍,深层意思是,下午她要搬回没有爸爸
的别墅里,房租到期让我也回去。自一开始我出来单住,倒不是厌恶某人的面孔,而纯然是想换个地儿,体会不同的活法,仅此而已。妈妈看我低头支吾,并不表态,便明白了我的所思所想。她不做强求。
坐了一上午门诊,我忙不迭地看 x光片、病理,还得耐心解答有所顾虑的患者的疑问,嗓子干渴,手指僵硬,后背略感沉重。伸了个懒腰的功夫,腰板直挺挺的院长进来了。我立马起身相迎。他二话没说,交到我手上一张讲演稿,让我两点准时赶到会场,按照纸上所写的内容发言即可。这是他的临时委托,因为他要去首都办一件棘手的事,来不及参加市区举办的学术交流大会了。我受院长信任,代他出席活动并发表了医院未来的发展规划。冗长而枯燥的文章读起来味同嚼蜡,听着干干巴巴,不比有血有肉的文学作品,却似物理实验分析。讲完,我揩着汗,鞠躬下台,返回就坐区域时,后排一个目视前方的女人引发我的回想。她是幸子。第一眼不认为是她,仔细看了很多遍才确认无误。她的在场,是我意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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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医学院的跨年晚会,足可容纳一万五千人之多的大礼堂里,黑压压地一片,座无虚席。大家井然有序地坐好,像是接受洗礼一样盼着主持人宣布晚会的开幕。结果一晚上下来,每个节目都差强人意——磕磕绊绊的朗诵,忘词跑调的合唱,毫无笑点的脱口秀且在其次,而那名女生无视音乐伴奏,自顾自地跳起来既不是拉丁,又不是印度风的舞蹈,实在不怪大家哄笑——远远低于众人的期待值,乏味至极,还不如观看一台开胸手术的现场操作,更具震撼效应。不过,让一群日日沉浸在医学王国不善文艺表演的人做这些,属实为难了。因此,台下的学生无心投目,不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而我,却频频回身,不厌其烦地留心幸子的处境。
她们高年级的,就坐在礼堂的左侧。
我想对她说的是,一起去跑马拉松。
到了二十二点二十分,这场将会成为持久的笑话的晚会散场了,大家争相模仿着那些参演的学生的丑态。我穿行在由他们组成的熙熙攘攘的白色海洋中,只为寻觅幸子。我站在幸子寝室的门口,打听了一圈没人看见她,久寻无果,我又回到了原点。这一刻已是晚睡的时辰,宿舍楼纷纷熄了灯,会场空空如也,清理卫生的保洁正要关门,我抢在前面进去,但不见一丝人迹。我大喊起来。我的嗓子破了音,叫声轻飘飘地传遍了会场的角角落落。我焦急万分,仿如在车站丢了什么要紧物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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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的忧心不已与晚会那次相仿,唯恐错过与幸子哪怕多说上一句话的机遇。这会儿跑步是不大可能了,因为她的肚子浑圆,面无血色,已然显露出身怀有孕的吃力和艰辛。以经验判断,女孩的几率大过男孩。
“幸子。”我朝着幸子的背影轻声喊道。
幸子大概没听见,也就没转头看我。而她身旁拿着水杯的男人却瞥了我一眼。猜测不错的话,那人应该是她的丈夫。但是我不知如何表达想要与其妻子单独相处,重叙旧日的恩情。认真思忖一番,我打算一走了之,权当认错人了,一来没有不期而遇过幸子吧。然而,男人拍了拍幸子的手臂,提示她有人喊她,我便立定不动、无路可退了。就这样,犹如茶花盛开的幸子近距离地绽放在了我的眼里。她托着笨重的身子看向了后方,不美的笑容却使我为之迷醉。方才我在台
上演讲,她已经认出了我,所以对我并不感到惊讶。她只是出于其他不便之情,没好意思和我相认。她说出了她的疑惑:我们分别已久,她几乎成为了另外一个人,为什么我还能认得出她来呢?至于作何解释,我没有想好,也不想现在回答。片刻,我说这里人声嘈杂,空气稀薄,不如去我租住的公寓或到咖啡厅小聚一下。如今,幸子已经不再同往日那般干脆了,犹犹豫豫之时,她的丈夫替她应了下来。自然,不能缺少他的跟随的必要。对于他的存在,我深表同情。
男人名叫乔,拥有一百余亩土地,种植着诸多品类的药草,炮制的半成品一般出产日本和韩国,发家至今,被认做是十里之内的首富。很久前幸子向我聊到过他,他是她的表亲,人哪里都好,唯一不足的,是个独眼。不难想到,幸子
是他们那儿的乡村医生,一个单身女性,又家境一般,他足以用万千财富打动她的父亲。她既然依顺他的决定,形式上的婚姻之墙也便由此搭建而成。她说她从不爱乔,仅仅把他当做结婚证上的另一半,不通知我见证她的婚礼,是不愿让我看到她的无可奈何。后来我们的一次相遇,是她对我倾吐衷肠,我才得以知晓的。她更确切地说,可以质疑爱情的纯度,但不能不信。即使两个生人硬凑在一起,日久也会出现类似爱的影子,尽管那是假象。但是这一不真实的存在,恰恰是男女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幅美好图景。
“我作为药材公司的老板,”乔说道,“幸子是乡村医生模范代表,所以我们都在受邀之列。”
咖啡厅一片静默,华尔兹绕梁飞旋。“你们慢用,我喝不了咖啡,我喝果汁。”幸子看上去毫无生气,可吐字的劲力还是很足的。她说孩子还有三个月才能出生,而她已无耐心,天天期望呱呱坠地的时机来临,因为怀着腹中的胎儿,实在辛苦,每当晚上睡前,肚子胀起来,难受得要命,偶尔会有笑声从里面传出来,仿佛是狗仔子喝饱了奶水的愉快表现。
“检查了吗?”
“一切正常。”乔说着,抿了一口咖啡。
“不要太多担忧。”我安抚幸子,“你多幸福,嫁给了乔先生。”
“小林先生,你的口才很好呀,演说家一样。”
乔夸我,我不敢当地摇摇头。
“冒味地问一下,先生有家室了吗?”
我仍然晃晃脑袋。
半个小时过后,乔起身说道:“重负落地就好了。你们
再约,有空定然到先生住处坐坐,这次不去了,良子妊娠期内虚弱,楼层太高,很不好爬。我们回家吧。我扶你慢慢站起来。”
幸子剪短的头发只到肩头,齐齐地拢在耳后,如此很显年纪。可她不太注重这些。她接过乔递给的呢子大衣披上,与我道别,转头上了一辆德国轿车。我望着乔钻进车里,启动引擎,然后放下窗子,说了一声再见,一股黑烟便随风飘
散,车身渐渐远去。
***
四月中旬,我驱着前不久刚买的一部别克汽车,去了市郊的幸子的诊所。一路之上,车影稀少,曲折蜿蜒的柏油大道在阳光的普照下闪闪烁烁,仿若落满了鱼鳞。欢快的鸟群聚集到不远的拐弯处,车辆靠近,它们便一哄而散了。我的左手边,是陡峭的山坡,坡面上不见一根草木,光秃秃地立在那儿。事实是,公路绕着大山而建,山的边界很不笔直,所以形成了一条蛇形的道路。而在我的右侧,片片墨绿的麦田迎风起浪,沙沙作响。扫过一眼,大面积的绿色,叫人好不心旷神怡。这是初夏对我的恩宠!我惬意地打着方向盘,车内的音乐电台正播送着克里斯蒂娜•阿奎莱拉的《Reflection》。前面还有艾德•希兰、阿黛尔、亚当兰伯特
等人的歌声飞扬。一曲曲活力四射的歌曲唱了一路,就像车头色彩鲜艳的旗子,从始至终飘着。穿过半圆形的隧道,山的形影被我甩在了身后,一个下坡,村庄的景象铺展开来,树木越来越多,闲坐门口的女人和孩子投来了目光。尽管年深月久,我记得依然清晰,幸子的住所离外祖母家仅有五公里,是在一处配有健身器材的广场旁边。而她的诊所,我得先找到她的家人问一问。把车停到广场的空地上,我徒步走进了窄窄的街巷。
幸子家的房子比较特殊,平平的屋顶上挂着一块牌子:幸子诊所。噢!原来如此,她的居所便是工作的所在地。我一步迈上台阶的第二层,左手捉住门把儿,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上一次来此看望病中的幸子的往事了。可现如今,物
是人非,年华不复重来……当即,我克制住回忆的冲动,推门而入。屋里一股消毒水的刺鼻的涩味。一名老年女性提着吊瓶去了卫生间。我往一旁看去,室内还有好多患者在等待着输液。穿了件肥大连衣裙的幸子,就在其间走来走去,给人拍打手背,以最大程度显现静脉的形状,一面消毒,猛地插入针头,一面调节药水的流速。做完这些,她腆着肚子,慢吞吞地替换掉已经输完的空药瓶子。她回身的一刻——约莫见我留着中长发,一身牛仔服,和数月前极不相同——不由愣了几秒后,才露出久违的笑脸。为了挤出一点空儿,她把配制的药物,还有生理盐水,按照顺序摆好,随之请我坐到诊所后排的沙发上。
“特意来的,还是路过?”幸子沏了一杯清茶让我解渴,“外祖母还好吗?我好久没拜望过她了。祝愿她还像前些日子那样硬实。需要你代我多多问好,我很敬重她。”
“好的。”我答道,“我有意到此,最好能帮上你的忙。胎儿没几天就要出世了,临产期前的这段时间里,你只管休息,我可以应付就诊的人。”
幸子很是欣慰地笑了笑。笑声使我意识到她学生时代的清纯的面孔,早已不在了。她的额头上起了一层皱纹的涟漪,看她仿佛是一株蔫巴了的玫瑰花。她难为情地红了脸。她现阶段是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稳,吃也吃不多,睡也睡不好,浮肿的双脚剥夺了她大步流星的自由,苦痛占领了她平和的心田。但是面对病人的求助,她又不能袖手旁观,只得咬着牙一再坚持,直至孩子降生的那天为止。
我申请了五天的假期,理由是,为一个值得守护的人做点什么。院长不做为难,欣然应允了。得到批准后,我就一头扎进了幸子的诊所里,不是熬药,就是替人测量血压和血糖。这类基础的医学技能,再简单不过。期间,忙于药材交易的乔露过几次面,并不因我的到来、与幸子走得太近而心生厌恶,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他来去匆匆。一天,幸子唰地拉下了脸来,木木的,面无血色,眼中无神,好像听了一个既不好笑又有些羞辱成分的玩话。她接连叹息着,不再淡定了,无法掩盖哽咽之声,泪水似乎要从她的眸子里犹如大雨倾盆而下了。我猜测不到她的性情为何大变。当我上前宽慰幸子的时候,她却趴在了我的怀间号啕大哭,好像被欺辱到了似的。我不明底里,顿觉束手无策。这时我必须停止手头
上所有的活计了,因为她痛得大叫了一声后,血液从她的两腿之间渗出并滴落下来,亮面的瓷砖上变成了鲜红一片。我心头一紧,两手急忙扶住了幸子的后腰。乔赶来时,似乎觉得,是因我说了什么才导致幸子这样的,他就左眼冒着恶狠狠的火气,差点动了粗。在人们将良子抬上担架又推进车里,送往妇科医院前的整个忙碌过程中,乔拒绝我近前一步,也不再正眼瞧我。
幸子的父亲十分爽快,或许觉得,他在女儿心里的地位,远不及女婿高,他自身更像个外人。他一见到我,完全可以用局内人的身份发言了。他说幸子的心里一直装着我,我守在她的身旁,目睹她的婚姻,以及分娩,越是无微不至,越是让她心生愧疚的。我听他说完幸子伤感的根由之后,内里矛盾起来:我有罪,我冒犯了幸子,狠狠戳了她的心;我无罪,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然而,现实的面目却不容置疑。此刻,我唯有祷告,期望幸子与未知性别的孩子不出差
错,安安宁宁地度过这一晚上。凌晨,产房里抢救的声息弱了下来,继而是无尽的死静。我们在门口转圈子。不时,乔靠墙而立,双眼紧紧闭合着。幸子的父亲浅浅地睡去。我则悄然无声地打起盹来。很快,我进入了一个之前曾经做过的
幻梦之中,内容充满血腥的一面。
***
我只有视觉,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虚幻景象。那是个逼仄的小房子,里面陈设普通,一张铁床,一盏吊灯,还有一对坐塌了的破沙发,外加一辆手术小推车。就是这样简陋的布置,被人当做了临时产房。正有一名孕妇躺在床的中央,双手和胸部受麻绳捆绑,两腿大开、拱起,明晃晃地像两把刀。
我的精神大厦轰然倒塌,暗夜哗啦一声降临人间。我不忍直视,长久处在一种无以为继的状态,快要窒息了。如此我想逃离梦境。深海似的梦,无穷无尽,将会与回忆永存。我感觉那个即将出世而被硬生生地打回了母体的婴儿,就是我本人。我的出生,远比死亡更加残忍。抛开后面的混乱画面不谈,我实际并不想醒来,我在梦中思念生产前的一切,没有遗憾,满是期许,仿佛琴曲美好的前奏。